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火把節(2 / 3)

沒過多久,碧翠絲心中的預感就毫無差錯地被兒子付諸於現實了,他召集巴德氏人,把吉布日拉從家族的行列中逐除掉了。從此,吉布日拉便成了個無姓無名的人,永遠地流浪於巴德氏族的行列之外,甚至與親人們斷絕了一切關係。

像多數巴德氏的婦女一樣,碧翠絲對兒子的做法感到很寒心,還絮絮叨叨地譴責了兒子一番。末了,她便傷感地說:“兒子,我擔心有一天你也會受到這樣的懲罰啊。”

“家族的聲譽為大,我這也是無奈之舉,不過這也是多數長者的意思。母親,大家不會無緣無故開除一個人的。”條頓鄧肯盡量解釋道。

的確,多數巴德氏人認為吉布日拉的行跡不可原諒,因此很少有人出來對條頓鄧肯橫加指責。然而,情隨事遷,條頓鄧肯漸漸變得我行我素起來。

那時侯,戴納尼爾騎著高大膘肥的戰馬,跨過一山又一山,因為感覺與世無雙,常常在夢裏揮著馬鞭同自己的影子賽跑起來。

而伊諾和戴納兩部相互提防的日子還在延續,隻要邊際上多出現幾個人,或者稍微有所動靜,兩家都會謹慎地派人去監視。

就在這個時候,一支從西北部闖出來的姓嘉氏的遊離小部落,虛張聲勢地入侵戴納部落另一麵的邊際地區,想要在那兒建立自己的領地。

“戴納和伊諾是兩棵攀高爭長的大樹,他們已經長上了天,如今誰也顧不上我這個砍伐者了。”嘉氏頭人還沒有見識過戴納部落的厲害,就先得意於自己的神機妙算,他自信能夠用極小的代價出其不意地摧毀高傲的戴納部落,繼而征服伊諾。他把自己當作了盤龍臥虎。

“據說嘉氏的領地僅巴掌那麼大一塊,隻是夾在牛蹄子裏的一小粒麥子而已,任何人撒一泡都能把他的領地衝刷得幹幹淨淨的。”戴納部落的人們則以調侃的態度大談陌生的入侵者,因為誰也不會相信這個嘉氏部落能打敗戴納,除非他們是天兵天將。“嘉氏頭人如果不是瘋子,那他一定是個愚蠢至極的人,這個世上肯定沒有人比他再愚蠢了。”

戴納部落的人們就這樣在眾口一詞的調侃中忽視了對方的膽量,隻有戴納尼爾一個人感到了不安。

“區區嘉氏,竟敢咬我戴納,我們得讓他飽嚐什麼是紅(火)。”一貫不問正事的戴納史爾也被嘉氏的狂妄激怒了。

“別急,別急。”尼爾頭人揮手道,“不能因為小小的嘉氏,給了伊諾乘人之危的機會。稍稍走錯一步,伊諾就會洶湧而入,到時戴納就會兩麵受敵的。”

“那麼,你想割地給嘉氏?”戴納史爾不假思索地道。

“眼下,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分析嘉氏會不會與伊諾勾結。”尼爾頭人沒有搭理戴納史爾,繼續道出自己的意見。

“對,伊諾的兵力幾乎與我們的相當,絕不能讓他們勾結起來,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我們的兵力就得分散出去,這樣就危險了。”一個麵容肅穆、正值壯年的尼爾頭人的親信補充道。這個人叫日勒,是最近才被頭人從眾多久經沙場的武士中提拔出來充當軍師的人,因為以前的軍師告老還鄉頤養天年去了。

“你的意思是不出兵?這是什麼道理?別人的刀已經插在了戴納的土地上,你還不出兵?”戴納史爾感到莫名其妙,禁不住牢騷一番,“唉,我說日勒軍師,你是不是想到自己上任還沒多久,怕萬一出師不利就顏麵盡失了是不是?”

“閉嘴,你懂什麼,你這個不學無術的東西,誰叫你在這兒信口開河的?”柯帝士最大的那個兒子嗬斥道,戴納史爾這才知趣地低下頭去。

“戴納尼爾,我把戴納的土地交給了你,你得好好保住它。”已變得老態龍鍾的柯帝士也來插上一嘴,他細眯的眼睛仍然閃著銳利的光,“你是戴納氏族數一的聰明人,你得保證讓我有頭有臉的死去啊。”

“放心吧,父親,我不會輸給小小的嘉氏的。”尼爾頭人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火塘說,然後陷入了沉思。過一會兒後,他抬頭對柯帝士道:“父親,要是你能割舍《者末》,戴納可以不出一兵一卒就能打退嘉氏。”

“這話怎麼講?”

戴納尼爾的想法總是出人意料,常常叫經驗豐富的柯帝士也感到驚奇不已。

“你知道《者末》對巴德氏人有多重要,而巴德氏人是咱們部下人口最多的家族之一,據探子們察實,嘉氏的人馬還不足五百,巴德氏人是有力量打敗他們的。”尼爾頭人說。

“這可不行,有了《者末》,巴德氏的勢力就會像以前一樣猛增起來的,大家都知道祭司有了《者末》就能吸引很多頭人。”戴納史爾又禁不住地出來反對了。

“嗬嗬嗬——”柯帝士突然訕笑道,“評頭論足是遊手好閑者的喜好,瞧瞧,我這個兒子說得多到位。”柯帝士臉上的深皺突然有力地集眉宇間一縮,戴納史爾的眼前便出現了一麵久經風霜的年老的石牆。

“你算什麼?衣架飯囊!”柯帝士又補充道。戴納史爾欲言又止,羞愧難當地在一旁隻顧磨皮擦癢。

“好了父親,大哥他也是為大局著想,你就說說你的意見吧。”尼爾頭人勸道。

“我會有什麼意見?你是頭人,就按你說的辦吧。”柯帝士很不情願地道。

征得柯帝士的同意後,尼爾頭人就立刻帶上管家趕往布茲。

然而,剛開始,條頓鄧肯對戴納尼爾開出的條件絲毫不感興趣,他以再作商議的借口打發了尼爾頭人。尼爾頭人便留下管家等待巴德氏人的商議結果,自己則帶上侍衛到北部邊界巡視去了。

“戴納尼爾想一舉兩得呢,打退嘉氏又削弱巴德氏。”條頓鄧肯在私下裏跟碧翠絲說。

“我看,這倒也是個機會。”碧翠絲卻說,“嘉氏的力量小,咱們付出的代價要小一些。”

“戰爭總是要有人犧牲的,嘉氏的力量再小,我們的人也會有損傷。到時戴納若再來奪《者末》,咱們還能夠抵抗嗎?”

條頓鄧肯與碧翠絲的意見不合,最後不得不請老族長和眾多的長者來定奪。

“這個機會不能放棄。”老族長也說,“但也不能削弱巴德氏的主力。”

“可有折中的辦法?”碧翠絲問。

“有。”老族長成竹在胸般地道,“這場仗讓我們這些老人來打。”

老族長的話讓碧翠絲和條頓鄧肯大吃了一驚,其他的長者也嗡嗡騷動起來。

“怎麼樣,我們這些老者是否還有勇氣和力量?”老族長轉向吃驚不小的老人們問道。

“好啊,能在這個年齡手刃幾個,也不枉此生了。”

“要是我們這些人還有用的話,就讓我們去幹吧。”

“對,幹吧,幹吧。”

滿臉滄桑的巴德氏老者們紛紛挺身而出,個個視死如歸。

後來,這場用老人敢死隊主宰的戰爭成了亞摩斯高原上最為著名的傳奇故事。後來的部落戰爭和冤家械鬥中,有很多老人效仿了巴德氏人的做法,把最後一絲力氣獻給了自己的家族。很多年後,統治者們還在擔心著自己也會像嘉氏人一樣,被某個家族的一群亡命的老人給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還要背上永遠也卸不掉的恥辱。

應召而來的三百名年逾花甲的老人從各個部落迅速彙集到布茲,他們都給家人留下了遺囑,每一個人的鎧甲裏麵都套上了壽服,背上還捆綁著準備用於裹屍的披氈。

“前人不死,後人不旺。”精神矍鑠的老族長像回到了年輕時代一樣,悲壯地動員自己的敢死隊,“是一條藤上的瓜,就得同甘共苦,就得榮辱與共、並肩作戰。鷹老毛不掉,虎死不倒威,感謝上蒼賜予我們這些老人一顯身手的好機會啊。”

隨後,這批清一色的敢死隊從年輕人手中接過疏生了多少年的冷兵器和少量的,浩浩蕩蕩地奔赴戰場而去,年輕人們則隻充當後備軍,留在家裏光等老人們的消息。

一天到晚焦躁不安的尼爾頭人聽說了出發的是一批老者時,氣急敗壞地跑到管家麵前,不由分說就扇了他一耳光。

“怎麼回事,你可沒有說過巴德氏人答應的是一些個拿不起槍的老頭兒。”尼爾頭人氣鼓鼓地盯著管家吼叫道。

管家啞口無言,隻顧埋頭享受頭人的下手之恨。

“如果當膩了管家之職,就領了你剩下的俸祿滾蛋好了。我差的可不是你們這些自由民,再倔強的奴隸也比你們好使多了。”尼爾頭人冷冷地道,“至於我給你的這一巴掌,你是應該接受的。”

“頭人,我哪敢一走了之,就讓我留下來將功補過吧。”並不年輕的管家著急起來。

“那就快去把日勒軍師叫來,讓他準備好人馬,我們不能光靠巴德氏的這些老頭吧。”

尼爾頭人帶著被欺騙了的感覺開始部署自己的軍隊,準備在巴德氏人敗退後打響真正的戰爭。

駐紮在戴納部落西北邊境上的嘉氏人從探子嘴裏聽到了戴納部落那邊的一些動靜,起初還以為開過來的是戴納的精兵強將,以致早早地擺開了陣勢,劍拔弩張地等候起來。但當探子們再次帶回偵察結果時,嘉氏頭人卻禁不住地放聲大笑起來。

“聽聽,戴納人多麼精明,居然想靠一些弱不禁風的老兵來吃掉我們,太小看人了。”嘉氏頭人其實是氣過了頭,他認為戴納尼爾是借這些老人來恥笑他的,真正的戰爭還沒有到來。

“傳我的話,不要過多地浪費人力槍彈,對待這些老兵,隻需嚇唬嚇唬就足夠了。”嘉氏頭人自作聰明地命令道。

嘉氏頭人的這道命令一旦傳下來,前麵的守兵就立刻產生了輕敵心理,多數人還卸下武器放心地休息起來。

“那些送死的老人要到了嗎?”一會兒後有人大聲地問道。

“還沒有呢,也許累倒在路上了。可憐的老人,我們是不是要發發慈悲,把他們背過來看看北方的武士啊?”站在高處的哨兵笑著回答道。

而在嘉氏人把這些遠道而來的老人當作笑料消遣的時候,巴德氏老族長正帶著隊伍從隱秘的山穀間朝他們一步步逼近。

嘉氏的武士們笑夠之後,又生起大火悠閑地燒烤起土豆來。他們覺得與其口幹舌燥的等候那些老人,還不如到一邊把肚子填飽。

“先把肚子填得飽飽的,這些老頭也許明天也到不了。”領隊的人說。

可就在他們捧著一個個碩大的土豆狼吞虎咽時,笑料中的老人們卻似一群從天而降的幽靈,突然從身邊的叢林裏跳將出來了。嘉氏的武士們被突然而至的呐喊和牛角號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連手上的武器也不聽使喚了。帳篷裏的嘉氏頭人一聽這近距離的喊殺聲,更是慌張得不行。“來人!保護我!”他高度緊張地大呼道。外麵的侍衛們隨即衝入帳篷把他夾了出來。

“嘉氏的勇士們聽著,我們乃亞摩斯的巴德氏人,巴德氏與嘉氏本來無冤無仇,隻因為你們入侵南方人的領地,才釀造了今天這個流血之日。來吧,是勇士就露出胸膛來迎戰,不要說你們死不瞑目。”衝鋒中的巴德氏老族長還不忘自報家門,不幸的是,還未與敵人交過一手,一支飛箭就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胸膛,讓他帶著深深的遺憾成了第一個倒下的人。

這邊的嘉氏頭人被這一始料未及的意外搞糊塗了,半響之後他才一板一眼地抽出寶劍喊了一聲“殺!”。

當老人們像一隻隻雄鷹張開翅膀,塵土飛揚地向嘉氏的營地壓過去時,條頓鄧肯正在後方的年輕人中間如坐針氈,渾身戰栗不止。一旦聽到了從幾匹山之外傳來的聲,他就被自己的輕率之舉嚇得心驚膽戰了。

“啊,不行,這有悖天道倫理,大家都趕快上馬吧,我們得去救這些勇敢的老人啊。”條頓鄧肯終於坐不住了,立刻一馬當先往北方趕去。

曾在北方以勇猛著稱的嘉氏人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很快就被亡命的老人們消滅過半,最後,嘉氏頭人不得不帶頭倉皇而逃。等巴德氏的年輕人們趕到時,戰場上的塵埃都已落地完了。短促而猛烈的激戰留下了橫屍遍野的慘狀,盡管嘉氏人很不光彩地吃了敗仗,但獲勝的這一方也隻活下來了三十二人,年輕人們光火葬老人們的屍體就花了一天一夜。

一聽到嘉氏戰敗的消息,戴納莊園裏立刻歡呼聲四起,一片鬧騰。那些此前已經被點名了要去打仗的膽小武士更是喜不自勝,一提到巴德氏的老英雄,他們就打心裏麵由衷地感謝起來。“救命恩人啊!”有人還很老實地說出了心裏麵的話。

然而,戴納尼爾的賀勝心情卻並未有多高,雖然巴德氏的老頭們令他也頗感意外地解除了嘉氏這個外患,但他感到戴納部落從此刻起又有內憂了。“為什麼戴銀冠的人三番五次地輸給纏布帕的人呢?”戴納尼爾在自己的臥室裏攥著拳頭踱來踱去,任記恨之心無限泛濫。但記恨歸記恨,接下來他還是著手準備把霸占多年的經書歸還給人家了。他想,無論他與條頓鄧肯之間有多麼深的怨仇,他也得履行君子之約,這可是一個頭人應有的最基本的品質啊。於是,他親自從老頭人的房間裏拿出本屬於巴德氏的那卷經書,把它裝進錦囊裏鄭重地交給了管家。

管家帶著數名護送經書的侍衛打開莊園大門正要走時,正好被戴納史爾撞見了。“真是倒黴,又被這個烏鴉嘴看見了,他肯定又有鳥話說了。”管家在心裏厭惡不已地道。

“哈,大管家,你們這是去送經書給條頓鄧肯的吧?”果不其然,戴納史爾像個居心叵測的奸人一樣盯著管家手裏的錦囊道。

“是的,五少爺。”管家邊走邊答,並不尊重這個驕奢淫逸的主子,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下。

“尼爾頭人真講信用啊,不錯,不錯。可是你們知道嗎,你們這一趟無疑是去葬送戴納一族的好日子啊,”他又事不關己般地感慨道,“真是服了這些主子了。”

管家一聽這話,心裏咕咚一聲響,頓覺這話說的不無道理。“葬送戴納氏族的日子就是葬送我的日子啊,可真如此又能如何呢?不履行誓約照樣會招來麻煩的,如今的條頓鄧肯可像隻刺蝟一樣不好惹了。”管家止住腳步陷入了沉思。“算了,我不過是個跑腿的,操他什麼心呢?”他接著想到,然後甩開大步揚長而去。

曾給巴德氏人帶來榮耀的經書遊離多年後終於物歸原主,碧翠絲一見它便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因為這久違的經書令她想起了已逝多年的丈夫,想起了經書在皮囊裏麵發出輕微翻動聲的那些個夜晚,以及自己孤苦寂寞的漫長的歲月。往事隨著經書的失而複得,一幕幕地在她的腦海裏浮現,讓她變得像個閨房裏的小姑娘般多愁善感起來。條頓鄧肯也撫著泛黃斑駁的羊皮經卷,潸然淚下。他小心翼翼地翻著一頁頁皮紙,目不轉睛地看著從沒讀過的經文辭句。當他翻到某一頁時,他居然還看見古老的星相圖和深邃的經行中間到處行走著老人們蹣跚的身影。從那以後,每一次打開這卷經書,他都能清晰地看見二百六十八位老人沿著一行行經文順次走下來,靜靜地坐在他周圍聆聽他誦經念文。

收到經書後不久,條頓鄧肯給英勇獻身的老人們舉辦了空氣盛大的衣冠葬禮。逼於輿論和礙於情麵,戴納氏族也趕著幾十頭牛前來參加這個集體葬禮。

現在,隻消叫前來占卜求卦的某個部落頭人順便目睹一回《者末》,條頓鄧肯就可以坐享其成了。一傳十,十傳百,南方的部落頭人們很快就知道巴德氏人手裏又有《者末》了。於是,這些部落頭人紛紛趕到布茲,又一次爭先恐後地拜訪起條頓鄧肯來。因為這卷經書,條頓鄧肯從此受到眾多部落頭人的青睞,並成了他們的主持祭司。

“嘿嘿,我的兒子越來越像他父親了。”如今,碧翠絲也愛一個人自言自語地欣賞起兒子來了。

長此以往,布茲對麵的戴納尼爾便漸漸感覺到了來自巴德氏人方麵的壓力。為監視條頓鄧肯,他還暗中派出幾個探子溜進了布茲,把巴德氏人的一切異常舉動及時捎回他的耳邊。

那兩隻陪同條頓鄧肯勇闖秀赤搏裏山的獵犬現在都老了,但還能擔任看守家門的差事。這天,其中的一隻老獵犬突然昂首望天噝噝吟叫起來,那雙渾濁婆娑的老眼似乎看到了有什麼獵物飛過天空,幾乎掉光了毛的尾巴也歡快地搖擺個不停。另一隻則像迎接主人或熟人那樣在門口跑來跑去。那時候,碧翠絲正坐在屋簷下紡織著布匹。她看見了老獵狗們的異常舉動,便習慣性地停下手中的活等待某個客人的到來。但整整一天也沒有來客。碧翠絲於是想:這兩隻老獵犬年事已高,神誌不清了。

不過,她在當天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後,她又覺得老獵犬還是中用的。因為她夢見遙遠的雲南那邊傳來了一陣陣木葉的吹奏聲,夢到後來,布茲的樹林裏也有人在吹木葉,但始終見不著吹奏者。夢醒後,碧翠絲便想:吹奏木葉是年輕人幹的事,是誰把這樣的夢錯托給了一個老太婆呢。碧翠絲想來想去,最後認為這是個預兆:某個年輕人要來家裏作客了。於是,從第二天起,她就一刻不停地留意著火塘裏是否出現了站立的木炭或有火苗呼呼直叫,以便事先就估量好來客的分量。

製造槍炮的叮當聲剛剛在遙遠的西方世界裏響起,整個世界就霍地變小了。最先是變成了一眼小小的血色靶心,所有的生靈還都在其中顫抖。

想當然地,從外麵進來的槍炮毫不留情更毫無懸念地改變了山裏的時代。

之前,戴納尼爾還在別的部落頭人麵前抓著兩杆長長的火槍左右開弓,目中無人地炫耀自己的雙槍本領。但沒過一袋煙的工夫,亞摩斯高原的天溝地壑間就響起了連續三響威力十足的槍聲。

“誰這麼大膽,敢挑釁我!”尼爾頭人翕動著鼻翼,擺出一副急噪相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說著,他又從身邊抓起另外兩把洋槍,讓人心驚肉跳地朝對麵山上的寨落開了兩槍。連在場的部落頭人們也被他的野蠻之舉嚇得目瞪口呆。

“戴納尼爾,你就這樣在別的頭人麵前作賤自己的百姓?”剛剛從屋裏走出來的柯帝士恰巧看見了尼爾頭人的這一反常舉動。

但不等尼爾頭人理會父親的譴責,山外又傳來了兩響同樣暴烈的槍聲,把從尼爾頭人手中的火槍口冒出的最後一絲充滿火味的煙子逼回了槍管。

“聽到了嗎,父親,你的耳朵還聽得見的吧,這些槍聲多麼刺耳。”尼爾頭人情不自禁地抓住柯帝士的手道。

“刺耳嗎?我倒覺得好聽呢。”說完,柯帝士就搖著頭躬身回屋去了。

“是啊頭人,這槍聲聽起來與眾不同。”日勒軍師在一旁回味著消逝的槍聲。

“怎麼講?”

“這槍聲聽起來是有些陌生。”

聽軍師這麼一說,尼爾頭人倒也覺得確實如此,於是趕緊派人去查探個究竟。

查探的人回來說那是陳老板發的槍。

“陳老板?”尼爾頭人奏著眉頭回憶了良久才搞清楚此人是誰,“哦,這漢人好多年沒有來過了。”

之後,尼爾頭人就像以前一樣等待陳老板送來禮物,還笑著說我的五哥又有事可幹了。但很多天過去了還不見陳老板上來。

“這個漢人難道已經忘記了我這兒的規矩?”尼爾頭人納悶起來,於是又派人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查探的人回來說陳老板正自由自在地跟戴納部下的百姓們做生意。

“這個漢人,幾年沒見就換膽了。”尼爾頭人說,然後停頓下來挑了一根牙簽在嘴裏鼓搗著沉思起來。半響後,他從牙縫裏剔出來了一粒帶著血絲的肉漳,並惡狠狠地將它彈了出去,然後滿嘴痛快地說道:“也好,就讓我們的軍師去教訓教訓一下這些漢人。”

多數時候言聽計從而不是出謀劃策的所謂的軍師立刻就動身了,他領著一幫武士像強盜一樣在半路上包圍了陳老板的商隊。

“在戴納的地盤上,還沒有商隊敢不要保頭就做起生意來,尤其是你們這些傲慢的漢商,沒有我們頭人的允許,哪怕隻是借道也不行。”日勒軍師威嚴地端坐在馬背上,吐字不清地操著彝腔彝調的漢話道,“沒有保頭就不能在這兒做買賣,這個慣例你們應該懂的吧。”

“我,就是保頭。”一個戴黑色禮帽的漢族青年騎著馬兒從商隊裏走出來回話道,口氣十分狂妄,“在這裏,有我就沒人敢動這支商隊。”

“不知好歹的家夥,竟敢在戴納的地盤上口吐狂言。”動怒的軍師說著給武士們做了個充滿指揮意味的手勢,“想活命就把東西留下,然後原路滾回自己的老家去。”

但不等戴納的武士們亮出武器,對方的那個黑帽青年搶先開槍了。

威力無窮的子彈瞬間從日勒軍師的頭頂呼嘯而過,一響接著一響,一下子打出了五發子彈。麵見這樣的奇器怪槍,戴納部落的武夫們個個瞠目結舌,隻顧欣賞對方的精彩表演。

“哈哈——”商隊的人被提刀背箭的武士們驚惶的樣子逗樂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日勒軍師顧不上羞愧,反而盯住對方手裏的槍傻傻地問道。

“新玩意兒。”那青年傲慢十足地道,“拿回去叫你們的頭人見識見識吧,它能把人打得七竅生煙的。”說著,他便把打光了子彈的槍扔給了處於驚訝狀態的軍師,“告訴你們的頭人,火槍已經淘汰了。走嘍,咱們繼續趕路。”

黑帽青年說完便大搖大擺地領著商隊走了,這個時候,戴納部落的武士們還沒有從漫長的驚訝中緩過神來。而平時驍勇善戰的日勒軍師眼睜睜地看著從身邊拂袖而過的商隊,一時間也語塞起來,雙手隻顧捧著新鮮的玩意兒,讓傲慢的漢人們漸漸走遠。經過一番努力後,他才地擺脫了致命的語塞。

“到底是誰教訓了誰?”他茫然道。

“是我們被教訓了,軍師老爺。”身邊的武士們也這時才清醒過來。

“這就完了嗎?”軍師又問。

“追吧,跟他們拚了。要不,我們自己都快看不起自己了。”後麵的某個武士道。

“虛偽!都是當麵不勇背後勇。”軍師回頭譏諷道,“回了吧,我們的頭人肯定對這個感興趣的。”他又高高舉起手中的新玩意兒道。

於是,大家都調起馬頭來。這時,遠去的漢人商隊裏有人用彝語哼起歌兒來,唱的還是地道的南部高腔山歌。

“奇怪——好像是戴黑帽兒的那個年輕人,”日勒軍師拉長脖子打望了一下後說道,“怎麼看不出他是個彝人呢?”

於是,剛剛緩過神來的武士們又陷入另一陣驚訝之中。

風在山崗上緩緩流動,把一朵朵白雲吹往可望不可及的雲南高原。站在布茲山上,能夠清楚地聽見隨風起伏的金沙江水入春的緩和聲。村莊的四周布穀鳥們又響應著唱來唱去,驕陽在高原上空釋放著耀眼的藍光。

這時候,碧翠絲帶著兒媳婦和侄女們,趁農閑時間在院子裏繁忙地撚線織布。突然,伸著舌頭懶洋洋地躺在牆角裏的兩隻老獵狗又朝天吟叫起來,四隻耳朵豎得挺直。女人們的眼睛還未從異常的老獵狗身上收回來,門外就傳來了眾多的馬鈴聲。很快,便有人使勁地敲起門來。

“好像是馬幫,肯定是那些漢商又來賣東西了。”一個侄女說著跑去開門。

門一開,隻見一個貌似漢人卻操彝話的年輕人聲淚俱下地闖了進來:“母親,我的好母親啊!”

女人們被不速之客搞糊塗了,半響沒回過神來。隻有碧翠絲立即想到了一個人。

“我的兒!”她用近乎顫抖的聲音說道,然後站起來準備迎接失而複得的兒子,卻過於亢奮而暈了過去。

已經被多數親朋好友遺忘了的條頓勞德突然回來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會兒就傳遍了數個山寨。大家一見麵都興趣盎然地談起這事來。

“聽說條頓勞德變作漢人回來了,這是真的嗎?”

“真的,去過奧布裏的人都說自己見過他了。”

“聽說漢人穿什麼他就穿什麼,這也是真的嗎?”

“真的,之前在其它地方和他見過麵的人都認不出他是個彝人。”

“要去看看嗎?大家都還沒有見到過彝人穿漢服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兒的人們習慣上把西洋服等彝裝之外的服飾統稱為漢服,而此前還不曾見過穿異族服裝的彝人,這會兒聽說了這個先例,便都抱著十足的好奇心紛紛前來探望。

但在條頓鄧肯眼裏,有趣的可不是弟弟穿上了什麼奇裝異服,而是他帶來的那些新鮮玩意兒。

第一眼見到這些與完全不同的新式槍械,他便興喜若狂地立即把它們全搬進了自己的密室,然後一個人躲在裏麵愛不釋手地擺弄一把把槍,簡直顧不上好好看看這個失蹤多年的兄弟。見哥哥對槍如此鍾愛,條頓勞德便給他講起了這些新玩意兒的的來曆。原來,這些槍源自遙遠的洋人之鄉,經過多次的翻山過海後到達雲南,最後才流入到這裏。

“好兄弟,我該感謝誰呢?是你還是戴納史爾,或是如今已變成黃臉婆的那個樹氏女人?”他禁不住地調侃起來。

“感謝那個女人吧,當然也不能忘了戴納史爾。”兄弟戲謔道。

“這麼說,你如今不恨他們了?”

“比起哥哥心裏的仇恨,那算什麼恨,庸人自擾罷了。”

“好樣的,有了這個,就可以清算一切仇和恨了。”說畢,他又埋頭欣賞起那些來之不易的槍來。

打回來的一天起,條頓勞德就不得不花很多時間來應付不斷前來打聽奇聞的老鄉們了。因為他頭一回講述自己怎樣在涼山與雲南之間出生入死,又如何絕處逢生時,在場的人都說他的故事太引人入勝了,不管這些經曆是真是假,他們都百聽不厭。結果,早晚都有人前來聽故事了。隻有條頓鄧肯對這些如風如霧的故事絲毫不感興趣,他整天躲在密室裏,擦拭著可以連續發彈的長槍飄飄欲仙,好像很多人被他踩在了腳下。

與此同時,對麵山上的戴納尼爾也捧著日勒軍師帶回來的那隻空槍,興致勃勃地反複聆聽軍師講述它的神奇威力。他確信從漢商把新式槍支帶進山裏的這一刻起,扛在他的侍衛們肩上的已經變成了廢銅爛鐵。

“這麼說,很多江山又要換主了。”聽了很多遍後,尼爾頭人無限感慨地說。

“有這個可能呢,如今連漢人商隊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了。”軍師道。

“別喪氣,我的軍師,我會叫他們像以前一樣怕咱們的。”尼爾頭人不以為然地道。

商隊馱來這麼多的槍支,是為了換回鴉片和銀子。由於誰也抵抗不了商隊的火力,條頓勞德就目中無人地吹著口哨,領著商隊暢通無阻地在眾多部落間自由穿梭,興致來了就叫部落頭人們目瞪口呆一回。很快,這兒的武器就改朝換代,鳥槍換炮了,名叫“德國”和“比利時”的步槍開始在高原群山間驕傲地行走起來。武士們扔掉笨重的鎧甲和冷兵器,漸漸成了輕裝的槍手。

然而,部落頭人們用一袋袋的銀子換來的步槍還都是廢物。條頓鄧肯倆兄弟欲以子彈控製這些高傲的貴族,不肯輕易把一顆子彈賣給別人,即使對方願出天大的價格,他們也不動心。連往日裏一呼百諾的戴納尼爾也隻能舉著空槍朝這兒指指,往那兒瞄瞄,那雙鷹眼都瞄紅了還未真正發過一槍。

但對陳老板來說,除了鴉片和銀子,彝人的世界裏就沒有再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所以大量大量的子彈最終還是從布茲流散開去。

從此,威力十足的槍聲在山上此起彼伏,很多人開始在沒完沒了的槍聲中變得極度浮躁起來,那些本性並不安分的人又一次像猛獸一樣開始四處潛伏,尋找契機和獵物。等到誰都成了槍手,武士的時代便在傲慢的槍聲中戛然而止,標槍、弓箭和盔甲僅僅成了孩子們的玩具。而弱肉強食也不再是森林野獸的專利。

雖然如此,部落統治者和民間槍手擁有的子彈還是少量金貴的,能夠發動一場槍戰的子彈仍然儲藏在條頓鄧肯的床底下。誰都明白條頓鄧肯成了山裏的另一種王了,因而人人挖空心思,想方設法討他歡喜。然而,條頓鄧肯已經變得目空一切,一時喜歡誰就把子彈賣給誰。而陳老板隻管收錢,隻要他得到了應得的利潤,他才不管條頓鄧肯把子彈賣給了誰。

戴納尼爾開始感到更大的威脅來自對麵山上的巴德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