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 說

村口那棵老槐樹,仿佛從來

就在那兒。如果有風,樹葉

就沙沙地講我們祖先的童年

太大了,所有人一起才能合抱

每天黃昏,它把頭探出雲層

將天邊的烏鴉一一招回

來不及清點,它們的羽毛

已射中眼睛。星空從頭頂

垂向黑黝黝的山邊

祖父坐在院中,泥土

從身邊湧上來。兩眼微閉

風正穿過遠處的樹林

每晚將它們排入夢中

直到像慢鏡一樣播放

另一雙眼總在不停地躲閃

村裏每個人都有一隻烏鴉

這秘密緊張地躲在眼後

從此,不敢與人對視

終於聽見烏鴉的叫聲

烏鴉一生隻叫一次

在耳孔裏徹夜孤單地盤旋

於是,最後一個三百歲老人走了

於是,最後一個兩百歲老人走了

最後一個百歲老人走了

槐樹上的烏鴉沒有減少

每個人仍擁有一隻屬於自己的

烏鴉。剛出生的孩子啄破蛋殼

一個個從樹上下來

祖父守在屋子的黑暗中

仿佛在等烏鴉喚醒自己的名字

孩子一天天長大,背後

卷裹一團毛茸茸的黑影

一回頭,就縮進他身體

它盯著我,背靠牆角蹲下

兒時,我會鑽入母親懷裏

現在,必須亮著一百瓦的白熾燈

我開始夢遊。黑夜磨快了弦月

當眼睛與另一雙眼睛對視

兩道閃電擊亮了整個天空

我們圍著老槐樹久久默坐

烏鴉正穿出雲層落回樹梢

我們死死攥住它的另一雙翅膀

挖出斧頭,悄悄埋在枕下

我們同時做夢。祖父的鼾聲

恰好蓋過槐樹的呻吟

七七四十九天。最後一個夜晚

整個村莊都在搖晃。我聽見

喉管深處那饑渴的呼喊

祖父走了,就在當晚

遺囑緊鎖在他嘴裏

他是最後一個擁有烏鴉的人

第二天下午,在村口

我們沒有找到山一樣龐大的樹身

從此,每一根房梁都嘎嘎直響

這年冬天比往年更冷

更漫長。直到第二年五月

最後的雪才在屋頂消失

從屋簷滴落的全是暗綠的血水

在這場久病的高燒中

我們像仇人一樣遠走高飛

十一

終於攀上一座座空中之城

將它吞進突然空蕩蕩的胸腔

也吞下它的下水道和紅燈區

十年,剛拐兩個街口

就夢見村莊像自己一樣枯萎

耳背,卻聽見更遠的聲音

十二

祖父還活著,手中的烏鴉

像一團正在生長的光

影子從不留給城市的天空

我將它畫在牆上,畫上

一雙不從我臉上移開的眼睛

槐樹卻一次次從雲層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