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見(1 / 3)

我讀大三時,虞襄陽讀大二。我讀文學專業,她讀數學專業。有一天,她匆匆的跑到我宿舍,說要跟我討論文學的問題。她想當作家。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我也一本正經的告訴她,想當作家不難,隻要三心,恒心,耐心,信心。她要我詳細一些,我說簡單永遠比複雜要好。我叫她回去慢慢體會,久了自然會明白的。

我那時是青春年華的社長,青春年華是校級文學社,所以找我探討文學有不少女生。對於文學,我無話可說。可是我又不能學禪師,跟他們說“待你吸盡一江水再說於你。”假如這樣他們一定認為我是瘋子。後來我就想出一招,就是給他們說“三心”。就像以前人們喜歡五講三美一樣。這個“三心”打發走了不少跟我探討文學的人。因為有三心是很難的,無論做什麼,能“貫徹”這三心的人,都是一定程度的偏執狂。偏執狂畢竟少數。這並沒有嚇走虞襄陽,反而她覺得我有研究的價值,於是就經常來找我。

虞襄陽向我訴苦,說她不喜歡數學,當初報錯了專業,所以她想試著改變。據說,以一個錯誤的假設為前提,那可以推出許多荒謬的東西。虞襄陽當初進錯了數學係,也終於無可耐何的遇到了許多荒謬的事情。數學講邏輯,女人不講邏輯,所以虞襄陽討厭數學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想不能把私人的偏見加在一個客觀事物上。為了緩解她對數學的敵對情緒,我跟她講博愛,講大同,說這世界上本沒有最好最壞的東西,在某處是垃圾的,在另一個地方可能就說寶藏。隻有偏執狂才會給事物分最好最壞。

那時我可以舉出許多證據證明數學的美妙,比如黃金分割點是最完美的點,可以把愛情,人生,理想放在黃金分割點上。比如坐標係也是很美妙的東西,一切事物的關係,在坐標係上都可以找到,包括人和上帝,上帝和撒旦,還有我和她關係。我還可以告訴她,數學的XYZ也很美妙,這個X代表我,你,她,既代表天堂又代表地獄,既代表聖人又代表大盜。可是虞襄陽應了一句:我就是偏執狂。我就把所有的證據都收回了。給一個偏執狂否定偏見,本身就犯了戰略上的錯誤。

我改了策略,從文學的本質角度來說服她。人有改變他人欲望,我當然也不例外。我說,文學有兩種,一種是太監文學,另一種還是太監文學。她反駁說,你太偏見了,有一種叫精神文學。我說,精神文學是一種變相的太監文學,就象上帝不過是變相的魔鬼一樣,所以它大可以忽略不計。虞襄陽又反駁,不行,怎麼可以忽略不計呢,許多的忽略不計加起來,那將是很可怕的數目。這說明她不喜歡數學,可數學學得並不賴。數學講究的就是精確!

我把漢字解釋給她聽,所謂太監,就是被閹割的男人,太監文學是無能文學,連極度陽萎都算不上。虞襄陽聽了,有些臉紅了,像牛奶上犯起了紅漬。後來她告訴我,她覺得“閹割”,“陽萎”太赤裸了,有些不好意思。那時的大學生在背地裏也幹了些比畫眉還嚴重的東西,可在表麵上,大家都一副聖人的模樣。我那時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仍然誨人不惓說,太監擁有許多女人,他有性欲,但沒能力。以少的可憐的能力對付無窮的欲望,是很痛苦的。所以,太監就是變態的人。

她仍然搖頭,臉上的紅又加了一層,像夕陽下醉透的雲彩。那雲彩讓我想起家鄉的黃昏,心中沒有一絲的雜念和邪念。後來虞襄陽說,我那時就像痞子,說話像,行動像,思想更像。那時的我有個很壞的習慣,喜歡傳道授業,也叫好為人師。我接著說,文學是個四不像,一不像科學,科學可以解決生活的問題,文學的連穿針引線都不會。二不像哲學,哲學幫助走出精神的困境,文學的隻悲春傷秋,憤世嫉俗。三不像數學,數學講究證據、方法、步驟,文學意氣用事,天女散花。四不像美學,美學給人美感、藝術感,文學隻會吹捧和醜化,是新聞記者的手段。一句話,文學最沒用。

這回虞襄陽不搖頭了,睜大眼睛說,你說的好難理解,你就給我指一條路,通往文學神聖的殿堂吧。聽到“神聖”,“殿堂”這美妙的字眼,讓讓我想起了高中時,老師說大學是神聖的殿堂。為了進殿堂,我拚了命,讓視力從5.2光榮的降到了4.3,從此與眼鏡結下了不解之緣。後來才發現,老師拍賣的神聖殿堂要甩個跳樓價才符合實際情況。其實,所有的神聖都應該打折。所以我就跟虞襄陽說,文學沒有殿堂,隻有戲台,演員有穿古裝的,有穿西裝的,有裏麵穿古裝外麵穿西裝的,同台出場,熱鬧非凡。

虞襄陽後來說,我當時一根筋,憤世嫉俗。她聽到我的理論後,要我舉出證據。(學數學的都喜歡證據)我不辜負她的厚望,開出一堆的清單。我說有些書,看起來像文學,其實不過是漂亮的文字垃圾,書店是最大的垃圾場,學校是垃圾的拍賣場地,老師是販賣垃圾的批發商,學生是垃圾的主顧。虞襄陽搖著頭,不說話了,幹瞪眼看我。我問到,你反對思修,馬哲這些課程嗎?

說道思修馬哲,虞襄陽比我還氣憤,她,太討厭了,討厭又要上,真是沒辦法。我說,你該理解我的話了吧!這些是就是漂亮的文字垃圾哦。我還說,強迫自己做不喜歡做的事情,這就是人生。

虞襄陽後來說,那句話是她大學四年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收獲。虞襄陽還說,大學四年的經曆像沙漏,幾乎忘光了,隻剩下了我說的那句話。我感到很榮幸,同時虞襄陽也比我幸福,我上了四年的大學,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如何處理掉老師給我腦力堆放的垃圾。

虞襄陽走出學校後,她換了好多工作,附帶的戀愛幾場,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有些看破紅塵了。後來,她在鎮級中學當數學老師,告訴我她每天對著枯燥的課本,逼迫自己講的唾沫橫飛,講的看起來津津有味,有些身不由己。她以前反感數學,更反感當老師,當老師不僅害了自己,害了學生。可是她還得害人害己,還可能一直殘害下去。或者因為如此,她才感悟著我的話吧。

那次我也唾沫橫飛了很多,很多的細節我已經忘記了。假如每件事都得記住,那一件很痛苦的事,所以健忘不一定就是不好。我依稀記得,因為講太多了,路上已經少有行人,她要我送她回去。

在麗都,搶劫案每周一起,不多不少。一周之內搶劫一次後,劫匪金盆洗手,到了下周,再重出江湖。上帝造世界隻要七天,七天是一個輪回。誰被搶劫後,就造福全體,一周內可以平靜了。盜亦有道,這是綠柳好漢一個優秀的傳統美德。還沒有廣告說誰被搶劫了,所以人人自危,每個人都要中獎的可能。虞襄陽要我送她回去,我無法推托。

虞襄陽說,她和我走過一排榕樹圍成的長廊,走過校園的草坪,草坪上的露珠打濕了她的鞋。那晚上月光很好,可是她無心欣賞月色,因為她怕,卻不知道怕什麼,所以努力和我走近。

虞襄陽還說,當時她知道我偷偷看她,卻放任著我的目光。那晚,我看見月光下,她的皮膚如雪,嘴唇如著霜後的櫻桃,下巴尖的像削出來的模樣,她的手指像剛剝的青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卻不知道原來她也在偷看著我。

虞襄陽說,大學裏,我是第一個送她回宿舍的男生,她感到莫名的踏實。後來她也來找我,不是為了文學,而是為了讓她感到踏實了。

大三那年,我整天無所事事,大一大二時精神近乎貧乏,我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清鮮感。不是我走過日子,而是日子走過我。時間一天天,一月月,把我拋到了腦後,而我卻渾然不覺。進大學前,我不是這般墮落,那時我對一切都充滿著驚奇和憧憬。可等進了大學後,發現自己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高考填報誌願時,我選了洛陽的院校。我對洛陽有濃厚的感情,我前任的女朋友說我上輩子是李白,被逐出長安,今天要複出。說我是李白比說我是杜甫要好,雖然杜甫也被逐出過。杜甫雖然憂國憂民,顛沛流離,但給我感覺,就是文人無用。文人要是有用,就不用“憂”,直接反了它。李白的仙風道骨,恃才傲物,我喜歡,雖然我一點也不仙風道骨,但作為補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絕好的主意。後來我與洛陽無緣,倒跑到北京的麗都了。

報誌願時,我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不服從調劑。我母親認為要留些後路好辦事,經過了家庭會議的重要決策和教師會議的嚴謹論證後,我被迫服從調劑。我那時脾氣掘,人生是自己的,沒有必要送給別人規劃。他們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花了兩個禮拜,講春秋大義,講孝感動天的大道理,我就暫時性的妥協,同意了調劑。

他們的考慮也有道理,我高考的那幾年,學生跳樓跳海服毒割脈,就和現在的“民工跳樓秀”一樣流行。他們不是殉情,而是殉高考。高考落榜後,內心的恐懼,虛無的壓力這些結,他們解不開,就輕輕的結束了生命。學校為了防萬一,就做了許多善前和善後工作,包括開講座,講述人生的美好和生命的可貴。

我到了麗都,純屬偶然。人生就是偶然的相交和相和,從偶然中生出偶然,所以誰都無法預測下一步會遇到哪個偶然。我和虞襄陽的相見,也是無數次偶然作用的結果。虞襄陽說,她當時要找的人,就是青春年華社長。社長一職位像把椅子,誰的屁股都可以坐。我卻神使鬼差的坐了,她才找到我。事情就這麼簡單。

在大學我加了很多社團。麗都的社團多,入場費高,五十到五百塊不等。入場費就相當於學費吧,這樣想著,我就釋然了。大學每年學費三千六,也學不到什麼東西,這百來快也不算貴了。有些社團是冒牌的,如綠色環保協會,誌願者協會,婦女保護協會,這些協會掛著響亮的招牌來騙人。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逃不了被“假借”的命運。有一些是經商的,如營銷協會,花卉協會,電子技術協會,打出一個橫幅,進行貿易活動。大學就是經濟建設作貢獻呀。我隻選下青春年華,其它的都自動退出,當然入場費卻不能自動退出。

麗都文學社品種其多,墮落天使社,漂亮女生社,拯救乳房社,有了快感你就喊社。這些文學社的名字起的驚心動魄,很有殺傷力,也吸引了不少新來的乳臭未幹或乳臭已幹的新生。我選擇了青春年華,理由就是它的名字簡單。我就喜歡簡單。

當虞襄陽說文學是她的夢想時,我背地裏訕笑過她。想到當初我也有此想法時,我才發現原來笑的是我自己。青春年華隻留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在迎新時,文學社請來了一位老頭,據說他著作等身,他頭上寸草不生,表示聰明絕頂。他的背弓成?號,說明他對萬物懷有疑問。老頭開場白就說,青春年華是最好的。我記得在拯救乳房文學社開講時,他說拯救乳房是最好的,還說“拯救乳房”這個詞,具有很深的文化韻味和重大的曆史意義,代表女權主義的複興。老頭說青春年華肩複著複興中國傳統文化的曆史使命,肩負著解決世界疑難雜症的偉大使命。這說明了兩點,一,中國人有濃重的救世情節,希望世界都進入了深淵,再由中國人去解救。二,說明了馬屁可以拍到了無止盡,就是數學上的無窮。我又發現了數學的魅力。下麵的同學把手拍腫了,原來,天下人都喜歡聽奉承話。我問前社長,這沙龍我怎麼看怎麼象演戲啊。他說,平度,劇情需要,將來你就知道了。

我叫平度,瘦的象吞下一個饅頭都象懷孕,海拔又高,有人曾被我嚇到口吐白沫,他說他看見一根竹竿挑著衣服在走路。我頭發經久不理,不是我邋遢,我想看我頭發能不能帶電,據說頭發帶電的人很聰明。青春期的胡子在下巴生根發芽,長的很茂盛,我拔不勝拔,就隻好任其自由成長,它們倒是安守本份,胡子從來不跑去和眉毛約會,所以我對胡子最放心的。從外表看,我不是當領導的料,但卻當上了社長。青春年華的內閣每年重組一次,幕後是領導在操縱著。誰接任,表麵上是由民主投票產生,但這些伎倆不過以愚弄一下輿論和幹事。誰要是給領導一些小禮,他們笑納了,誰就坐穩了江山。

那次情況不同,在就職演講中,兩人拍馬屁比賽,都拍歪了,領導一火就把他們給廢了,另立一個“儲君”,就是我。我是一個選舉時的配襯品,像花瓶一樣,讓選民看看,表示有三個候選人,表示選舉具有公平性。沒想到我居然上了的一把交椅子,當了社長。事後,其中的一個候選人說,什麼選舉?老子花了那麼多錢,最後還是被刷下了。另一個說,這些領導太讓我失望,居然說誰上就誰上,好象是他們的私人財產。說完在草叢中吐了一口濃痰。

在麗都,選舉驚天動地的,尤其是學生會。在學生會的人都削尖腦袋往上爬。爬到部長,主席的位置,又叫做熬官。這個熬也不容易,戰術上要懂得厚黑學,懂得過河拆橋,懂得收買人心。要有雄厚的資本作為保障,請客、送禮,都要錢開道。錢和權之間的聯姻,是中國改革開放後的大特色。所以社長的位子我坐的不舒服,好像有長刺一樣。

這個社長職位給我的唯一功勞,就是我和虞襄陽的認識。也因為我荒謬的當了社長,所以也荒謬的遇到了虞襄陽。虞襄陽後來說,平度,要是當初你不認識我,可能我的生命也不會少掉什麼。她無法證明能多些什麼,她隻好反證不能少些什麼,這就是數學上的反證法,很好玩。數學隻是好玩,而文學卻是虞襄陽的理想,人活著,總要有一個理想,這樣活著會比較安心。理想是活著的證明,我一直在尋找我活著的證明。

北京的大學多得像米,對社會影響度各不同,可分三等:上等染缸,中等醬缸,下等尿缸。麗都遊離在染缸和醬缸之間,既不屑和醬缸為伍,又無法進入染缸的神聖行列。所以在定位問題上,麗都為此傷透了腦筋,一次次的召開校董會,這很讓校長煩惱。我有一個想法,就是創新一個,比如說疽缸,比醬缸要好,又比染缸形象。染是動作,而疽是動物,可視性就高了。校徽就是一個疽缸,校訓是“光榮為疽,自強不息”。校歌為《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群疽》。如果校長采納我的建議,那就省下時間來辦正事了,省得天天集體磨屁股,還扯上鞠躬盡瘁。

麗都給我感覺是建築好大,每一幢都十來層,仰之彌高。我拿出錄取通知書,把那些照片上的建築和實地建築一對照,發現差距很大。照片上北京的天,比處女還要純潔,在北京我呆了很久,我從來沒有見過。北京的天,總像是領導的臉,陰沉沉的,更像小孩子的屁股,一會兒下屎,一會兒來尿,一會兒屎尿俱來。建築物也經不起近看,遠看春光燦爛,近看好比老婦女的臉,橫看成嶺側成峰。

這就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其實,大學和宣傳單一樣,表麵好看,僅此而已。

後來虞襄陽來找我,說她要再見她的理想,人的一生都為一個理想而奮鬥的。我告訴她,是錯誤的。比如高中時,我的理想是考大學;進大學後,我的理想是找個女朋友,戀愛後我又變了理想,就是找份好工作。這個理想沒有達到,所以理想原地不動。

虞襄陽說,你這個不叫理想,這麼短淺的理想,頂多叫分期目標。理想是一個很崇高的東西,比如共產主義,它是崇高的,所以它是理想,要是你吃飽飯穿好衣就是共產主義的話,那肯定鬧笑話。

我問她,你的理想是什麼?虞襄陽笑了,說,不瞞你,我的理想就是當個作家。我笑了,說,作家就崇高啦?虞襄陽覺得我汙辱了作家的神聖性,就掘起嘴來,生氣了,說,作家就是偉大,就是崇高。我說它崇高,它就崇高!

她說話時,語速像急速的珠子打在盤上。多年後的今天,我才發現,虞襄陽很聰明。在這世界上,本來沒有誰崇高誰低賤的,如果你認為它崇高,你就堅持它崇高,如果你覺得它低賤,你就堅持它低賤,這才是最聰明的。

後來的虞襄陽整天和枯燥的數據打交道,頭腦也成了數據庫。她說,好多次了,她想繼續她的夢想,努力多讀些書,當個作家。可一拿起文學書,就想瞌睡,因為看文字時,一堆的數字,方程式,算式在她腦裏蹦出來,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使她無法看清,文字一看就忘記了。我告訴她,無法接觸文學,而把文學當成夢想,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我跟虞襄陽說,理想隻能用來觀望,而不能到達。它總是在我們看得見,卻永遠也無法到達的彼岸。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算日子匆匆流過,我的心裏也會踏實的。我記得我一直在找存在的證明。虞襄陽曾經跟我說,我其實是不存在的,因為她之前不知道我,在她的世界裏,我是不存在的。

這種說法一度讓我感到傷悲。我不存在,我也這麼認為。老師,領導,可能知道平度,而不知道我。名字可以聯想到很多人,高矮胖瘦。對他們來說,隻有我的名字有意義,而我,活著就是為了履行名字給我的東西。有的人,像食堂打飯的大叔,樓管的阿姨,校園裏黑超市的服務員,他們可能認出我,卻不知道我叫什麼。他們對我,就如對我對他們一樣陌生。我的作用,就是履行身體這個臭皮囊帶給我的東西。

在北京皇跟機腳下,整天熙熙嚷嚷,每個人都很熱鬧,每個人都很孤單。我想象將來北京會出現兩種人,一種就是嘴巴出奇的大,耳朵出奇小,腦縮的很小,像豆子一般。一種就是耳朵進化的出奇大,象大號的扇子,可以用來扇風,用來擋住噪音,嘴巴出奇小,除了吃飯外,幾乎派不上第二個用途。前一種是話語權的掌控者,後一種是沉默的大多數。我每天閱讀報紙雜誌,聽廣播,看電視,這些都是別人的聲音。也許,我真的不存在吧。

虞襄陽說,她想用文學來證明她的存在,也隻有文學可以證明她的存在,其它的都不入她的法眼。她曾做了一個粗略的統計,中國曆史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通過文學留名千古的。虞襄陽說,那時候當她太單純了,以為一加一就等於二。她拋棄了文學後才明白,自己仍然有活著的證明。

而我,在今天,仍在為尋找自己的存在證明而奔波著。

虞襄陽曾說她是我存在的證明,我說:你是我存在的唯一的證明嗎?虞襄陽說,可能是吧。語氣裏滿是狐疑。我很奇怪,她說,很簡單,當別人存在的證明是件痛苦的事。

我明白了這句話,是聽了樓管黃阿姨的故事後。黃阿姨有五十開外,在麗都也見過了樹的幾度枯榮,見了學生進來又出去。她說,大部分學生她都忘的一乾二淨了,隻記住了三個。他們因為想不開,就從樓上落下,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夭折了。那些血,像罌粟花一樣綻放。黃阿姨說,她每次見到罌粟花,見到紅色,往事就一下子浮現,揮也揮不去。原來黃阿姨是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而這個無意中的任務,卻讓她痛苦不堪。如果虞襄陽作我存在的證明,那也同樣痛苦,我想。

虞襄陽後來多次找我,借口不是探討文學,而是她是我存在的證明。女人喜歡找各種借口,這點我知道。希臘神話中說,人以前是男女合一的,後來犯了錯,才被分開,從此每個人都得找回另一半,才算功德圓滿。那時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多了虞襄陽,那就是陰陽失調。

我的女友叫陳離榮,我和她的戀愛三年。在江山輩有情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天的時代,我們的愛情也是一個奇跡了。那時我心裏隻有陳離榮,不是我很專一,而是心裏裝滿許多女孩子,我覺得一件痛苦的事。我第一次認識陳離榮,那簡直就是天意。那天是愚人節,朋友騙我說有個暗戀我已久的人想見我,在公園,我屁顛屁顛的過去;湊巧的是,陳離榮也被統一個謊言欺騙。我們都以為互相暗戀,在這種心理作用下就戀愛了。在高中恐怖時代,家長老師對學生戀愛都采取嚴加取締的態度,而我們的愛情像長征,終於勝利了。

虞襄陽後來說,她知道我高二就戀愛時,以為我很輕浮。在那時的她看來,初戀好比貞操,是不能隨便就付出了——現代有些女子除外,她們都忘了初夜,更何論初戀了。虞襄陽經曆了五個男友,她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很輕浮。說明時間會改變一切的。

麗都,我的時間都花在圖書館。去圖書館有兩種人,看書的美眉,和看美眉的男生。在麗都的十大最佳戀愛場所的調查中,圖書館高踞榜首,為癡情怨女的巨大貢獻。當人們普遍覺得喜歡讀書的女孩是清純的後,很多女生就跑到圖書館去裝清純。我到圖書館的目的先是看清純美眉,後轉為看書。後來虞襄陽也到了圖書館,她突然告訴我,她想來找愛情。

我當時覺得很可笑,什麼不找,來找愛情,不如說找長生不死藥吧。虞襄陽很嚴肅的跟我說,是真的。我問她,愛情是怎樣的,是酸的,甜的?圓的,方的?聚則成型,散則成氣?她搖搖頭,不懂,我說,就像找一個人,他長的怎樣,總該知道吧,比如四孔朝天,身體彎成一個問號,頭頂突得像見阿房宮後的蜀山,手長過膝,腿上有七十二顆痣,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有祥雲籠罩等等。我又說,你連愛情是怎樣的,你都不知道,愛情存在嗎?

虞襄陽從沒有考慮過這些,被我一問,她也懷疑了。為證實愛情,她去尋找愛情的特征,同學告訴她,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愛情,壓根就是生殖衝動。她想跟對方辯,沒想到對方舉出了弗洛伊德的性欲觀,人的一切所為都是有性欲引起的。年輕時性欲旺盛,喜歡異性,老後性欲衰退,喜歡貓狗小鳥。說明根本沒有愛情,人隻是想尋找一種寄托。對方又舉了墨子的兼愛,耶穌的博愛,都是愛天下人,沒有單獨的愛情,尤其是中國,有無後為大,有滅人欲存天理,中國人的血液裏就沒愛情的基因。這種說法讓虞襄陽很傷悲。

在麗都,做愛的比戀愛的多,戀愛的比失戀的多,失戀的比讀書的多。從戀愛到做愛,是個質的飛躍。男生宿舍經常掛起橫幅,XX,我愛你,XX。字是血紅的,據說是刺血寫字。女生宿舍有掛彩條,XX,我也愛你,XX。彩條是粉紅的,字是黑色的,據說是眼淚磨墨,頭發當毛筆寫成的。我不信大學生沒有愛情基因,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我到圖書館查資料,權威的和民間的。有說愛情像一把火,我就想象燎原之火,所過之處,隻有一片黑乎乎的地麵,上麵還有燒焦的野兔。有說愛情像酒,我就想象老家的高粱,後勁大,一喝就醉八仙,醜態盡出。有說愛情像穿腸毒藥,我就想象老鼠吃了後,手腳無力,口吐白沫,不一會兒翻白眼。那些容易理解,可有的隻能意會,天上的梵樂,馬泰的福音。這像聖人的心思,很難捉摸。

虞襄陽也到圖書館查過,但沒有結果。麗都圖書館對外吹牛有三百萬冊,書是七拚八湊的。有些書就像賣炭翁,灰塵重重,大家手都懶得動。書更新速度慢,都要滯後一兩年。學生看完書,也不放回去,就隨手一擦。於是,養魚的和文學類的喜結連理,宗教的和科學的比翼雙飛。古人說書房是紡琅之地,圖書館卻是個劣質的文字垃圾場,書店是個外表華麗的垃圾場。

虞襄陽問我愛情是什麼,也許愛情真的不存在吧。要是存在,總該有存在的證明。虞襄陽的話疲軟無力,像霜打過的茄子。我反問她,你找到愛情不存在的證明了嗎?她搖搖頭,我說,那就好啊,在找不到不存在的證明之前,你要相信它是存在的。其實我什麼都不會,隻會懂得跟語言狡辯。虞襄陽聽了我的說法後,很高興。從此她不再為愛情的存在而尋找證明,她說,在愛情不存在的證明沒有出來之前,她會好好享受愛情。

我那時和陳離榮魚書頻寄。陳離榮在洛陽,我在北京,隔遠的要還相思病。距離也產生美,我們每周準時的寄兩封信。這個時代網絡流行,寫信好像已經落伍了。寫信的溫馨,是用計算機的無法體會的。西方人說,寫信是一種溫柔的藝術,我深有體會。從大一到大三,我收到的信已經有五百多封。寫信,收信看是平常,但那時卻讓我感到生活有奔頭,有滋味,有新鮮。讓我的生活充滿著未知。

大學裏,有人戀愛,卻情人頻頻換,有人玩遊戲,玩膩一個再玩另一個,有人天天外出找兼職,工資低的可觀,但仍然很滿足。好像挺豐富多彩的,可我還是無聊。人一無聊,就會找個東西來寄托。囚困深宮的宮女,閑坐說玄宗。文革期間,八個樣板戲也可以聽處滋味。活著,總要給出個活著的理由。我當時活著的理由,就是寫信,日子無法打發。因為無聊而寫信,其性質和差不多。幸好,闌珊能準時回信,她的字很漂亮,文采飛揚。

陳離榮高中時,就博覽群書了,這點讓我十分佩服。那時教科書一統江湖,課外書就是精神毒素,學校百般禁止的。學校附近的書店,也不敢公開賣課外書,如果要買,店主就會帶你到後麵的屋裏,那裏麵全是課外讀物。價格高出標價的一倍,還是賣的火爆。擺不上台麵的東西越高貴,就像中國的黃色產業,越打擊,它獲取的暴利越大,就是這個道理。

我記得高中時,老師撕毀了學生的課外書,說那既浪費時間,又毒害精神。還掀起了燒書熱,把圖書館的課外讀物都燒了。畢業後,我們也把教科書燒了,還燒壞了我的眉毛,至今難忘。像70年代,每個人隻能讀紅本,其它的都是歪理邪說,該禁!學者滿肚子的歪理邪說,當然是學閥,資本階級學術反動權威,踩上千萬之腳,永不複生。給教科書洗腦後,高考時也小心翼翼,老師說一,我們不二。倘若要發表個人見解,就像家狗要生產,先花大時間找一個窩,防止主人大怒。那時,我有一種荒謬的感覺,頭腦不是自己的。因為在腦中生根發芽的,都是別人的思想,我好像生下來就是為別人下蛋思想的。

和陳離榮不同的是,我到大學才讀課外書,也被課外書騙了。倉頡造字時候,神哭鬼號,人們說是文字泄露了天地間的秘密。我覺得不是,是因為神鬼知道文字的產生,意味著人類多了一種最高明的騙人方法。於是,人人都活在別人的欺騙中,人人都在欺騙自己,人人都在欺騙別人。

懂了這個道理,那時我已經大三。這個道理,有的人到了不惑之年才明白,有的一輩子也不會明白。比起他們,我已經很幸運了。

麗都有一個特色,叫開會忙。人們見麵時的問候語是“開會了沒”。教師的時間很少用來做學術研究,而慷慨的奉獻給了各種會議。每周兩次大會,大會過後就是小會,無窮盡也。開會,用王小波的話就是集體磨屁股。麗都,很少人用腦袋思考,跳舞時用腳尖思考,上課時用手掌思考,開會時就是用屁股思考,久而久之,大腦就退化了。領導上需要的,就是大家的大腦都退化,這樣下麵的就不會思考,那麼就民風純矣。

會議時,校長在主席台正襟危坐,下麵的一本正經的作筆記。如果你仔細湊近一看,會發現有的在練字,練習“同意”二字;有的在寫情書,寫給小蜜的;有的在畫春宮畫,故意把生殖器誇大數倍,以至於比例失調。有人鼓掌,他們就停下手中的活,也應和的鼓掌。這是禮製,大家都知道是演戲,可大家都不說。人們心知肚明,這場戲才演的下去。

會議有一個好處,讓校長表現一下權利。權利這東西,是虛的,因為虛,不知道權利的多少。校長經常開會,同時也發發飆。一發飆,下麵的就發抖,校長的權利欲就得到巨大的滿足。一個問題不馬上解決,就要接二連三的會議討論,反複的論證。這樣有兩個好處,一來滿足了校長的權利欲望;二來表示校長作風嚴謹,廣泛聽取群眾意見。表示和群眾有魚水之親。

會議在學術報告廳舉行。學術報告廳富麗堂皇,就因為富麗堂皇,才可以騙人,就象證券所,股票交易處。一切偉大騙人行動的背後,總有一個看似偉大的理由。學術報告廳名不副實,一個學期有一次學術報告,那我就感激涕零了。有一次,學校請到一位國際級的專家,一看到“國際級”,大家都十分敬重。以為這下可就和國際接軌了。我聽完講座後,發現國際專家的思想既不國際,也不專家,他的思想甚至倒退到十二世紀了。他說,中國的一切東西都是美好的,裹腳是好的,太監是好的,姨太是好的。為什麼呢?因為中國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他還說,中國近代史是我們的屈辱史和血淚史,但他說,就像人被狗咬了一樣,得了狂犬病,人還要咬狗嗎?所以我感覺他少了一根辮子,他不該穿西裝,西裝不合人性,應該穿長衫,他不該吃的油頭滑麵,應該瘦骨淋漓的,這樣就和阿Q名副其實了。

學術報告廳主要用來開會,探討學校的發展問題。校長說它關係到學生的切身利益。我不明白,輔導員說,開會討論學校定位問題,學校定位的好,學生就身價提高。學校努力的和教育局搞好關係,希望教育局給頒個獎,又和中央搞好關係,希望能題個詞。他還說,這個獎和題詞才是重要的。要是沒有這些,你就算做的再好,也是白搭。

輔導員姓鄭,我們叫他鄭強。他剛畢業,帶著深度且有顏色的眼鏡,使我看不清他的眼神,鏡片的發光讓我眩暈。能當上輔導員,是不是容易的事,要有強硬的後台,要有厚黑的心計,懂得領導的心理,跟緊領導的腳步,高舉領導的旗幟。領導喜歡了,就給提拔為書記了。每次開會,鄭強必去,去隻有兩個任務,一是鼓掌,鼓掌是一門學問,鄭強當學生會的幹事時培訓過,終於用上了。鄭強的掌聲洪亮,時機和時間都把握的準,校長就特地讓他來領掌。二是不讓位子空著,學術報告廳大,座位就有六七百個,如果太多人缺席,位子空著好象被人拔了門牙,孤零零的就難看。有時候學生幹部也參加,他們都以為是莫大的榮幸。

鄭強經常努力磨屁股,黑色的褲子後麵褪色了,就有白白的兩個圈,遠看像屁股後麵長了兩個白眼。報告廳的椅子硬梆而且冷冰,還有許多窟窿,像砸扁後的蜂巢。但據說這設計得了最佳獎,受到政府部門和企業的歡迎。褲子磨損過快,一次鄭強創意的在屁股後麵補了兩塊黑布,遠看像屁股長了青眼。校長見了後,在會議上高度讚賞,說鄭強有五德。一是仁,褲子之所以磨損,是因為他勤於辦公,鞠躬盡瘁。二是義,褲子磨損後,打個補丁卻不扔掉,說明他重義,不忘褲子的舊情。三是禮,褲子磨破了,用打補丁來遮住人體最難看的部分,說明鄭強重朝服,符合禮製。四是智,褲子破了,用補丁來補,力挽狂瀾,這就是智慧的表現。五是信,褲子破了就破了,並沒有隱瞞,而是用補丁,巧妙的表示褲子破了。興頭之上,校長給鄭強一個獎狀鼓勵,授予他“最佳輔導員”的稱號。

這次表彰後,麗都掀起了褲子補丁的熱潮。上至校領導,下至學生,大家都以屁股補丁為榮。大家都在屁股上下功夫,中文係主任寫了《補丁促進道德建設之我見》,音樂係主任還寫了一首歌《補丁歌》,設計專業設計了補丁褲獲最佳設計獎。校報采訪了學生和老師,他們紛紛表示,這是學校的又一個明智之舉,要給與貫徹和發揚,促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傳播中國偉大的傳統文化。為這個偉大的使命,學校下達了一個命令,補丁是麗都的精神象征,全體師生的褲子上都帶補丁。進出的門衛不用檢查校徽,隻要檢查屁股上的補丁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