第一章 遇見(3 / 3)

領導老師看到“風流史”三個字,好像眼睛失去貞節,在校長沒有表態前,他們就當了紅衛兵,要捍衛學校的文明風氣,堅決鏟除學校的不良現象和不良分子。他們說,風流史就是有關淫穢的,西門慶的東西,會毒害社會的穩定團結,國家的繁榮和發展,同時嚴重侵犯了中國人的人權。校長說,難怪美國說咱們沒有人權,都給這些害群之馬給害的。校長給《平度風流史》的每一條罪證,都可以讓我死過一千次。《風流史》不風流,他們沒有看過我的書,卻評論的眉飛色舞。可話語權旁落在他們那邊,他們說的總是對的。

校長發了最後通牒,禁止《平度風流史》在網絡上傳播。網絡當時還沒有成為領導的私人財產。網絡自由度和網絡真實性高,不像現在,網絡象被狗套套住,服服帖帖了。校長發現很難,就退而求其次,他說寫這種小說,敗壞學校健康向上的風氣,就把我開除學籍。我侮辱了學校的至高無上的尊嚴,那隻是我個人的錯誤,與學校完全無關,學校仍然是至高無上的,不容置疑的。

我後來沒有被開除學籍,是因為事情越鬧越大,大家都知道,有個叫平度的,他居然是個色情狂、變態狂、禍國殃民的種。證實我沒有本事禍國殃民後,我的罪狀隻是色情狂,變態狂。學校的規章中關於開除學籍一節,沒提到色情狂和變態狂這罪名。我就安享度過了大學的最後時光。

有人想找我麻煩,他們知道校長想把我剔除,學生會主持了重大會議,討論用何種理由把我驅逐出校。說我是色情狂,我沒有拿望遠鏡偷窺過對麵女生樓的女生。雖然幾乎每個宿舍都有望遠鏡,不止一架,我不想偷窺,並不是我沒有偷窺癖好。上次校長開會時,我曾經從門縫裏偷窺過,看他正經危坐的演戲,有一種小醜的感覺。我覺得女生沒偷窺的必要,不就胸部突起將來方便孩子吃奶,底下少一根能屈能伸的棍棍嘛。說我是西門慶,我也不敢當,熟悉我情海興亡史的人都知道,我隻愛陳離榮一個人,從沒有皮膚糜爛之輩的體驗。禍國殃民這麼重大的“任務”,我的智商還不夠,我也沒有那興趣。隻有像以天下為己任,想當哲人王的人,才有機會和能力禍國殃民。學生會開過幾次重大會議後,隻好不了了之。

因為學校的重視和關懷,平度名滿麗都。我就是平度,說明我是存在的,可平度卻是師生們的反麵教材和笑柄。有一次,我到食堂吃飯,人們在茶餘飯後,就談起平度,一談起平度,就搖頭歎氣,又義憤填膺。一個說,出了這敗類,真是丟麗都的臉。另一個說,這敗類為什麼沒有被開除,你知道嗎?聽說他在校長麵前,下跪求饒,又拍馬屁送紅包的。那人聽了,氣的拍桌子,吼道:作出這種事情,真的該拿來活捉皮。看他的氣勢,我趕緊走開,嚇的從此不敢到食堂吃飯。謠言越傳越大,象滾雪球一樣。最痛苦的一次,是我堂堂男兒身,居然變成了女人,他們傳謠平度為了賄賂校長,隻好出去賣肉,還被抓過,打過胎……

傳謠到了這種境界,我倒是不怕了,他們說我賣肉,打過胎,我並不因此而變成女人。我憑著男兒之軀,敢大膽的走在外麵了。也不怕校長領導和老師,校長開會時曆數了我的罪狀,對我熟悉的好像鄰居。他還沒見過我,我也沒有福份一睹他的尊榮,隻是在報紙上見過,看上去挺something的。他們一出門就警車開道,公仆嘛,總是身嬌肉貴,百姓則命如芻狗。同學後來就知道我是小神經,常常忘了我也叫平度。平度和我漸漸失去沒有關係。他們知道一個叫平度的,至於平度是誰,他們不知道。就像數學上的X,誰都可以填充這個空格。這樣,我就少了騷擾。

平度好比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避開了平度對我的威脅,可平度不是我,那我是誰?我問虞襄陽,虞襄陽所,平度你真是神經呀,你就是平度啊。可大家都說我不是平度,我就不應該是平度。虞襄陽說,你發燒吧,我看看。她把冰涼的心在我的額頭上按了一下,輕輕的說,你真的發燒了。我說,不是,你的手太冰涼了,哪裏是用手心,應該用額頭。虞襄陽用手用力拍了我一下,說,臭美,你想偷吃豆腐呀。

我壓根底沒有想過吃虞襄陽豆腐,就算想吃,我也不會用這種弱智的方法。虞襄陽的漂亮是我無法否認的,尤其是長發,柔柔的灑在肩上,當被風吹亂裹在臉上時,更是迷亂的美。我最想吻的,是她的長發,如果將來我們分手,我希望她送我一束她的長發,這樣我就自足了。我說,我不過告訴你一個基本的醫學常識。虞襄陽說,還是臭美,誰要你那廉價的常識。

我和虞襄陽說,大家都以為平度是個女的,我是沒有機會辯論的。雖然她知道平度是個男的。可是真理是掌握在大多數人的手中,既然多數人認為平度是個女的,那隻能是個女的了。我們敢和偉大的人民群眾作對嗎?那就是反動,所以,隻能有兩種解釋:

一,我是女的,才有可能是平度。

二,我不是平度,那不管平度是男是女。

我喉結突起,胡須拉雜,聲音洪亮渾厚,下邊有一根棒棒,那不是偽劣的產品。這些都推翻我是女的的理論。我是平度,《平度風流史》是我寫的,以我寫了一年的底稿為證明。可是平度又是個女的,真是他媽的悖論。看來要想證明平度是我,也有兩種方法,一,把自己性別改了,注射雌性激素,象泰國人妖。

二,對否認自己是平度。

易性是不可能的,我身上的棒棒我還沒有用過,浪費了可惜,食色性也,要是易性了,那我不是性格缺陷了。明智的就放棄我是平度。就當我不存在吧。不過又有些傷悲,當初我寫小說,不就是為了證明我的存在嗎?如今平度存在了,而我卻丟失了。

虞襄陽跟我說,平度,別擔心,我知道你是平度就好了,我是你存在的證明。我幹澀的笑笑,好像命係在虞襄陽的發絲上,如果她一鬆手,我可真的不存在。想想有些悲涼。

《平度風流史》引起轟動,這是我從沒有想過的。小說寫很像我的自傳,憑借我的閱曆,拉不出好屎,雖然白屎黑屎,能拉出來的都是好屎。我沒有可以抄襲,抄襲人人喊打,仍然有人照抄不誤,還越抄越出名,就是抄襲效應。我的自傳寫的有些虛假,要打個幾折,可比起名人和聖人的自傳和他傳,來的真實,這點我打包票。

這年頭寫自傳全寫良心話,是不被允許的。如果良心話符合時代的大體製,那馬虎過關,要是有偏差,那就麻煩了。雍正時代的文字獄隻停留在“為民所止”的程度,當然比較落伍了。人人著書不為稻粱謀,但怕文字獄。在書中我也隻敢拿自己開刀,比如誇大我的智慧,小說裏的平度是一個慧根極佳的。我說平度七歲前就能把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倒背如流。我知道那是瞎扯蛋,我小時候,隻會背唐詩,數量不超過十首。我腦袋容量小,隻能裝滿十首,多了就溢出來。這個健忘症,小時候讓我痛苦不堪,長大後卻很讓我歡喜,因為健忘,學校教給我的聖賢書都還給了老師。虞襄陽以為我小時候是神童,很惋惜我的早衰,才盡的比江郎還快。我寫自己是神童,本意是想讓別人羨慕,哪怕一天成了白癡,我也會對他們說,你算老幾,老子當年可是神童呢!沒想到卻得到了反麵效果,我居然江郎才盡,多可悲呀。

這本小說講的很簡單,講我高中到大學的點滴。我在書中偽造了我的兩次愛情,愛上兩個漂亮的美眉,每一次刻骨銘心,催人淚下的。那時,是我在暗戀人家,於是我在意念中和她們談了戀愛。佛說,一惡念動,則萬惡生,看來我是罪不可赦了。我愛過的女孩都名花有主了,有提到的人名和地名,都是用乾坤大挪移的方法,將其錯位了。要不然的話,等我有一天出名後,她們以這個為證據,向我討陪青春損失費,那時我隻好吃啞巴虧了,所以我要防患於未然。

這本書沒有提到任何的風流,因為掛名為風流史,於是大家都說它是淫穢的。受毀後的名聲,就算被恢複,像花瓶碎後再補回來,還是有裂痕的。它沒有一點風流,而被大家說成風流時,我常常想起晴雯死前說的話,“與其擔了虛名,不如……”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這本書虞襄陽看了好多天,她看書不是從頭看到尾,而是翻哪裏看哪裏。她說,人生本來像一場戲,已經很累了,卻還得為小說虛擬的人物和故事,一起哭一起笑,那多不值得!你不知道嗎?最好的小說是沒有情節的,靠情節取勝,是小說的一個敗筆。為什麼?所有的故事都被真實演繹過了,所有的書都被寫完了,所以寫書本來是一個失敗。

虞襄陽的話沒有經過專家的光環的照耀,對於她的高論,盡管我相信,並不會為此感到悲觀。我還得反駁她,所有的書都寫完了,你這就犯了嚴重的模糊概念的錯誤。每個人的思想不一樣,經曆不一樣,每人的經曆就像一部小說,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宇宙。

虞襄陽很平靜的說,所有的書都被寫完了,這句話是紀曉嵐說的。一聽到是紀昀的,我先主動疲軟了。紀昀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學士,才高八鬥學富五車,那就是專家中的專家,人家的話會錯嗎?那隻能是我錯了,這很讓我感到傷悲。我的思想前人早就想過,看來我是白思想。

我想起高中時,老師說,資本主義國家隻有少數人有錢,大多數的都是被剝削的對象,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待我們去解救,工人是中國的主人。這個說法讓我樂觀,當時我不會去想,國外工人為什麼不來中國當主人,而中國人卻偏偏喜歡跑到國外當豬仔,飽受剝削呢。要是能這樣想,那就是老師教導不力。老師教導得力,所以我是樂觀。後來專家發明了“民工跳樓秀”“自焚秀”,我就實在樂觀不起來。樂觀要以犧牲理性為代價的,我寧可犧牲樂觀,理性好比女人的貞節,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了。今天有一種變相的理學,不為聖人言,說的話要和最高準則不能有偏差,我一下筆就心驚肉跳,誠恐惶恐的。

我寫書像做數學題,有方法有步驟的。我用了各種手法,草蛇灰線,欲揚先抑等等,從頭看到尾才能體會作者的匠心獨運。可虞襄陽看書時,竟然是翻哪看哪,不好看就放過重新翻。我感覺被肢解了,心想如果虞襄陽一時心血來潮,對待我也像對待我的小說一樣,看我的腳太像麥杆,就剁去了;手像鷹爪,也剁去了;臉蛋還行,隻是耳朵太大,也剁去了。剩下的都是她覺得好看的。那時我就成了呂後手下的戚夫人。也幸好,她暫時還沒有對我的身體產生興趣。當她產生興趣時,我已經會保護自己了,畢竟身體是父母所賜,要是有損傷,則是大不孝。

我發現虞襄陽看書的方法是前衛的,對於不願回首的往事,就用無形的剪刀把它剪去,或強迫自己忘記讓它形成空白,當年大躍進時期煉鋼的土爐,發的字報,不都是忘的一乾二淨了嗎?也可以加以美化,真理都是宣傳出來的。《平度風流史》一點也不風流,不色情,也不變態,校長說它色情、變態,老師學生也說,那隻好色情變態。就像黑和白,按照說辯家的理論,黑和白不過是個名詞,當大家都承認它是黑,長此以往,它是黑就成了真理了。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名詞之爭。最高的本事,就是爭到忘了這個名詞的含義。他們說《平度風流史》風流、淫穢、變態,可能還是讚美呢。風流就是指它風度翩翩,淫穢說明它對性有深刻的理解,至於變態,那就是特地獨行。聖人和瘋子也不過是名詞之差。

虞襄陽看我的小說後,說,平度,你這人一點想象力都沒有,沒有想象力怎麼寫的完美呢。我有想象力,我也挺會做夢的。比如食堂飯菜差,我不是吃不飽,就是吃到消化不良。我幻想過要烤出世界上最大最長的麵包,和北京古城牆一樣,肉餡達到幾噸,請麗都的全體師生,每人發一把大鏟子,拿出鏟掉北京古城牆的氣勢,把麵包一鏟一鏟的鏟掉。我還幻想用土爐煉鋼,然後超英趕美,體現我的愛國熱情呢。可有些東西我不敢幻想,魯迅告訴我們做夢是自由,說夢不自由,我有的夢都不敢作,怕犯了大忌。我的夢隻能在符合大體製的情況下才敢作,馬丁路德丁說我有一個夢想,他的夢想敢於在黑壓壓的人群麵前公布,這我是絕對不敢的。怕和大體製衝突,那就是蠱惑人心的事,對不起黨和人民啊。我的想象力喪失,也是有原因的。可我還可以從白臂膀想到裸體,再從裸體想到生殖器,再從生殖器想到到雜交,雜交想到私生子。我的想象力不是沒有,而是被擠到另一個層麵。

我的生活沒有虛構,他們卻以為虛構,才受到他們的追捧和追殺。我感覺我的人生太像虛構了,以前走過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可是誰能證明不是一場夢呢,既然無法證明不是夢,那我就自作聰明的以為,那就是一場夢。

我這人善於欺騙自己,欺騙的方式有很多種,酸葡萄式、執著式、懷疑式等等。當我得不到的東西,我就說它不值得追求;當我夢見好東西,我就執著的認為是真的,為什麼不是真的,我在夢裏是天是藍的,樹是綠的,水不會倒流,我沒有理由否認那是假的。當我經曆不好時,我就懷疑它是在夢裏,夢當然是假的。

很多人宣稱高中無悔,高考萬歲,這很像說知青無悔,還渲染的色彩繽紛,讓我們都期望過知青生活。我隻能宣稱,高三生活好像一場夢呀,既然是一場夢,夢總有醒來的時候,噩夢醒來時,人總會驚喜終於醒來了。這種想法很好。當我懷疑自己是否是平度時,我告訴自己,我就是平度。所有的爭論像一場夢,可以醒來的。但破壞我的夢境,讓我回到現實的,就是《平度風流史》。

我想到我父親,在大饑荒中,他因為太餓了,就去偷拔別人的馬鈴薯,被打傷了,左手都折了。過四十多年後,也像一場夢了,可每逢陰雨天,他風濕病發作,手酸難忍,這些痛告訴他:那饑荒不是一場夢,雖然像極一場夢。我也一樣,批判平度的風波已經過去很久了,也像一場夢,可這本書的存在,卻往往破壞了我的夢境,逼我重回現實。當然,我也可以毀壞這本書,那就徹底證明了那是一場夢。

一本書一旦發行後,它不再屬於作者,而是屬於讀者,我沒有資格毀壞它。後來虞襄陽說,要想讓《平度風流史》獲的好名聲,辦法隻有一個,給它正名。對“風流”重新定義:風流不是淫穢貶意的詞,而是褒義詞。她幫我舉出很多證明,毛澤東說的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我知道《平度風流史》的風流不是一個貶意詞,我知道沒有用,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

我想到我們對不喜歡聽的詞語的“思想改造”,比如奴隸,就改為努立,古人不是喜歡三立嗎?努立,就是大家努力三立以流芳百世,或定義為“高舉了”,“跟緊了”,“堅持了”。中國知識分子喜歡作的就是正名,不是按自己的意誌,而是掌權者的意誌。“風流史”解釋為忠貞且特立獨行史,可這種解釋隻是我的看法,他們不一定要接受。後來最麻煩的問題,就是如何讓大家知道風流其實是褒義詞。

校長喜歡定義名詞,接待新生的會上,他說大學的特征有三大,建築大,品牌大,地盤大。麗都的辦學理念,就是擴張地盤,麗都想把分校辦到西藏邊疆,促進邊疆的經濟發展,麗都在文化貧乏的深圳珠海一帶成功開了好幾朵花,這都說明麗都越辦越好。在分校的叫苦連天,有麗都的招牌,卻沒有麗都的氣氛。校長說這是考驗,距離產生美。於是就美了。按輔導員鄭強的話,就是人家堂堂一個校長,管理方圓千畝的校園,說的話能有錯嗎?校長說什麼都是正確的,我身上身無分文,背後沒有靠山,說的話沒人聽,我給“風流”重新定義的計劃徹底失敗了。

虞襄陽說,我不是平度,沒有必要為風流史翻案。如果我是平度,平度身敗名裂了,受到唾棄了,就算翻案也不是由我自己翻。人民大眾給平度一個變態狂,色情狂的帽子,那可是賞賜。給你戴這帽子,是想改造你,把你從罪惡的深淵拯救出來,是為你好的,你當然要領情。我想,要是群眾知道平度是我,在我頭上帶上“變態狂”的帽子,然後遊行,遊行中的人喊,“打到變態狂平度。”那時,我也許也會跟著喊,打倒變態狂平度。這說明我已經覺悟了,悔改了,重新改造了。群眾總是對的,真理總是掌握在群眾的手中。

可是群眾手中的真理,往往沒有經過準確認定。比如學生老師普遍認為平度是個變態狂、色情狂,因為他把小說題為《平度風流史》,比用身體寫作的還惡心。事實上平度不是色情狂,首先我沒有過走路時因為看女孩子的胸部,以為路在她胸上而碰到電線杆的經曆。我也沒有變態,大學裏天天有情人在互相討論身體的奧秘。我從來沒有這個嗜好,餘必謙以為我發育不全,或者是陽痿,可陽痿也不至於變態成狂。而且我的小腦袋挺起來時,我相信他們會自歎弗如的。群眾認為平度又色情又變態,那他隻好色情變態了。

關於《平度風流史》,校長連續開了三場會,每一場都持續六個小時,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會議中爭論不休,可都是各說各的,誰也不聽誰的。三場大會後討論不出結果。他們一不知道平度是誰,二沒看過小說,以前聽也沒聽過。為了發言,常常作出對現狀最了解的姿態,開口閉口意識形態,空炮滿天飛。最後,校長為了給會議一個交代,就規定每個學院貼出一張大字報,標題為“打倒色情狂,變態狂平度”。內容如下:“平度的《平度風流史》對社會和學校造成極壞的影響。為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加快中國的前進步伐,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杜絕一切資本主義的荼毒,杜絕精神鴉片的輸入,學校經過了多次的討論研究,結果一致認為給平度記大過處分。”

大字報在全校貼的轟轟烈烈,牆上貼著,樹上掛著,地上鋪著。大家的愛國心,愛文明心,愛現代化的熱心被激發出來。有揚言要焚燒了《平度風流史》,有提議要坑了平度,甚至其同黨。很可惜的《平度風流史》當時是在網上傳播,還沒有被出版社看重,焚燒不得,除非把計算機燒沒有演出這一鬧劇。很幸運的,他們隻知道平度這廝禍國殃民,該死,卻不知道平度是誰,連個姓都沒有。我經過大字報時,都心驚肉跳的,生怕大字報突然說話了,再把我指供出來。馬寅初在文革時,紅衛兵貼字報反他,他也以毒攻毒貼字報回應。我沒有這種勇氣,同學滿腔的熱血無處寄托,怕我一回應,不是成全他們!我不願意那麼傻。

學生的心情我很了解,因為我也曾經激動過。上次十一期間,躍進超市掛出一個招牌,寫著:為了展現學生的愛國情懷,促進社會的健康蓬勃發展,我們推出了新的產品,歡迎大家踴躍購買。躍進超市是個有名的黑超,光天化日下的黑。我對它反感,可一看到愛國,愛國心就開始蓬勃,就買了一個火腿腸,掰開發現壞了,但為了愛國,我還是吃下去了。第二天,我榮幸的光臨學校醫務室,醫務室比黑超還黑,一點小病居然要照X光、洗胃,洗胃完再看眼科、鼻科、口腔科,總共花了千來塊。才知道愛國心適當了就行,過度是要付出代價的。

“平度”漸漸成了一種符號,一種象征。就是它成一種公用的財產,我已經失去了所有權了。後來我在朋友間少了平度這個名字,隻剩下小神經這個綽號了。

我失去名字後,很鬱悶,這年頭,狗都有人名了,人沒有名字難免說不過。名字有時比性命還重要,士可殺不可辱名嘛。上一次,學院男廁所突然出現春宮畫,線條先是很粗糙,不細看還辨不出來;幾天後去看時,線條就完美了,誰都知道,但誰也不去管他。有人惡作劇,添了名字,都沒有什麼;等到校長的名字被添上時,就引起學校高度的重視,重視的結果就是其它學院也紛紛仿效,在廁所裏畫春宮畫,畫完仍不忘提上校長的名字。校長惱羞成怒,在學校的每一間廁所裏都安裝攝像頭。

我沒有對“平度”申請專利,失去了,隻能說明我的法律意識薄弱。我要盡量忘了我是平度,而盡量記住我是小神經。“平度”我從小用到大,好比我的初戀,被迫分手難免痛苦,而小神經是他們奉送的,好比包辦婚姻。不接受那我叫什麼呢?名字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差別,連狗貓人們都感情豐富的給娶個人名,我希望有個人名。可小神經不是人名,是綽號,有諷刺意味,所以我想宣布廢除小神經,重新重用另一個名字。可餘必謙天天小神經叫的親切且親熱,如果我廢除了,他第一個反對。他還說,名字是自己的,可別人用的多。你的名字之所以成立,是因為大家都承認你這個名字,要是你新立一個名字,使得民怨沸騰,那你連叫“小神經”的資格都沒有了。

餘必謙的話很讓我害怕,人活了一世,隻留下一個名字而已,要是沒了名字,那可就白活了。《左傳》裏提到的君子三立,其中一立就是立名。立名是人生大事,所以校長每次大會後,都要植樹立碑刻名作個紀念,碑一次比一次宏偉。不僅校長有此癖好,連學生會主席也有,植樹節時,學生會主席帶領幹事植樹,隊伍轟轟烈烈,隻帶了一棵樹。樹是主席親手封土的,封土後立了一個碑:慶祝XXX榮任學生會主席。被X大幾乎每棵樹下,都有一個石碑,有的還甚至不止一個。

除了立名以外,就是立言。餘必謙說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是說我覺悟不高,思想下賤,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語言就是出聲的思想。我不那麼認為,我上次寫一句話,人人生而平等,署名為小神經。餘必謙一看,斜著眼說了一聲,放屁!有人生來就富貴,有人生來就貧窮,怎麼平等阿。我的感覺不是罵了我,而是罵了美國憲法。後來我又寫了一句話,人需要被迫給與信仰,信仰要統一,這樣才能俱往開來,署名是馬克思。一見到馬克思,餘必謙擊節讚賞,說他道出了世間的真理,不愧為偉大的導師。他還逐字的給我解釋,希望我早點覺悟。那句話其實是我的捏造,掛上馬克思的招牌,馬上成了名言。我發現名言的本質,名人隨便的一句話,他的粉絲都把它當成是最高的綱領來堅持和貫徹。

小神經的名聲並沒有遠播,校長不知道小神經,否則我想,他開重大會議,批評有人取名小神經,不僅侮辱偉大的漢字,還侮辱學校的名聲。中國漢字多如牛毛,常用的也有兩千多個,取阿貓阿狗阿瞞也不要取名小神經。樂觀向上活撥的大學生居然取名小神經,那不是說明學生質量差嗎?也幸好,小神經交友甚少,沒有被大會進行批判。小神經還是身居江湖之遠。

我一向寡言,不是我懂得處世之道,禍從口出,尤其這年頭。是我說話不宜太久,太久了,我的聲帶就會和我作對。上次舉行校歌比賽,每個班都要參加,據說體現班級的風貌,學校的風貌,於是我們每天早上要在操場集合,一起高唱校歌。晴天的操場上灰塵滿天,常常滿麵塵灰;雨天的操場是個個的窟窿,全是髒水,滋生了許多的蚊子。在那裏一站,蚊子像就轟炸機全麵出動。操場的環境如此惡劣,但並不能減低我們的激情,反而校歌越唱越起勁。唱歌時有統一的指揮,大家還是自唱自的,聽取蛙聲一片,蛙聲過後,偉大的愛校教育也告一個段落。我每次吼完歌後,都是喉嚨幹澀,吃了金嗓子喉寶都沒用,路上碰到熟人,就阿了一聲跟對方揮揮手,一手指著對方,一手指心,旁人見了以為我是個聾啞人。有個好處,可以避開參加會議的討論,可以減少說些奉承話。校長來學院時,書記規定戰成一個大列,手中捧著鮮花,彎腰問聲“校長辛苦了。”書記考慮到我的聲音不好,就把我當成了例外了。

我向來獨來獨往,不像學生幹部,他們經常外出燒烤,野遊,活動過後,就把他們的照片和活動的內容作成海報,海報上還不忘記寫上:為了豐富大學生生活,促進大學生的全麵發展,我們XX社團團長XX的組織下,我們了海邊燒烤。旁邊還配上幹部名單。社團有一絲的風吹草動,宣傳部都會為他們作海報宣傳,每一次宣傳都有幹部的名單。他們的名字整天出現,印在腦裏除也除不掉。像“平度”被學校炒的轟轟烈烈後,他們對平度的狀況比我還要熟悉。

我應該幸運少為人知,如果小神經名滿天下了,我以後出門,就得學伊斯蘭的婦女,把身體裹得嚴實,隻露出兩隻眼睛走路,不敢以真麵目對人了。虞襄陽上次告訴我,也幸虧很少人知道我是平度,也很少人知道有個小神經,否則她可就完了。和我這身敗名裂的人在一起,自然也不是什麼好名聲的人。

有次虞襄陽回宿舍,舍友們正在大罵平度,那時到處廣告平度這色情狂變態狂。她們看了廣告後義憤填膺,提議成立一個女子糾察隊,查出平度這個惡賊,然後再把他鬥街遊行。虞襄陽她不覺得平度是色情狂變態狂。我和她在一起那麼久,連她的手都沒有牽過,其它的更不必說了。但她又不能和她們辯論,一辯論那就是共犯了。可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虞襄陽也隻能跟著罵平度,大家罵完後心裏舒服了,也就放過平度了,女子糾察隊的承諾也沒有兌現。

虞襄陽後來說,當她罵平度時,感覺平度不是我,而是虛構的對象。感覺在罵色情狂變態狂了。她的舍友給平度畫了畫像,平度長的肥肥胖胖的,身材短小象一根木樁,滿臉的橫肉,胡子拉雜的,眼睛賊溜溜的,整個就是個色狼麵孔。我看了以後心安了,畫上的平度不是我。我倒希望她們貼出來,那我就太平了。我等了很久,他們都沒有把畫貼出來。

後來人們不叫我平度,也不叫小神經,而是叫我小張。我有了社會地位後,就改名為我張書記、張科長、張處長之類。等我老了,退休了,他們客氣的叫我老張,我的名聲太大了,他們就高抬我,叫我張老。等我死後,他們會在虛假的墓誌銘歌功頌德後,還會我的真名,隻是我怕,那時人們忘了我的真名了。如果忘了,那我就成了無名氏,或者來姓名代考。人的一生都在為名字而奮鬥,而添光加彩,可是到了最後,這些光彩都淡薄了,隻剩下一個赤裸裸的名字。想起自己曾經為名字擔憂,感覺是一件可笑可悲的事情。

我後來酒店上班。酒店的等級從一等到五等,五等就是最高等級。酒店外麵掛了五顆星星,那除了代表是五星級的,還代表著睡一個晚上得花千把塊,千把塊的概念,是它可以供孩子讀完小學畢業,也是西部地區人民累死累活一年的收入。可是呢,他們才不在意這些呢?反正住的舒服,花的是稅收錢,感受不出錢的重量。這是個供吃供喝供住供夜消費的地方,卻取了好聽的名字,國際學術交流中心。莫非學術交流,就是出去吃喝玩樂花百姓的錢。我楞楞的拿這個問題,問楊經理,她大罵我,你這人,神經啊,看來有必要對你進行思想教育了。你呀還是話少說一點,活多幹一些。

楊經理對我心存不滿,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次吃雞拉皮,吃的意猶未盡回味無窮,跟她分享快樂。沒想到她臉部拉過皮,對於雞拉皮,鴨拉皮,凡是拉皮忌諱莫深,我犯忌了。楊經理年過半百,生性愛打扮,花重金買了貂皮毛衣,歐洲進口的皮鞋,德國製造的化妝品,臉上的皮拉直,魚尾紋去除,滿臉的皺紋象蜘蛛網,已掃的一乾二淨。經理從此恨上我,這次就抓住借口要思想教育。

酒店的對員工的教育理念有兩點:顧客至上,有些顧客更加至上;員工平等,有些員工更加平等。這些很象繞口令,卻包含了天下所有管理學和政治學的真諦。拿員工平等來說,員工的餐廳分為上中下三等。經理這樣分的理由,說要大家從基層做起,甘蔗從淡的一頭吃起。新來的員工分配的房間和就餐質量都是末等的。還有顧客大部份平等,但有些顧客身份高,那就享受更高的平等。這些我都無法理解,所以要接受教育,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上教育課的是人事部主任,每次上課隻是點名而已,而我沒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小張,而公司裏的小張很多,沒有名字的好處就是少上那些垃圾課程。

以前人們叫我小神經,我還有個學號,13號。在耶穌教看來,十三是不吉利的數字。我不信耶穌教,我也沒有義務相信它。我想,運氣決定不因為信仰問題而改變的,後來發現我錯了。我班上一號二號空缺,從三號開始,老師問問題先點3號,再到13號,以此類推。而三號是後進生,從大一到大四,成績穩居班上倒數第一。點3號隻是虛設,十三號就被推上了浪尖,我神奇的被多次點上。

虞襄陽說,名字隻是代號。可什麼不是代號呢?理想、信仰、甚至是生命,都不過是一個代號,有的代號看起來美妙,有的看起來劣質,其實都一樣。就像把一生時光花費在讀書上,和把它花費在遊戲上,本質都是一樣的,人活著時最重要的是找個活著的理由,看書是你活著的理由,遊戲是他活著的理由。誰也不會比誰更高貴。這樣想著,我的心舒坦了許多。以前餘必謙叫我小神經時,我恨不能和他拚命,後來就釋然了,小神經就小神經,一個代號而已嘛。

後來我覺得不應該為名字奔波勞累,應該活出自己,走自己想走的,作自己想做的。可外界的不可抗性因素,我可以安慰自己,難才有挑戰,在濁世中成佛。說明我還是挺會想,挺善於自欺的。我現在不會夢想,並不是我變得誠實了,而是我已經失去了夢想的權利。在大學時我渴望當個歌星,雖然我那破嗓子唱起歌來像是驢叫,象馬嘶,象雞鳴,象犬吠,是典型的四不像,這並沒有妨礙過我的夢想,直到夢想紮紮實實的破滅後,我也有一種成功的快感。不像現在的學生,連理想都不敢理想了。

當我放棄平度這個名字後,我獲得了無比的歡欣,當我明白小神經隻是一個名詞的時候,我象脫離了一個魔鬼。我又陷入困境,我總得找一個東西,找一個名詞來代表我。這讓我想起了虞襄陽講的悖論。虞襄陽說很多東西都是悖論的,她給我舉了個命題,“我講的話是假的”,它就是一個悖論。要是我講的話是假的,剛才這句“我講的話是假的”是我講的,那麼這句話應該就是真的。要是我講的話是真的,那麼我講“我講的話是假的”它這句話是真話,那我講的話應該是假的,這是個矛盾的命題。

虞襄陽跟我說這命題,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居然有一個叫悖論的東西,它又推翻掉數學理論。我也發現了一個命題,“我是平度,但平度不存在。”這也是悖論,我真的是平度,但平度已經不存在了,他們隻知道“平度”。我發現怎麼就成了一個悖論了。虞襄陽說,這是個概率問題,一般來說概率是很小的。我問她,會比中五百萬體彩的概率小嗎?她說可能吧。我倒是有些高興,中五百萬的概率,能有幾個人碰的上!我問她,這麼高的概率是怎麼算出來的。她思考一會兒,說,比如你跑到大街上突然天空砸下一顆隕石,剛好砸到你的後腦勺,就是這種情況。很像佛家所講的緣吧。

既然我與倒黴這麼有緣,那我也隻能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