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 沙

六十年前,他還是個孩子

成天獨自待在河邊

細沙一次次從手心跑掉

有時,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天黑了,父親閉著眼吃飯

來不及洗腿上的泥點就睡著了

他偷偷溜出去,把夢裏的星星

擺滿沙灘,數了一遍又一遍

把自己數進去

就這樣一天天長大

沒有人誇獎,就算在他們

眼前消失,也沒有人看見

直到十歲。那天下午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

他把腳埋在沙裏,一隻螞蟻

爬上手背,並輕輕

咬了一口。就在那一刻

他聽見那聲音,像細針插入

從未嚐過這麼好聽的聲音

他整個的身子都變得甜蜜

偷偷覷開左眼,聲音便

一點點飄走。必須跟上

那甜蜜才不會從身體裏逃跑

當邁上另一條大路

已經是第十天。不,是十年

每條路的盡頭,都守著一位老人

他們長同一張臉,同一雙眼睛

當年十歲。現在多少歲了

三十年,四十年,重心已垮過

屁股,越來越搬不動自己

夜裏會想起我們漆黑的村子

大人們在巷子深處夢遊

太黑了,看不清他們的臉

不知道他們是否發現

他失蹤了,或許從未察覺

他們睡著眼睛就過完了一生

一年年如細沙堆積

那聲音要求成為他的影子

一件黑色的披風

躲進樹洞,或者變成一隻

田鼠,一棵樹隱身於樹林

總有另一隻田鼠找上門來

無恥得像個無人照看的老人

有一天,我夢見它是一隻黑鳥

我捂緊它的嘴,不讓它叫出聲

想回家,回到那個下午

把腳埋進沙裏。讓那隻螞蟻

爬上手背,再輕輕咬一口

張開眼,耳朵一陣

漆黑,甜蜜的聲音消失

月亮正從水底爬上來

他的腳正埋在沙裏

身後是我們的村莊。臉

仍同十歲那年一樣幹幹淨淨

村子熟睡,沒有人夢遊

每間屋子都積滿厚厚的灰塵

一隻老鼠正躥上新鮮的腳印

也許真過了六十年,或者

更久。他不得不再次老去

並拉著我在父親的床上躺下

星空閃開那條古老的路

黑鳥掙脫我的手,咬著他

緊閉的嘴,說出了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