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楊書記穿著羽絨服,提著二瓶“五糧液”和一大包禮物,乘著茫茫夜色,按響了江楓震的門鈴……
此時,江楓震正準備關上客廳的大屏幕彩電和電取暖器進臥室休息,聽見門鈴聲,隻好轉身開門迎客。
楊書記把禮物小心地放在大理石桌麵的餐桌上,滿臉堆笑地說:“祝賀你喬遷。小意思,不成敬意。”說完,他脫下羽絨服讓江楓震掛在衣帽架上,又穿上江楓震遞來的拖鞋。
江楓震讓他坐在皮沙發上,替他泡茶端水果招待。
“來就來唄,何必送禮。這就見外了。”
“這次來,除了祝賀之外,主要是表達感謝之意……”
楊書記所說的“表達感謝之意”是什麼意思,江楓震心照不宣……
楊書記的兒子楊軍,是軍工中學高三學生。他在這次高考預考中犯了嚴重錯誤。
預考前一天早晨,就有一些高三學生在教學樓的走廊上念念有詞地背著:“B、B、C、C……”
有些學生口頭上還偷偷地傳遞著《創新》的作文題……
老師們聽了沒在意,更沒有引起警覺。
事後才得知,原來學生所背的就是當天語文考試十道選擇題的答案和作文題。這才引起高三教師的高度重視。
答案是怎麼泄露出去的?影響麵有多大?幸好因送卷車出故障,其他學科試卷還沒有送到。
對此,江楓震急了,責成學生科、教務處馬上著手查明。
經多方排查,懷疑對象最終鎖定在楊軍。
原來,因為軍工中學離市教委所在地較遠,預考的語文試卷在前一天就送達學校。在高三年級組辦公室門口送卷和接卷的場景恰好被楊軍瞧見。
這時楊軍正愁預考成績不好,又會被父親訓斥、責罵,便心生偷卷的邪念。
當天夜晚恰逢全校教職員工到公司俱樂部觀看空政歌舞團慰問演出。楊軍借著夜幕的掩護,乘機從氣窗上爬進高三年級組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他是常客——因違紀經常被年級組長叫來挨批,所以這間辦公室的“地形地物”他很熟悉,就連年級組長辦公桌最右邊的屜子放著修課桌椅用的工具,他都有數。
進入辦公室後,他沒開燈,也沒撬櫃子的鎖,而是把整個櫃子拖開,從年級組長辦公桌的屜子裏拿出起子,旋開櫃子背板上的鏍絲,卸下兩塊木背板,偷出一卷考卷。他到窗戶邊借著夜光看見上麵寫有“備用卷”的字樣,暗自高興。然後他把櫃子恢複原樣、原位,便逃之夭夭。
在自己的房間裏,他拆開那卷偷來的語文考試“備用卷”,平時最讓他頭疼的閱讀選擇題和作文題出現在他眼前。不知道是因為心慌呢,還是水平本來就低的原因,哪題該選哪項答案,他始終沒有把握。於是他隻好連夜邀來二位“鐵哥”共同研究。“三個臭皮匠,頂上一個諸葛亮”。經過二個多小時的努力,終於有了答案。臨分手時三人都信誓旦旦“絕對保密”。
然而“俠肝義膽”、豪氣衝天的三人,誰會心甘情願地獨守寂寞,獨享這難得的“資源”?
於是,便出現了臨考前有些學生在教學樓的走廊上泄密的情景……
了解了偷考卷事件的真相後,楊書記擔心兒子這次闖了禍會影響兒子的前程,也有失“黨委書記”的臉麵。“怎麼辦?”楊書記寢食難安。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他隻好厚著臉皮來找江楓震校長。
楊書記一進校長辦公室,江楓震便知他的來意,一開口就說:“問題很嚴重,情節很惡劣,影響很壞。這是我當校長以來聞所未聞的。”
“事已至此,請你想一想如何把影響縮小在最小的範圍。”楊書記的語氣中帶著懇求。
“你要知道,靠我一隻手難以掩飾眾人耳目。”
“那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
“根據《學生管理條例》對違紀學生的處分有記過、警告、嚴重警告和開除學籍留校察看,這四個級別。”
“依你的意見——”
“這要看執行的人如何把握尺度……”江楓震有意留下“空間”。
“我知道江楓震是胸有成竹的。請你放楊軍一碼,他麵臨高中畢業要考大學的關鍵時候,要是在他的檔案裏記上一筆,那就會造成很難抹去的汙點。”
“這一點,我也替你考慮過,隻是我很為難……”
“隻要江楓震能高抬貴手,以後你讓我做什麼都行:隻要你一句話……”
江楓震覺得揚書記的話就像是牽著牛鼻子的繩子遞到了自己的手上,很欣慰地說:“有書記的這句話就夠意思了……”
自此,這件事在短暫的“欸乃”聲中,船過水無痕……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就不用說什麼感謝的話了。你要督促楊軍好好用功,準備參加高考,再也不能走歪門邪道了。”
“那一定,那一定。”楊書記心情輕鬆地環顧這新居,換了話題,“你的新居裝修得很超前啊!我要仔細參觀、參觀。”
“請隨意。”江楓震起身把裏裏外外的燈全打開。
頓時,整套房子通明透亮。
江楓震陪著他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看。
楊書記邊看邊讚賞:“不錯,不錯……”隻是話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臉色也越來越凝重。他邊看邊想邊後悔——悔不該當初搬新居心太切,上了江楓震“高風格”讓出“二室一廳”的當。沒想到如今“酒醉後來人”。心理好不平衡。“吃虧啊,吃虧……”
江楓震正要帶他到陽台欣賞夜景,冷不防卻聽他很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隻見他轉身就告辭。
楊書記自己開了客廳門,急匆匆往外走。他忘了換鞋子,還忘了穿上羽絨服。
江楓震見狀,不解個中緣由,隻好喊他馬上轉身……
近來,秦老板煩心事很多。
陳澤敏坐了四年牢,刑滿釋放了。顧及他出獄後無衣無靠,監獄部門把他安置在監獄辦的農場勞動,夥食費之外,還發給微薄的收入。自己也可以另謀職業。
原先喝慣了茅台酒,吃遍了山珍海味,後來在獄裏憋了四年,又聞不到女人味的他,豈能繼續呆在勞改犯充斥的農場啃泥巴?他決心自己找出路,重打鑼鼓重開張。
“誰能幫我的忙呢?”他腦海裏浮沉過許多人的影像,最終定格在秦老板的身上。
是啊,秦老板!滿身飄香、滿身韻律、滿身溫柔的女人——你是觀音菩薩,隻有你能“超度”我。
他向農場負責人請了三天假,說是“找工作去”。
農場離“國風楚韻”琴行有五十多裏路。他一早就乘長途車到市中心,擔心碰見熟人,故意戴上鴨舌帽和太陽鏡,又躲在書店看書,挨到天黑才去見秦老板。
這時,吃過晚飯正在琴行門口觀望的秦老板,隻見一個男人突然站在自己麵前朝她微笑,使她感到突兀。
“你是——”
“我是陳澤敏。”聲音很小,似乎害怕別人聽見。他取下太陽鏡。
秦老板仔細一瞧,果真是他!問:“你出來了?”
“出來一個多月了。”聲音依然很小。
陳澤敏的出現,秦老板沒有絲毫思想準備。這幾年,他的形像已經很模糊,很模糊。眼前的他,眼神有些呆滯,眼角上有明顯的魚尾紋,鬢角上有絲絲白發,動作似乎有些遲緩——在布滿鐵絲網的高牆裏呆過的人,大概都這樣。
秦老板環顧一下四周,說:“找個地方再說。”隻見她回轉身到店裏與二位女營業員交代了什麼,然後便帶陳澤敏來到不遠處的一家茶樓,進了包間。
一位女服務員跟了進來:“請問二位想喝點什麼?”
“來兩杯咖啡,加糖,要濃些。”
陳澤敏慢動作地擺擺手,搖搖頭:“不,不。我隻要清茶。——睡眠不好。”
“那好吧。”秦老板示意服務員去準備。
坐定後,秦老板首先想到的是“這家夥來幹什麼?”
陳澤敏:“我——”他的話被端盤子進來的服務員打斷,待股務員放好咖啡,放好茶,退出後,才繼續說,“我做錯了事,犯了罪,受到懲罰。如今我無依無靠,很想托你幫忙,替我找份工作。”
秦老板端起咖啡瞅著他,邊抿邊思量:“原來是為了這事來的……想當年,為了拔除這顆埋在身邊的定時炸彈,我和江楓震費了多少心機才如願以償。如今你還想來糾纏。我可不想重演農夫和蛇的故事……”
陳澤敏見她不吭聲,以為她在動腦筋想辦法,趕快催促:“你是很有辦法的。是嗎?”
不料,秦老板冷冷地問:“你現在在哪裏安身?”
“在監獄辦的農場。”
“那裏不是很好嗎?”
“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那你想呆在哪個地方?”
陳澤敏喝了一大口茶,滿懷信心地說:“隻要你給我介紹一份比較安逸、有工資發的工作就行。”
秦老板又抿抿咖啡,冷冷一笑:“你要求的倒不高,不妨到勞務市場去找找看。我從沒替人找過工作。對不起,恕不奉陪——服務員,買單!”
陳澤敏很錯愕,沒想到在觀音菩薩麵前“抱著木炭親嘴——碰一鼻子灰”,自討沒趣。自歎“時過景遷”,如今自己像條喪家之犬。
秦老板買了單,頭也不回地走了。陳澤敏還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緊追上去:“秦——”,“老板”還沒喊出聲,隻見她被一個男人斷住去路。
在明亮的街燈下,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陳澤敏倒要看看會有什麼事發生……
那個男人是邢斌。
邢斌早就看到一個男人——他並不認識陳澤敏——追在秦老板的身後。邢斌站在秦老板麵前,狐疑地望著她,嘻皮笑臉地說:“親愛的,好久不見了,生意還好嗎?”又指著陳澤敏說,“又有新客——戶了?”他把“客”的音拖得很長。
在秦老板的眼裏,邢斌是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打心眼裏恨他。冤家路窄,沒想到此時此地會碰上他。“這是在街上,你不要放肆!”秦老板警告他。
“其實,我在琴行裏等你好久了!想不到你在這裏逍遙。”
“你等我做什麼!”
“我找你有事。”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事?什麼事都沒有!”秦老板說完,氣惱地離開這兩個還想糾纏的男人……
“你狠,臭‘三八’”邢斌朝著秦老板的背影罵。
街上有些行人疑惑不解地看著這兩個男人……
兩個男人麵麵相覷。
還是邢斌先開口:“你是?”
“我叫陳澤敏。”
“陳——欣?哦,久聞大名。”
“你是邢斌!”
“你怎麼知道?”
“從你和秦老板的談話中,我就推測出來了。”
“好啊。一回生,二回熟;能見麵,有緣分,是朋友。上茶樓去,我請客。”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上了茶樓……
回到琴行,洗了澡,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秦老板的心情依然煩透了,什麼事情也不想做。她隻好開亮床頭燈上床,用鬆軟的枕頭墊背,掀開被子蓋住下身,靠在床上想心事……
晚上,陳澤敏和邢斌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她的生活安排——今晚對一個學生的鋼琴輔導就得延後。自從和江楓震演出《鋼琴伴唱?紅燈記》以來,以及懷蕾被她順利送進音樂學院附中以來,請她替小孩輔導鋼琴的家長絡繹不絕。她婉拒了許多送上門的禮金、禮物。她向來不搞“廣種薄收”,隻搞“少而精”。於是她遴選了六位音樂素質好、家庭條件好的孩子做為培養對象。從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晚上,全都排滿了,其餘時間全用於做生意。
經過幾年的曆煉,二位女營業員在生意方麵已經能獨當一麵了,這省了她不少精力。
今晚,這二個男人戲劇般的出台又預示著什麼?他倆會不會聯手來要挾我和江楓震?
江楓震,唯有江楓震,是她心頭的重負。
丁會計的病,在省會醫院治療了一年又七個月,最後還是魂歸西天。
這期間,她不僅為江楓震付出了十五萬元的醫療費,還外加一身的疲憊。她得到了什麼?得到的滿是冷嘲熱諷:
“老虎項上掛佛珠——假慈悲。”
“黃鼠郎給雞拜年——不懷好心。”
“蒼蠅飛進牛眼裏——自找淚〔累〕吃。”
還有許許多多髒水向她潑來……
她想到,做女人難,做漂亮的女人更難,漂亮的女人經商更是難上加難。
“算了,不去想它了。不是有人說過‘什麼是快樂?快樂就是把不快樂的放下’嗎。”
她一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十一點。她關掉床頭燈,信手打開音響就躺了下去。
音響裏跳動的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月光曲》的音符……
秦瑞雪朦朦之中感到自己的人生同貝多芬有著某些相似之處——自幼從父學音樂,發憤好學,堅持不懈,竭力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因此,她崇拜貝多芬……
她想著想著,睡意漸濃。
溫馨的春風吹拂著天藍色的窗簾,月光輕柔地爬上窗台。喧囂一天的街市也悄悄進入夢鄉……
醫院。重症監護室。
潔白的燈光下潔白的病房,潔白的窗簾,潔白的病床。這一切映襯得病床上的丁會計的臉色更加慘白。凹陷的雙眼已經失去光澤,麵部骨頭突起,瘦削不堪——病魔把她折磨得形容枯槁。
此時,她正和坐在床邊的秦瑞雪有氣無力地說著話:
“……看來,我到了人生倒計時的時候了。”
秦瑞雪安慰她:“不要這麼想。我和山哥還邀了二位權威醫生,明天再替你會診。會好起來的。你要配合治療。”
“在我閉眼之前,有兩件事托附你:一是請你要繼續培養懷蕾,讓她順利成才;二是把江楓震也托附給你。看來,他的後半輩子要靠你幫忙了。我對他最放心不下……你和他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說到這裏,她喘著粗氣,凹陷的眼窩裏淚水汪汪。
秦瑞雪用紙巾不停地替她吸拭:“你現在不要想得太多,最重要的是要配合醫生治病。”
“我知道,我得的是絕症……隻要你依了我這兩件事,你對我就是有大恩大——”不知是什麼原因,話到嘴邊突然咽住,停頓了一會才說出“愛”字……
音響裏的音符什麼時候停止跳動的,秦瑞雪一無所知。睡眼惺鬆的狀態中,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又一次在夢裏見到臨終的“嫂子”。
明朗的晨曦已經透進臥房。她從床上坐起,回想夢中情景,心裏禁不住顫栗:丁會計不到“不惑之年”便眼巴巴地被肉眼看不見的病魔奪走了生命——“人生真沒搞,不如牆上一棵草”;臨終的丁會計為什麼說“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江楓震?為什麼把要說出口的“大恩大德”咽了回去,改口為“大恩大愛”?難道她是暗示我的道德操守有問題而假裝不知?這也就是說,我在她麵前隻不過是戴麵具的人,我豈不成了偷別人“寶貝”的賊,還要蒙住雙眼假裝看不見對方?明明是做了丟人的事,還裝正經、若無其事?人與人請感上的親疏隻不過隔了一層窗戶紙。想到這裏,自己也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
“人之將死其言亦真”。丁會計的死,對秦瑞雪既是震憾又是打擊,更是心靈的一次洗禮。她要仿效貝多芬式的“自由”。這“自由”,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而是想幹什麼,就有能力不幹什麼。這樣,它產生的最大的心理障礙,是她對江楓震的接觸開始顧慮重重。
自從江楓震領到新居的鑰匙後,秦瑞雪就沒有主動去見江楓震。
每當下班回家,回到這豪華而無生氣的新居,江楓震的心裏很空虛,空虛得像荒漠的幽穀,那怕隻有一丁點的聲響,都會有無數令人寒顫的回聲。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不是滋味。他曾多次打電話邀秦瑞雪到新居來,她總是以“忙”為理由加以推辭。她不來,也不讓他去,不冷不熱、若即若離。他百思不解其中的蹊蹺。
周末的夜晚,他獨處薪居,買了幾碟熟食,喝了幾杯黃酒,然後拉起小提琴,還是那首哀惋、低徊的《梁祝》……
“鈴鈴鈴——”電話鈴聲響起,江楓震放下小提琴,拿起話筒:“你好。哪位?”
“我是秦——”
江楓震聽出了對方就是他久違的瑞雪的聲音,開心極了,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和激動:“你終於想到我了!你快來呀,我的新居你還沒來過……”
“你別激動!我打電話是要告訴你,陳澤敏出獄有一個多月了。他很可能會和邢斌勾搭在一起。你要有思想準備……”
“啪!”電話就掛斷了。
江楓震很掃興。他準備問:“你在忙什麼、什麼時候能見麵、怎麼對付陳澤敏和邢斌……”積了一堆的話還沒說出口,她就把電話掛了,很喪氣。
“你要有思想準備”——秦瑞雪的提醒他毫不在乎。他心想:“什麼‘準備’不‘準備’的。陳澤敏是手下敗將,邢斌臭名昭著。有什麼好‘準備’的!‘陰溝裏的泥鰍——掀不起大浪’。”
……
他以為秦瑞雪還會來電話和他說些知心話——希望落空了。這一夜,他在無奈、孤獨和寂寞中度過。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飯後,江楓震的姨妹和姨妹夫提著禮物上門做客。
自從丁會計病逝後,姨妹一家來得更勤了。一者是常來看看江楓震,使他孤獨的心能得到些許的慰藉;二者是表達“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感恩之情。
說到“感恩”,姨妹一家確實應當感謝這位姨姐夫:沒有他的鼎力相幫,兩口子能調到省重點中學任教?如今姨妹夫是學校化學教研組組長,經常西裝革履出席各級教學研討活動;姨妹因不勝任化學教學,被派到市財會學校培訓一年,回校後頂了退休會計的缺位,改行當上會計;男孩子小學即將畢業,就要上初中。生活環境、經濟待遇、精神麵貌,諸多方靣都是今非昔比。
江楓震見他倆來並不感到意外,隻是說:“不好意思,剛吃過早飯,還沒上街,沒什麼招待的。”
姨妹夫說:“你就不用買了,我順便帶了些水果給你。”說著他把水果放在客廳的玻璃茶幾上。
江楓震從中撕了兩條香蕉,又洗了一盤蘋果,擺在她倆靣前。
姨妹問:“聽說,今年要求上軍工中學外國語實驗學校的初中新生特別多,是嗎?”
江楓震笑了笑,說:“外資辦學,教學資源相對雄厚,吸引力自然大些。今年我們隻招四個班,二百人左右,現在報名的近千人。這個人數還在增加。”
姨妹吃了一驚:“那不是擠破門?怎麼辦,你的侄子今年恰好小學畢業,他聽同學說,大夥都爭著要上外國語學校,吵著嚷著也要上。今天來,求你要幫我們這個忙。”
當下的官場,盤根錯節的關係網、人情網,令那些當幹部的心裏無比糾結。上班時,大部分精力都用於權錢交易的事。時常動腦筋想著如何用手中的權去換錢,又如何用錢買更大的權。而這種交易,大部分是在大酒店或名餐館裏觥籌交錯中進行的。
你滿足了對方的要求,他就笑逐顏開;要是對方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就會還你以顏色:要麼處處設卡、掣肘,要麼事事給你小鞋穿。
親戚朋友托辦的事,一樁接一樁,不勝煩惱。聽了姨妹的要求,江楓震心裏“格登”一下,令他頭疼的事又來了。過去,他對此類難以解決或不想解決的問題就上推給頂頭上司去處理。如今形勢不同了。軍工廠擴大了規模,組成“軍工工業製造總公司”。汪副廠長也退休了,被江楓震安排在軍工中學外國語實驗學校董事會當副董事長。學校整體組成了“教育集團”。業務上的具體事務,公司領導一般不過問。權力大了,麻煩也多了。
江楓震此時也隻能敷衍說:“離招生還有好幾個月,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吧。”
姨妹夫有些著急:“貴人多忘事。到時候可別忘了。”又問,“有這麼多學生報名,你準備怎麼篩選?
江楓震很有把握:“當然要通過入學考試來決定。”
“市教委不是有規定,小學升初中不準搞升學考試嗎?”
“對外,當然不叫考試,叫‘新生入學問卷調查’。”
“這‘問卷調查’能查得出學生的學業檔次?”
“這你就有所不知。‘問卷’的‘卷’與入學考試的‘卷’有異曲同工之妙。”
“問卷調查收不收費?”這是姨妹所關心的。
“不是有人說‘掉腦袋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生意沒人做’嗎?你想想,這其中要出卷、印卷、閱卷、監考,每個環節都要有人來完成,沒錢行嗎?我不僅要收費,而且要高收費。這樣,可以把那些猶豫不決、動動搖搖的報名者拒之於門外,還可以減輕我們的工作負擔,增加教師的收入。”
“姐夫真是精明過人。我在財會室經常聽到有人稱你是‘辦教育的資本家’。”
“這倒新奇。我隻聽見有人當麵稱我是‘辦教育的專家’。”
“好聽的話,當然會當著你的靣說……”
江楓震明白姨妹夫話中的話:“這麼說,你聽了不少背地裏說我的壞話?”
“這,見怪不怪,不必在意……”他當著姨姐夫的麵那些“背地裏的話”難以啟齒,“不過——”他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你照直說。”
“有不少職工對‘外國語’高收費有很大意見。他們說,現在政府對義務教育這一塊都是免費,為什麼小孩進‘外國語’首先得交‘門坎費’二千,還要交學雜費、書本費、服裝費。真是不堪重負!”
江楓震聽了,不以為然:“其實,這並不是什麼難聽的壞話,隻是牢騷怪話。”他接著解釋,“現在社會上不是有不少‘貴族學校’嗎?那些先富起來的家長,他們都爭著把子女送到這樣的學校去培養,讓他們從小就得到優質教育,讓他們在‘起跑線’上就有優勢。這就是所謂‘人才的競爭,首先是教育的競爭’。”
姨妹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現在上市場購物,同樣一件商品,你可以到精品店、專賣店,也可以在超市購買,還有人願意在路邊攤蹲著選更便宜的——不同檔次、不同品位的人,就有不同的需求。”
江楓震拍手稱讚:“不愧是當家理財的。說得很到位,也很有品位。”
這時,姨妹掃視這裝飾氣派的新居,又注視著略顯蒼老的姐夫,頗含同情,說:“我姐走了將近二年,現在你單身獨居,身邊沒人照顧,長此以往怎麼辦?”
江楓震搖搖頭:“現在我忙得很,事務纏身,還沒去想這個問題。”
“那位秦老板——”姨妹還沒往下說,後麵的話就被門鈴聲打斷了。
進門的是汪副廠長——現在是汪副董事長。他與江楓震的姨妹和姨妹夫都認識。看他緊張的神情就知道上門找江楓震有要緊的事。於是夫妻倆就起身與他打過招呼,便告退了。
汪副董事長匆忙登門,確有急事:
他的兒子汪真,那年高考後自費上了體育學院大專班,畢業後在軍工中學當體育教師,兼任學校初中部招生辦幹事。今天一早,他同招生辦的三個幹事,派大客車到市區幾所小學去接送要求來校參觀的小學畢業生和他們的家長。
為更好地為招生造勢,顯示學校的實力和誠意,凡上車的學生都發一袋食品。內有蛋糕兩塊、牛奶一盒,外加礦泉水一小瓶。
其他學校也有派車來接送學生的,隻不過沒有準備這分食品。
沒想到這分食品的吸引力有這麼大!許多學生蜂擁而至,爭著上軍工中學的客車。
汪真看見有二個學生領了食品卻揚長而去,上了別的學校的客車。他氣壞了,就想登上車去要回那二分食品。那個學校的工作人員上前阻攔。一陣拉扯之後,雙方工作人員便大打出手……
汪副董事長心情沉重。他告訴江楓震:“汪真的頭被打破,鼻梁骨被打斷。”
“對方有沒有被打傷的?”
“據汪真說,有,但具體情況不明。”
“這麼嚴重!走,上醫院看看去。”
“不要去了。他動了手術,縫了針。我在公司醫院已經把他安頓好。現在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事態擴大,影響範圍要盡可能縮小。”
“是啊,為了搶生源,老師打老師,這影響很不好。這件事如果傳到市教委,那麻煩可就大了。當時有沒有媒體記者在場?”
“這,我就不知道了。”
江楓震在客廳踱了幾步,說:“要立即采取措施。”
汪副董事長一向佩服江楓震處事果斷:“你的意思是……”
當天下午,江楓震就在本市唯一的五星級酒店——銀河大酒店的小會議室召開會議,商討今後辦學的幾件大事。與會的有市教委劉副主任-這是江楓震要汪副董事長特地邀請來的,還有董事長的全權代理索菲亞、汪副董事長、廖承恩、股東秦瑞雪、國際教育聯絡處的楚舟等人。
江楓震特別吩咐楚舟通知秦老板到會,而且要強調“會議很重要,務必準時參加”。他這麼說,當然有他的小算盤。
會議定在下午三時開始。二點五十五分,秦瑞雪從她的“桑塔納”上下來,踩著鍾點進入小會議室。
江楓震的視線早就在小會議室的門口不停地掃描,一見到秦瑞雪靚妝的身姿,心裏的暖流就在洶湧激蕩。他抑住內心的激動,微露笑容,對她說:“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看,你是最後一個到的。”
秦瑞雪也打趣說:“我是最後一個準時到的,也沒有‘猶抱琵琶半遮靣’。”
“你到了,我們的快樂也到了。”索菲亞的話把大夥給逗樂了……
會上,先由江楓震向大家宣布特聘教委劉主任為“軍工中學教育集團”顧問的決定。他還強調說:“不過,這個決定,隻限在今天與會者的範圍內知道就行了,不要對外宣揚。”
——今天中飯後,劉副主任接到汪副董事長的電話,邀請他參加“軍工中學教育集團”的這次會議。他從電話裏獲悉聘他擔任顧問的事。會議開始之前,汪副董事長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歡迎您的到來;感謝您的到來。”還私下裏向他轉達了江楓震的決定:每月發給顧問補助費二百元。按月打進替他辦的、寫他妻子姓名的私人存折。
劉副主任聽了不驚也不喜:“你們想得真周到。不行,不行。無功不受祿啊。”
“別客氣。江楓震說,顧問顧問又要‘顧’又要‘問’,以後煩擾您的事還多著呢,會增加您的工作量。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嘛。”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
會議接著由汪副董事長向大家通報了上午汪真他們與兄弟學校鬧糾紛的事。
“……由於年輕人感情用事、義氣用事,又容易衝動,才導致事情的發生。事後,我們立即做了處理,對當亊的三位年輕教師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保證以後不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希望能得到劉主任——現在是我們的顧問——的諒解。”具體細節、嚴重後果,他都說得風清雲淡。
劉顧問微笑著點點頭。
會上還做出以下決定:由廖承恩負責做好初中新生入學問卷調查工作;由楚舟協同索菲亞赴英國、澳大利亞、新加坡、新西蘭等國,聯係學生出國留學的事務;由汪副董事長到國內各名牌大學和省內的著名大學,聯係大學對軍工中學高考學生招生指標的事。
這次會議活動的高潮出現在豐盛的晚餐之後。
因為時間尚早,酒店舞廳的工作人員正忙著調試音響設備。與會者就在小會議室喝茶聊天,等候跳舞。
秦瑞雪借此機會想提前回去,被索菲亞拉住,不讓她走,說:“你走了,我們少了內行的舞伴,那多沒趣!”
這話說到江楓震的心坎上。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機會與秦瑞雪親近,豈能放她走?江楓震把她讓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喝茶。
在這種場合,最活躍、最搶眼的要數索菲亞。
幾年來,東方文化、山城水土,把她淘冶成會說漢語的歐式的“東方美女”。原先肥胖的“洋妞”,如今香消玉減,穿上漢裝顯得那麼苗條、俊俏。這全得益於她愛好籃球運動。學校體藝館建成後,她幾乎更是天天離不開籃球運動。
她天性就熱情、大方、開朗。在這些老熟人靣前,她更是如魚得水,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說笑。
劉顧問看到索菲亞的變化,對她開玩笑:“索菲亞小姐,這幾年中國的飯菜把你培育成東方美女。現在你可以和秦瑞雪小姐一起參加選美比賽了。”
“你的讚美,我也可以理解為:你是要大夥回想起我過去像大象那樣的醜態。”此話一出口,在座的人都開懷大笑……
劉顧問趕緊表白:“索菲亞小姐,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你是誠心誠意讚美我的。謝謝,謝謝。”
汪副董事長也湊熱鬧,問:“索菲亞小姐,我可以冒昧地問你私生活的事嗎?”
“我現在全暴露在大家的視野裏,沒什麼可保密的。”
“聽說,你同我們中學的一位英語老師在談戀愛?”
“這有什麼好保密的?這在廠區範圍內也不是什麼新聞了。你們中國人不是常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嗎?我爸爸也同意我在中國成家立業。”
大夥聽了,回饋以熱烈掌聲。
在活躍的氣氛中,楚舟提議,要索菲亞小姐學唱帕瓦羅蒂《我的太陽》。
索菲亞毫不推辭,毫不拘束:“要我唱歌,沒問題,但我不想唱《我的太陽》。我最欣賞你們中國的小曲《茉莉花》。我就用漢語唱給大夥聽聽純正不純正,請批評指教。”
索菲亞站起身,理理頭發,扯扯衣服,醞醞神,唱道:“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
唱得字正腔圓。此時,在大家的心目中,她就是一朵芬芳馥鬱的茉莉花……
在座的隻有江楓震校長心不在焉。秦瑞雪就在自己身旁,時時都聞到她身上散發的芬香。他隻想張開雙臂擁抱她,但礙於眾目睽睽之下,隻得收斂自己的情感,不讓它出格。他唯一能泄露情緒的是他手中握著的茶杯:時而拿起,時而放下。
他很想不通:自從自己的妻子病逝之後,總感到同秦瑞雪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牆——“她不來,也不讓我去。我入住新居了,她也不過問……她悶葫蘆裏究競裝著什麼藥?”
江楓震越想越是心緒不寧。他下決心:“今天一定要揭開這個悶葫蘆!”
……其實,秦瑞雪早已覺察到江楓震內心的騷動不安。
今天,她得到開會的通知就想到會和江楓震見靣。她的策略是盡量回避,不讓舊情萌發,不再受良心的譴責。但是,當她一見江楓震消瘦的臉龐和對自己投來專注而深情的眼神時,就感到愧疚——何必讓他不明不白地為自己消費情感資源呢?
不錯,想當初,自己在江楓震麵前定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劃,要讓丁會計把江楓震拱手相讓。沒料想,丁會計中道撒手人寰,計劃不能圓滿實現,僅就和江楓震兩人結合而言,現在更是名正言順,天作之合。然而,轉念一想丁會計臨終的一席話,使自己看到了人性的自私。“你和他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丁會計越是寬容大度,秦瑞雪越發感到自己的自私和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