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親戚歸親戚,價錢還是要公道的。”他嗬嗬笑著說,然後用出乎賣家預料的好價錢如願以償地買下了所有羊皮。但不知何故,他們遲遲不肯離去。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還在奧布裏滯留。條頓漢特見他們無處可去,便把他們領回家過夜。哪知他們竟麵不改色地在條頓漢特家吃住了數日。期間,他們有事無事總愛東走西串,迅速混熟了這裏的巴德氏人,最後,他們連布茲巴德氏人的家族結構和人丁狀況也都能記得一清二楚了。
那時候,每一天都有各式各樣的死訊從這一匹山裏傳到另一匹山裏,叫人們的腳步一再地彳亍無力。奧布裏的居民也不例外地對距離不遠的戰爭談興極濃,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陌生食客們對戰爭的評論更是熱衷無比。
“聽說革命武裝是來解放奴隸的,他們隻打奴隸主,恐怕諾們稱王稱霸的日子是一去不返了。”姓瓦紮的中年人又在眾人麵前老生常談起來。
“消滅了這些貴族,咱們上麵仍然會有頭人。戰爭嘛,總是有理由和目的的。”條頓漢特還是不以為然。
“據說民主改革是一場全新的運動,雲南那麵早已實行了民主製,頑抗的地主和頭目們都栽了,所有的奴隸和平民都翻身自由了。
快要入冬的時候,最後一場婚禮方才結束。這個時候,許多奧布裏人的牙齒再也咬不動肉塊了,潰瘍的嘴巴也腫得不成樣子,說起話來更是五音不全。
看見大家痛苦不堪的樣子,條頓漢特捧腹大笑道:“看來,不是我們把這些羊肉消滅了,而是這些羊肉收拾了大夥兒的牙齒。要是再有幾場婚禮,恐怕大家連命都要搭進去了。”
奧布裏人身上羊肉的膻味兒還沒有完全消散,三個收購毛皮的彝人就拉著五匹馬兒徑直來到條頓漢特家門口,在那兒叫買羊皮。他們穿著寬敞而沒有任何修飾的青布服裝,說著南方人不怎麼聽得懂的西北方言。領頭的是一俊朗的中年人,他介紹說他們都姓瓦紮,常年從事毛皮生意,稱聽說這裏舉行了十幾場婚禮,宰了近百頭羊,他們才千裏迢迢趕來,欲搶在別的商販子前麵購得這些羊皮,再倒賣給那些漢商,從中賺點蠅頭小利。然後,他又好不熱情地說天南地北的彝人從古至今都是親戚,不是族親就是姻親,言外之意就是說他們瓦紮家和巴德家五百年前是親戚。自然,他的這番客套話為他們的這筆生意贏得了良好的開場。
“既然是老遠來的親戚,這些羊皮就全歸你們了。至於價錢,你們給多少就算多少。”條頓漢特也爽快地道。其實,這兒的人都羞於經商,偶爾賣點小貨也很難開口討價還價。
“哎,親戚歸親戚,價錢還是要公道的。”他嗬嗬笑著說,然後用出乎賣家預料的好價錢如願以償地買下了所有羊皮。但不知何故,他們遲遲不肯離去。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還在奧布裏滯留。條頓漢特見他們無處可去,便把他們領回家過夜。哪知他們竟麵不改色地在條頓漢特家吃住了數日。期間,他們有事無事總愛東走西串,迅速混熟了這裏的巴德氏人,最後,他們連布茲巴德氏人的家族結構和人丁狀況也都能記得一清二楚了。
那時候,每一天都有各式各樣的死訊從這一匹山裏傳到另一匹山裏,叫人們的腳步一再地彳亍無力。奧布裏的居民也不例外地對距離不遠的戰爭談興極濃,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陌生食客們對戰爭的評論更是熱衷無比。
“聽說革命武裝是來解放奴隸的,他們隻打奴隸主,恐怕諾們稱王稱霸的日子是一去不返了。”姓瓦紮的中年人又在眾人麵前老生常談起來。
“消滅了這些貴族,咱們上麵仍然會有頭人。戰爭嘛,總是有理由和目的的。”條頓漢特還是不以為然。
“據說民主改革是一場全新的運動,雲南那麵早已實行了民主製,頑抗的地主和頭目們都栽了,所有的奴隸和平民都翻身自由了。”
“民主改革?這是你們最新的言論嗎?看來,到處跑的人見識就是多啊。”條頓漢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這些天來,這個中年人的談吐總是讓他大為驚奇。
“這並非道聽途說,外麵的世界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實行了民主製度。至於民主改革,是指廢除奴隸製和等級製,讓貧苦的民眾當家作主。這麼說吧,實行民主後就沒有茲、諾、曲和奴隸之分了,人人都將平等,誰也不在誰之上。”
“嗨,嗨,瓦紮,聽我說,”條頓漢特激動地朝他叫道,因為心頭毛躁,便直接用他的姓氏替代了他的名字,“外麵是外麵,我們的世界和漢人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再說,要是人人都平等,人人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世界還成什麼體統?”
“這是新民主製度,實行的是共同議事、共同定奪、少數服從多數的社會管理辦法。民主也是新思想,比方說,咱們現在的風俗和信仰都要接受改造。”
遠客們越來越像眾人所熟悉的部落布政官了,條頓漢特便滿腹疑雲,心裏麵不停地猜測他們的來曆。
“暫且不說什麼少數服從多數,那是聞所未聞的東西。單說風俗和信仰吧,若改變了這兩樣,就等於改變了祖製,背棄了祖宗。哪一天真沒有了風俗和信仰,咱們就會成為遊離的雁群,風中的羽毛,永遠也找不到歸宿了。”條頓漢特不敢苟同,搖頭淺笑道。顯然,他隻專注於祖傳下來的那一套理論,並不能理解對方所說的這些新事物。
“改造風俗並非拋棄和背離祖先,而是完善風俗,使之和民主製相適應。”
“那信仰呢?”
“信仰嘛,我們倒不甚清楚,但聽說民主製是不允許祭司主持祭祀活動的。”
“嗨,瓦紮,我說這可不行!”條頓漢特緊張起來,“祭司之道乃千古之承,怎能隨便拋棄?”
“道理是這樣,但革命武裝似乎能改變一切,就像能把鐮刀重新燒鑄成鐵塊一樣,革命是火。”中年人似乎對洶湧而來的一切了如指掌,不容置疑。
“是火也改變不了鋼鐵的本質,火隻不過是把鐵塊的式樣變來變去。”
平常的談話演變成了遠客和條頓漢特之間的一場激烈的辯論賽,雙方都到了麵紅耳赤地步。
“各種式樣的用處可不一樣,民主製度給普通民眾帶來的好處是前所未有的。”
“你不曾領略過民主生活,怎敢如此斷定?”條頓漢特直逼著對方。
“我隻是按形勢而論。”
“形勢和最終結果是兩碼事。”
“結果雖未明,但形勢逼人呢。”
“形勢是匹馬,可以揚韁擇道,你們說的這種民主製度會不會披甲帶刺,誰也吃不準呢。”
“民主製度是位好母親,隻斥責不聽話的孩子。”中年人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像喝了酒的鬥雞一樣不肯退下陣來。
“那麼依你們看,我巴德氏一家是壞孩子還是好孩子。”條頓漢特的語氣開始變得生硬起來,好似把對方視為敵人了。
“據說,民主製度不允許祭司之道繼續存在。”
“隻要有彝人的地方,就有祭司存在,祭司之道不是那麼容易顛覆的。”條頓漢特冷笑道。因為對方越來越出言不遜,條頓漢特心裏便產生了厭惡感。
“當然,自古彝人都離不了祭司,但革命是把剃頭刀,誰出頭就剃誰。”中年人依然不懂得退讓,繼續喧賓奪主。
“好啦,咱們就別費口舌了,兩位遠道而來的朋友若是另有居心的說客,那我勸你們趕快離開,我們南方人不喜歡話多的客人。若我猜錯了,你們也早點上路吧,因為我們更不喜歡四處占地為席的客人。三位請便,恕不遠送。”條頓漢特終於忍無可忍地拉下臉來。
“主人家提醒得對,我們是該走了,俗話說出門做客可討金乞銀,忌的就是賴著不走。那就空口感謝你們幾日來的款待了,請眾位祭司多多保重,告辭了。”遠客們坦然接受對方的逐客令,又麵不改色地趕馬離去。
但數日後,祭司們聽說他們又在另外的寨落裏把眾口攪得一團糟了。
“我說了,他們的確是漢人的布政官。”條頓漢特一口咬定道,“他們跟諾的布政官的唯一區別就是口才差了點,而臉皮厚了點。”說畢,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盡管布茲周邊的群山裏整天槍聲不斷,但奧布裏寨民們的日子依然封閉寂靜,除了那些前來求經算卜的人,很少有外鄉人從這裏路過,而那三個羅嗦之客的事情也很快被祭司們忘記。
這天,祭司們又照例聚集在條頓漢特家,悠悠然地時而談經論道,時而誦讀經書,好不自得。不料,剛過中午,一支神秘的武裝隊伍從天而降般突然闖進了奧布裏,將毫無防備的祭司們給軟禁了,為首的正是那個被條頓漢特直呼為“瓦紮”的中年人。
他凜然而又很講禮儀地站在堂屋門外說道:“尊敬的祭司們,別來無恙吧,很不好意思,又來打攪了。”如今,他又變成了一個舉止不俗、一身風骨的人,好似不經主人的允許他就不會進去。
“哦,我現在是共產黨員,此行是作為翻譯官,帶這些漢族兄弟來幫助平民百姓們脫離壓迫的。”他隨即補充道。
“嗨,你這個瓦紮怎麼又變成共產黨員翻譯官了,我還以為是為虎作倀的布政官呢。”條頓漢特蔑視地回敬道。
“哈哈,尊敬的祭司,請莫生氣,我們可不是你所想象的布政官,即使我們是布政官,帶來的也都是好音信。”翻譯官溫和地笑道。
條頓漢特卻並不領情,說:“就算你們是來幫助被壓迫者的吧,可我們這兒家家戶戶都沒有奴隸,更沒有一個被壓迫的人,你們就到別的地方去幫助吧。”
“尊敬的祭司,你又誤會了,我們隻是路過此地。隻因你我是老相識,才冒昧的帶他們到你家裏來歇歇腳,順便要碗水喝,請行個方便吧。”翻譯官又無不誠懇地道,接著,他又補充說,“另外,我有個漢名叫艾維斯,是這些解放軍首長取的,為方便起見,以後在這些漢族朋友麵前就不要再叫我‘瓦紮’了,他們聽不懂的。”
“楊-忠-民,”條頓漢特帶著驚奇的表情,一字一頓非常拗口地念道。
“對,是艾維斯。”艾維斯點點頭說。
“真是佩服你了,瓦紮,你一會兒是毛皮商一會兒是共產黨員翻譯官,真不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好啦,既然是來歇腳的,就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了,你就帶他們進來吧。”條頓漢特說。但他心裏明白翻譯官所說的不過是些借口套詞,並非真正來意。
“謝謝祭司。”艾維斯說著帶頭進了屋。
沒等來客在火塘邊就坐,條頓漢特就朝旁邊的妻子使了個眼色說:“內人,請叫幾個年輕人過來,我們得好生招待這些貴客。”
聰明的妻子一聽,便立刻跑出去通風報信了。
“祭司不必客氣。”艾維斯信以為真地道。
“即使是打家門口路過的陌生人,也得向他問候幾句。”條頓漢特說著朝大門外瞟了瞟。
“祭司真是熱情,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幾位漢族兄弟。”艾維斯接著一一介紹了跟隨著他的幾個軍官。
“大白天的,你帶這麼多不速之客闖進我家,不止是來歇歇腳的吧。”條頓漢特直言道。
“當然,除了歇腳,還有別的事要請你們幫忙。”艾維斯跟身邊的軍官嘰裏咕嚕交換了一番話後道。
“不妨直說。”
“早些時候,咱們爭論過戰爭和民主製度,你知道解放軍要消滅的是頑固反抗的奴隸主頭目,為的是讓受剝削和壓迫的民眾和奴隸們翻身做自由人。現在,金江支隊正攻打伊諾,但伊諾的槍手身藏深山峭壁之間,要消滅他們非常困難。”
“你的意思是要我們跟你們一起打伊諾?”條頓漢特聳了聳眉頭。
“不需你們出手,隻要你把所擁有的槍支拿出來給我們用就行了。”
“嘿嘿。”條頓漢特似笑非笑,慢條斯理的摘下掛在一旁的祭司帽,然後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帽麵上的銀片圖案說道,“別拐彎抹角了,我巴德氏祭司並非目不識丁,我早看出你們是來繳槍的。”
這當兒,聞訊趕來的巴德氏男子都集聚到了屋外,因大門被把守,他們便騷鬧起來。
“既然你知道了,我們也不必多說了,就請合作吧。”艾維斯也把臉拉下來了。
“槍是我們用銀子和生命換來的,就這麼平白無故的給了別人,算是什麼道理。何況山裏盜匪出沒無常,豺狼當道,沒了槍怎麼行。”
“話不能這麼說,我們是要大家把槍交出來支持革命,而不是和你們作對。民主改革就是要消滅一切盜匪和豺狼,還民眾一個安樂自由的世界。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安樂自由跟武器是自相矛盾的。”
“自古和平、安樂和自由都是由戰爭換來的,不是嗎?”條頓漢特直視著翻譯官道,“有槍才能自衛,繼而能保一方平安。”
“要是人人都抱有你這種的想法,這個世界就不可能有和平和安寧了。”艾維斯搖頭道,仿佛認為麵前的這些祭司已經不可救藥了。
“有槍便自由。”
“別強詞奪理了,尊敬的祭司。話又說回來,伊諾也是你們的仇人,消滅伊諾不也是你們所想的嗎?”
“伊諾與巴德氏之間是有仇,但翻譯官若是個地道的彝人,就該知道我們彝人報仇是有規矩的,這與交槍給你們無關。”
“我知道你是個大膽無畏的人,你曾經讓奴隸主們聞風喪膽過,但這種日子不會再有了,靠膽子和野蠻血氣生存的世道已經結束了,你還是支持革命吧。”艾維斯依然耐心地奉勸著這些固執的傳統人士。
“我們並不阻礙革命,也願意接受民主政策,但槍絕不會交給你們。”條頓漢特仍然不可動搖。
這個時候,漢族軍官們不耐煩地叫嚷起來了。艾維斯便冷靜地跟他們解釋了一番,然後再次對祭司們進行了耐心的教化。然而,不管艾維斯好說歹說,祭司們仍然眾口一詞拒絕交槍。最後,翻譯官也失去了耐心。而此時,外麵的吵鬧聲愈加大起來了,雙方間開始發生拉扯摩擦,形勢趨向於一場械鬥衝突。所幸,這些頑固不化的祭司的槍都存在條頓漢特家裏,平時有械鬥之事或進山狩獵時才拿出來統一發配。這一點早被翻譯官艾維斯知曉無誤,因此才單單軟禁了這幾個祭司。但外麵的人照樣撿石掄棒,在對方的機關槍麵前毫不退縮。麵對火藥味越來越重的場麵,軍官們又不得不在一邊商榷一番。
商榷完畢,艾維斯便一臉陰沉地走過來對祭司們說道:“祭司們,這些首長們的脾氣夠好的了,該給你們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我們算是仁至義盡了。現在,既然你們不肯主動配合,我們隻好采取強製措施了。”
艾維斯話音未落,屋外就傳來了一陣拉槍栓的金屬聲響。
赤手空拳的祭司們立即起身作視死如歸狀,好似要空手跟這些訓練有素的軍人較量較量。但立刻就有數支機關槍輕易地把他們鎮壓了下去。
“搜!”某個軍官隨之命令道。
沒一會兒工夫,近百把槍就從條頓漢特的臥室裏被抬了出來。祭司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視之如命的愛槍被強行搬走。那會兒,條頓漢特感覺到自己好像被砍斷了雙手,甚至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再地夢見自己被亂槍打死在了荒郊野外。
與此同時,亞摩斯高原民間所有的槍支都被革命隊伍繳走了,收起來簡直成千上萬。
“都上當啦,都上當啦,民主改革就是要讓你手無寸鐵。”條頓漢特心痛得數日吃不下飯,心裏一直壓著那些“德國”和“比利時”。
被解放的窮苦青年和奴隸們紛紛從軍入伍,扛起了從前奴隸主和富人們拿來作威作福的槍,一時間壯大了解放伊諾部落的革命武裝力量。沒過多久,金江支隊就打下了塔木圖山附近的那些小山,開始對伊諾的老窩形成包圍。
這天上午,哈利頭人的小兒子帶了一幫人出山去搞偵查。到了正午,隻見他獨自一人失魂落魄的跑回來了。
“父親,敵人都圍上來了!”他戰戰兢兢、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道。
“您是吃素的嗎?怎麼怕成這樣?”
“真的,父親,連一隻鳥兒也飛不出去了。”
“不要怕,兒子,我們會保護好每一隻鳥兒的。”哈利頭人笑道。
“別笑了,父親,我們大難臨頭了。”
“我說了不要怕。唉,您帶去的那些槍手呢?”
“他們——他們-都跑了。”小兒子吞吞吐吐地說。
“跑?跑哪兒去了?”哈利頭人笑不起來了。
“跑,跑到敵人哪兒去了。”
“也難怪啊,你這個頭領都怕成這樣了,他們不跑才怪呢。”哈利頭人氣憤又懊喪地說,然後轉身回屋休息去了。不一會兒,他的另一個兒子又人興衝衝地帶著幾個人朝堂屋走來。但被門衛戈登用槍給攔住了。
“滾開,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啞巴,連我你也敢攔!”這個兒子惡狠狠地罵道。但戈登不予理睬,照樣不放行。
“嗨,你這臭啞巴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對方惱怒道,隨即揮拳向戈登打去,卻又被戈登用槍給擋住了。
“戈登,是誰在你那兒放肆?快把他攆出去。”躺在火塘邊上剛剛入睡的哈利頭人被吵醒了,便也惱怒地叫道。那個兒子便怯生生地轉向他父親說道:“父親,您看誰來了?”
哈利頭人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站在門外的阿撒部落的老頭人——他的嶽父。
“啊哈,我的舅舅大人,好久不見了,真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你還會到這兒來啊!”哈利頭人立即起來笑臉相迎。
“你的這個侍衛膽子可不小哦。”阿撒頭人卻並不領情,還生氣於這個侍衛的無禮行為。
“哦,別怪他,他是我的貼身侍衛,如今對我真正忠誠、真正能保護我的隻有他了。”哈利頭人說,同時朝他那個兒子瞟了一眼,暗示他並不信耐他們這些至親。
“話可不能這麼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阿,關鍵時刻外人是靠不住的。”阿撒頭人又很不高興地道。
“是是是,不說這過了,不說這個了。”哈利頭人說著去攙扶老丈人就座。然後又熱情地重複道:“舅舅大人,好久不見了,真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你還會到這兒來啊!”
其實,哈利頭人心裏並沒有多麼的高興,因為他知道阿撒部落早已歸順了解放軍。
“不來不行啊!我的好女婿,”阿撒頭人老氣橫秋地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婿和外孫們往火坑裏跳啊!”
哈利頭人一聽這話,立刻明白了這個半截入土的老人是來幹什麼的,便很不客氣地說;“我們的確在跳火坑,但是,我的舅舅,你敢肯定你們跳的就不是陷阱?”
“嗨,你這個傻冒,就是疑心太重了。好啦,先給我做點飯來,等我把肚皮填飽了再跟你們細細說來。”阿撒頭人屁股剛坐下就直言道。
哈利頭人裝出一副憨厚的樣子笑了笑,心裏卻罵道:“這個老不死的,他敗了阿撒氏族的家業還不夠,如今還想把我伊諾一家也拉下水呢。”
阿撒頭人飯飽酒足後,即刻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盡地給他們講述了人民解放軍如何善待歸順者,又如何強大等等。然後又解釋了民主改革政策,還分析了伊諾的劣勢,然後是自己如何為親家擔驚受怕等等,直到嗓子都說啞了,才好不容易得出了結論:歸順才是唯一的出路。
然而,嶽父這番良苦用心的話在哈利頭人這裏都成了耳邊風,他隻是出於尊重才平靜地聽完了他的長篇大論。因而他不溫不火地說:“真是難為你了,我的好舅舅,其實你不必為我們擔驚受怕的,你隻要把你的身子骨養好就行了。”
“怎麼,我說了這麼多,你還不明白嗎?”阿撒頭人臉色突變,惱怒不已地說。
“別生氣,嶽父大人,這不過是場土地之爭,這樣的戰爭伊諾人打過不少了。”
“真是愚昧無知,看看這片土地上誰還和你一樣跟人民武裝對著幹的?告訴您,這是一場顛覆社會製度的革命,而不是您想像中的簡簡單單的土地之爭。醒醒吧,我的孩子,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阿撒頭人歇斯底裏說。
哈利頭人平常眼裏容不得沙子,如今嶽父罵他愚昧無知,心底裏頓時冒起火來。“好啦,別說這麼多了,你就回去好好過歸順的日子吧。”他站起來生硬地道。
“明知是條死路,你為何還要走哇?”
“舅舅,你為什麼不問問人人都知道自己會死卻還要生?”
“哦,不可救藥了,”阿撒頭人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了,“天啦,看樣子我這個糟老頭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我的好女兒啊,你的丈夫想害死你的兒子們了。”
“真晦氣,這個老不死的!”哈利頭人心裏惡罵道,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阿撒頭人無功而返後,解放軍進一步縮小了包圍圈,但哈利頭人困獸猶鬥,仍然以破釜沉舟的氣概誓死抵抗。然而,延續了多少個世紀的伊諾家族大勢已去,不過數日,解放軍就輕輕鬆鬆打進了塔木圖山。哈利頭人見勢不妙,立即撤退到了高處的愛琳草場。
“祖生父,父生子。要說頭,祖宗才是頭。”
哈利頭人寧死不屈,率領為數不多的槍手,迅速在草場深處的民寨四周修築起了兵寨和牆堡工事,看起來還固若金湯。
那時侯,黛博拉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間裏,以免讓人看出她的身體有什麼變化。其實,這一切全憑她那一身累贅而臃腫的服裝來掩飾。有這麼一兩回,她讓伊芙穿上她的服裝,假扮成她到老女人們住的堂屋裏去瞎轉悠。確實,穿上同樣的服裝後,隻要不說話,別人就很難看出她們兩個誰是誰。連黛博拉的母親也未能識破三番五次從她身邊經過的假女兒。
黛博拉和伊芙就這樣經常互換角色,遊刃有餘地騙過其他人的眼目。後來,她們還在自己的房間裏開起灶來,而不再去堂屋裏和那些老女人一道用膳,以免讓人發現了她那越來越大的肚子。
但掩飾好這些後,黛博拉又為孩子出生後的問題憂愁了。
“主人,還是告訴拉呷吧。”侍女伊芙見她整天愁眉苦臉的,便建議道。
“不,我說過了,不能讓他知道,伊諾的太陽快掉落了,這個時候,咱們的頭人最需要他這樣優秀的槍手了,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有私心雜念,就讓他毫無包袱地隨我父親去打仗吧。即使他戰死了,他的後代也會原諒我們的。”黛博拉撫摩著長袍下麵鼓鼓的腹部,雙眼濕潤地看著在遠處奔跑的騎兵隊伍。
“條頓戈登,多麼響亮的名字啊!可是誰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伊芙,你要保護我把他的後代生下來,是男是女都要設法送到條頓漢特手裏,讓戈登的生命在孩子的身上延續下去。”黛博拉不勝哀傷地對伊芙說。
“主人,我會冒死把孩子送給巴德氏人的。總有一天,你的美名也會在巴德氏人中間流傳開去的。”忠誠的伊芙安慰道。
“嘿,黛博拉——哈利頭人的女兒——在仇人的口中流傳——”黛博拉卻情不自禁地嗤笑起來,活像個豪爽而玩世不恭的紈絝少爺。
這是晚秋季節,成群的牛羊在這個時節最容易騷動了。早在伊諾人移居草場後,畜生們就漸漸習慣了人類的戰爭。這會兒,它們又繞著四處散布的牆堡,且行且止地在草場上遊蕩,嘴裏還不停地咀嚼回味著刀槍的亮光和戰爭的記憶。
就是在這個時節,金江支隊的一部攻到草場的西南邊際了。解放軍並未急著攻入草場,而是在那裏紮營起來。然後,再次派兩個彝人信使給哈利頭人送去了勸降的口信。
然而,哈利頭人依舊不予理睬,反而扣留了信使,不僅用信使身上的槍和子彈武裝出了兩個新槍手,還給信使帶上腳鐐,強迫他們同眾多的奴隸一起修築防禦工事。
數日過去了,這邊的解放軍仍不見信使歸來。於是,軍官們命令隊伍加緊做好進攻的準備。
從江對麵吹過來的秋風越來越冷了,吹在臉上的感覺就像被無數飛來的沙石所襲擊。很多山寨裏依然發出千百年來一直不變的戰爭的呼吼,而那些千百年來似乎以戰爭為樂的部落自由民卻突然對戰爭失去了興趣,他們不溫不火地在戰場附近埋頭勞動,仿佛身邊的戰爭不過是一場遊戲,隻要沒有子彈招惹他們,他們就隻顧守護各自的土地,天打雷劈也巋然不動。
然而,布茲的條頓漢特卻整天站在屋外聆聽不遠處的槍炮聲,任心田隱隱作痛。聽夠了那些漸遠漸近的槍聲之後,終於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走,跟我去一趟。”條頓漢特對身邊的幾個族兄道。
於是,條頓漢特又走上了命運多牟的路途。他暗中聯絡了附近寨子裏同樣被繳走槍支的三個家族,欲以刀箭和長矛從解放軍手裏奪回屬於自己的槍。他們蓄謀了一段時間後,同意每個家族出三十個青壯年男子,並把目標定在了駐守於愛琳草場的革命隊伍身上。他們隨之派了幾個探子跟蹤上去,決定在解放軍進攻伊諾時從背後襲擊他們。
草場邊際的解放軍證實了信使的遭遇後,開始進攻草場上的那些亡命之徒。但他們遭到了進軍亞摩斯高原以來最頑強的一次抵抗。伊諾的騎兵在草場深處出沒無常,讓步行的解放軍無法命中目標。更為糟糕的是,因為受到四處飛奔的騎兵的牽引,隊伍拉得越來越長,最後形成一盤散沙,無法集中火力。
哈利頭人站在高高的土堡上麵,手舞足蹈地指揮著各路槍手。眼看解放軍無法衝過來了,他便命令全線反攻。
不料,解放軍的機槍和火炮恰恰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伊諾的槍手們就這樣在衝鋒中突然遭遇呼嘯而來的彈雨,被打得人仰馬翻,很多槍手還未發一槍一彈就被消滅了,其餘的也都被猛烈的火力壓了回來。此時,哈利頭人焦急萬分,又暴跳如雷,對自己決策失誤悔恨不已。
“快看,那兒!”哈利頭人的小兒子突然指著遠處的戰場吃驚地叫道。
眾人隨聲望了過去,但見解放軍的陣線突然潰散,一隊近百人組成的騎兵一字兒排開,高呼著從解放軍的背部襲擊而來。
原來,當得知解放軍開始進攻伊諾的消息,條頓漢特便指揮著整裝待發的烏合之眾迅速開進了愛琳,乘機偷襲了對後方毫無防備的解放軍。
哈利頭人見這支不明隊伍得勢勇猛,快要占據上風時,立刻掏出腰間的手槍,一馬當先衝殺過去。
解放軍突然兩麵受敵,犧牲極多,最終撤退而去。
哈利頭人一見來者是條頓漢特等眾,心頭頓生戒意,便連忙帶領自己的隊伍退至寨下,靜觀對方舉動。
條頓漢特見狀,立刻叫大家搜刮死者身上的槍支彈藥。他們獨攬戰爭所留下的器械,頭一回就奪回了九十把槍。按照事前的協議,每個家族分得三十把槍,其他戰利品也一分為三。
“原來是為槍而戰的一幫草莽。”哈利頭人遠遠看著這群在死人身上忙碌的烏合之眾,突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隨即派人去傳話。
“布茲來的好漢們,請叫你們的頭兒過來接話。”伊諾的傳話人遠遠地喊道。
“有什麼話快講。”條頓漢特帶著數人打馬跑過來吼道。
“哈利頭人說了,他願意和你們交朋友,你們若願意同伊諾人一道殺敵,以後所有戰場上留下的槍都全歸你們。”傳話人說。
條頓漢特等人一聽,便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這時,哈利頭人也領著自己的親信和侍衛們走了過來。
“怎麼樣,年輕人們,你們難道不是來為我助陣的嗎?”哈利頭人友好地道,“今天,你們幫我伊諾解了危,我該如何報答你們呢?”
“哈利頭人,你這是在假慈悲吧,我們隻是來奪回屬於我們自己的槍。”條頓漢特卻冷冷地道。
“不管你們為何而來,這一仗是你們幫著打贏的,這是事實,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感謝你們。”
“那可不必客氣,好啦,請頭人好自為知吧。”條頓漢特說著調頭就走。
“等等。”哈利頭人急忙叫道,“年輕人們,好自為知的應該是你們。”
“怎麼講?”條頓漢特又調回頭來。
“條頓漢特,人說你是個智者,如今你卻犯了大錯。想想吧,你們已經與那幫漢人為敵了,你們就這樣回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啊。我看你們索性留下來好了。眾所周知,我伊諾曆來最講信義,咱們就拋棄前嫌,共同對敵,所繳獲的槍械全歸你們怎麼樣?”哈利頭人露出一副真誠而慷慨的樣子道。
條頓漢特覺得對方說的也沒錯,便轉向其他兩個家族的頭目說道:“哈利頭人說的不無道理,我們的確沒有想過後顧之憂。現在看來,我們得考慮考慮這個問題了。再說,我們的槍也還未全部奪回來,你們覺得如何?”
“那些漢人繳走了我們家的二十三把槍,如今倒奪得了三十把,這就夠了。若巴德氏想留下來,那我們家這就回去了。至於那些後顧之憂,隻要手中有槍就不怕了。”其中一個家族的頭目道。
“我們家失去的是四十把槍,如今已奪回三十把,這也差不多了,我們家也回去了。”另一個家族的頭目也道。
“好吧,那咱們就此分道揚鑣吧。我巴德氏家失去的是上百支槍,所以還得留下來奪一兩次。”條頓漢特說完就帶著自己的人跟哈利頭人一道走了。
哈利頭人高高興興把巴德氏的三十名壯士領回了自己的營寨,大擺宴席慶祝自以為難能可貴的結盟。還與條頓漢特這個舊仇人沆瀣一氣,相逢恨晚般地促膝長談,時而吐露豪言壯語,時而又對眼下的風雲變遷長籲短歎。
而就在條頓漢特一夥人在草場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時候,滿載而歸的兩個家族的人卻在下山途中遭遇解放軍的埋伏,因頑固反抗而全部喪命。
條頓漢特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時,吃驚得隻會與自己的兄弟們麵麵相覷。此時,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大口冷氣,仿佛突然被一陣寒風所襲擊。
“驗證了吧,我說過他們這番回去必然凶多吉少。年輕人,天助你們巴德氏哩。”哈利頭人卻幸災樂禍般地笑道,“看來,你們的到來定會給伊諾帶來好運的。”
確實,在危難時刻條頓漢特等人的入夥令哈利頭人激動不已,雖然他們隻有三十人,但在他看來絕不亞於雪中送炭。就連對這場戰爭毫無信心的哈利頭人的幾個兒子也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隻有黛博拉一個人對條頓漢特的到來顯得不知所措。巴德氏人的相助令她悲喜交加,喜憂參半。
“要是他們都陣亡了,誰來接納我肚裏的孩子呢?伊芙,該怎麼辦?我的孩子必須有姓有名的在自己的族群中成長啊。”黛博拉又滿麵愁容地向伊芙問道。
“那麼在拉呷和條頓漢特兩人中選擇一個吧。”伊芙想了好半天後故作高深地道。
“可以選擇麼?他們都站在了別人的槍口前。”伊芙的話令黛博拉感到很費解。
“你不是會打槍嗎,打傷其中一個,讓他退出即將來臨的戰爭,這樣你的孩子就有人撫養了。”
聽了這話,黛博拉即刻深切感覺到腹裏的小生命狠狠地踢了她一下,簡直疼痛難忍。
“拉呷是我父親的影子,他的槍法還能鼓舞士氣,不能讓他退下來。”
“那就打條頓漢特。”
黛博拉又一次感覺到自己被狠狠踢了一腳,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親手炮製了一樁罪惡,很多雙眼睛在這會兒變成粒粒毒丸向她撲打了過來,一陣激烈的戰栗隨之淹沒了剛才的疼痛。
雖然現實那麼殘酷,但黛博拉不得不當機立斷作出最後的選擇,因為金江支隊的主力開始駐進草場邊際,準備一舉解放大涼山的最後一個部落了。
“主人,不能再猶豫了,敵人就要像烏雲一樣覆蓋愛琳了。”伊芙也焦急地催促起來。
“我已經決定好了,可我們還得有個機會呀。”黛博拉有氣無力地說。
幾天以後的一個黃昏,伊芙神色慌張地從外麵跑進了黛博拉的房間。
“主人,機會來了,條頓漢特就在咱們附近喂馬。”伊芙還把主人拉到門口眺望,“瞧,就在前麵。”
“把門關上,給我槍!”黛博拉奮不顧身般地忙亂起來。
伊芙連忙把槍取了過來:“給,主人。”
黛博拉選中了門框與牆壁間的一線縫隙,然後輕聲地對伊芙叫道:“到我前麵來,彎腰,墊槍。”
那是一個滿天彩霞的傍晚,萬道霞光照射在空曠的草場上,讓人有一種柔和的沐浴感。這個時候,條頓漢特和他的隊伍正在民寨附近牽馬喂草。
“打哪兒?”黛博拉透過準星看見了條頓漢特時,方才想到她還不知打哪個部位。
“打腿,打腿!”彎腰墊槍的的伊芙呼吸急促地回答道。
“別動,我要開槍了。”黛博拉周身冒汗,心裏麵直打鼓,“感謝上蒼,一定要讓我一槍命中。”
“當——”
不是槍聲,而是扣動扳機的聲響,但這已經足夠讓兩個姑娘心驚肉跳了。
“死奴才,這是空槍,快去抓子彈。”黛博拉憤恨不已地罵道。
“給。”伊芙又飛快地取回了幾發子彈。
黛博拉努力控製著激烈抖動的手,好不容易地把子彈裝上了槍。接著,她撫摩了一下自己的腹部,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屏聲息氣地舉槍瞄了起來。
條頓漢特身披潔白的披氈站在戰馬的一側,雙手撫摸著修剪成扇形的漂亮的馬鬃,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說笑笑。傍晚的霞光下,他們的剪影拉得很遠很遠,高高的發髻上的紅色束帶隨風微微飄動。突然一聲槍響,條頓漢特不自覺地蹲了下去,他的小腿肚上頓時鮮血直流。
“有刺客!”他旁邊的人應聲搬槍,立即進入備戰狀態。但草場空闊,辨不出這一冷槍打自何方。馬上,傷者被背往軍寨,民寨裏又恢複平靜。
“天啦!”
黛博拉汗水淋漓,疲憊不堪地倒在伊芙的懷裏。
條頓漢特氣急敗壞,當下就召集自己的人飲恨離去。“水與火終究是不能相容的,既然他不仁我為何還講義。”他惡聲惡氣地謾罵個不停,好似身上沒有傷痛隻有惡氣似的。
哈利頭人一知此事便迅速騎馬追上去,在寨門外把他們攔住了。
“我的朋友們,即使有天大的事也不該不辭而別吧。即使你們非走不可,聽我幾句話語再走也不遲,至少得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吧。”哈利頭人顯出一副誠懇而遺憾的樣子,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們懷恨而去。他左說右說,一再道歉後,最終還是把巴德氏人挽留住了。
然而,不管哈利頭人如何款待和解釋,巴德氏人都照樣懷疑伊諾的心胸,他們認為伊諾人還會伺機報複他們,因此暗中決定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哈利頭人猜透了他們的心思,為此,他絞盡腦汁、用盡了言辭,但最終也無法讓他們完全釋然。因而當巴德氏人執意要走時,埋藏於哈利頭人心底的仇怨便死灰複燃,複仇的火焰隨即在他的腹內激烈燃燒。他想,既然不能化幹戈為玉帛,就隻好跟他們清理清理舊帳了。
當晚,他便私下裏把幾個心腹和兒子們召到了一起。他說:“大家看出來了嗎?巴德氏人想溜了。”
“他們本來就是一幫山匪,誰也吃不透的。他們要走就讓他們走好了,免得養虎為患。”一個親信說。
“可是,如果讓他們回去,他們要麼會投降於我們的敵人,要麼被我們的敵人消滅,不管怎樣,他們身上的槍最終都會落到敵人的手裏。隻是可惜了這麼勇敢的壯士,天不助人啊。”
“這麼說,父親你真的不知道那個刺客是誰?”哈利頭人的一個兒子困惑地道。
“笨蛋,你難道懷疑你父親是個愚蠢的老翁嗎?”哈利頭人惱怒地道。
“那麼,這肯定是一樁挑撥離間的陰謀。媽的,到底有多少陰險的人潛藏在我們中間呢?”
“說不定是巴德氏人自己幹的苦肉計呢。”另一個兒子又道。
“住嘴,這個時候議論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哈利頭人打斷了他們的話,“如何對付這三十個人才是當務之急。”
“還想什麼,把他們都殺了。”有人立即應話道。
“如何殺?我們正處於最需要人丁的時候,要硬殺三十個有槍在身的人,我們勢必也要犧牲一些槍手。不可,不可。”哈利頭人搖頭道。
“我有一計,明日早飯時給他們下藥。”先前發話的那個親信又進言道。
“這倒是好計,但得萬無一失。”哈利頭人點了點頭說。
伊諾人報複巴德氏人的陰謀就這樣謀劃而成,等到天明就可見分曉了。
然而,次日清晨當哈利頭人假惺惺地打算到客房裏去問候條頓漢特等人時,卻有人跑來告知他巴德氏人突然銷聲匿跡了。
原來,條頓漢特等人已在黎明之前逃出了伊諾的營寨,到天明時分,他們就趕到了草場邊際。那時侯,金江支隊的主力已經上來了,草場四周的叢林裏都潛伏得有解放軍,因而他們一進林區就被包圍了起來。不過,條頓漢特變得識時務多了,他立即把他們所帶的槍支彈藥如數歸還給了解放軍,並叫自己的人解下了佩帶的其它武器,然後指手劃腳地向對方說明自己甘願接受懲罰。但語言不通,解放軍們並不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因而氣氛有些緊張。幸好翻譯官艾維斯及時出現了。
“哈,老朋友們,想不道咱們又見麵了。”艾維斯貽笑大方地跑過來說道,“解放軍從不懲罰棄暗投明、迷途知返者,隻要真心歸順共產黨,敵人也可變成兄弟。怎麼樣?伊諾貴族到底跟平民百姓是成不了兄弟的吧。”
“的確如此,一方是水一方是火啊。”條頓漢特慚愧不已地感歎道,“但是解放軍看來也難處啊,我說了大半天他們連一句話也聽不懂。”
條頓漢特話音剛落,在場的所有彝兵和巴德氏人都笑了起來。艾維斯也哈哈笑道:“不會不會,有我在大家都會聽得懂對方的話的。”
確實,有艾維斯在中間翻譯,剛才的緊張氣氛立刻就煙消雲散了。解放軍也並沒有懲罰他們,反而給他們提供了早飯,還親善地給條頓漢特療傷配藥。對革命抱有懷疑的條頓漢特終於被這些軍人的心胸所感化,他當即邀請軍官們選擇他們中年輕力壯的人參軍入伍,一同去解放伊諾部落。軍官們自然很高興,當下招了二十一個巴德氏人,他們中有一些在不久後的戰鬥中成了革命烈士。
而這個時候的哈利頭人卻一屁股坐在鍋莊邊,痛恨地自言自語起來:“我的好女兒啊,是你叫上天不助伊諾人啊!”
“難道是黛博拉幹的?”幾個兒子這才如夢初醒。
“背槍的女人是奇怪的,奇怪的東西就是禍害,這槍得收回來了。”最小的那個兒子說著就憤憤地要去找黛博拉。
“你回來,我去。”哈利頭人知道自己一貫的厚此薄彼讓這些兒子嫉恨黛博拉,因而他擔心兒子們會借機欺負寶貝女兒。
那時,黛博拉和伊芙正在她們的閨房裏偷偷縫織著小童裝,不留神間,哈利頭人魯莽地推門而入,黛博拉苦心避藏了數月的一切就這樣在他父親眼下暴露無餘。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父女倆都尷尬得不知所措,一旁的伊芙更是害怕得直打哆嗦。
哈利頭人感覺自己正受天打五雷轟,便痛苦萬狀地昂首而祈:“哦,我的祖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阿?但願我看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見父親這般模樣,黛博拉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流滿麵地哭訴起來:“原諒我吧,父親,無論如何,你都得保護我阿。”
“我的傻女兒,你到底想怎麼活?你這是犯了死罪呀,你叫我如何麵對這個現實,阿?”哈利頭人此時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覺得心在瀝血。
“頭人,請給我們指條路吧,如今我們是生是死全憑你一句話了。”伊芙也跪下來哀求道。
“敢攬這一樁活就該有這一身力氣,想必你們早有主意了,還叫我指什麼路?”哈利頭人轉身背向她們,然後雙目緊閉,好似在忍受內心的巨大傷痛,“想怎樣就怎樣吧,但絕不能讓其他伊諾人知道,也不能讓別人知道這個孩子是黛博拉的。我可不願在族人的威逼下把毒丸賜給自己的女兒,隻要叫我聽不到風言風語就行。”
“謝謝父親。”黛博拉激動得無法說下去了。
“放心吧頭人,隻要你真心原諒了我的主人,我們自會有辦法的。”伊芙也含著眼淚道。
“那麼,孩子的父親是誰?”哈利頭人突然轉過身來,眼神迷離地問道,“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父親,你要是真不想叫女兒去死,就別問這個好嗎?”黛博拉求道。
“好女兒,你真叫老父省心啊。好吧,是福是禍全看你們的造化了,從此,你也不要再指望老父了。”哈利頭人說完就取下掛在黛博拉床頭的那支槍,然後黯然傷神地離去。他想,也許黛博拉死了他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