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學生(1 / 3)

“我就是要知道他老家在什麼地方,怎樣才能與他聯係上。”

“你一定要找他本人嗎?”

“徐老師曾當任過高三複讀班的班主任。當年他班上有位女生叫金京——”

沒等朱邦致往下說,楚舟就明白了朱邦致來訪的意圖。

“你是想了解金京當年投河自殺的事情的吧。”

“是的,是的。”

朱邦致有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預感。

正在打電話下通知的小沛放下聽筒說:“有幾個單位打電話沒人接,阿拉要去跑一跑。你們就在這裏談吧。”說完就離開了辦公室。

楚舟對朱邦致提供了以下情況。

金京,高三應屆時學業成績很好,但是當年高考成績沒上本科線。本來就內向的她,因高考失敗而痛心不已,長時間鬱鬱寡歡,覺得自己無臉見茹苦含辛培養她的年邁的娘。

其實成績優秀的考生,在高考中“馬失前蹄”的現象絕非獨一無二。

家人、同學、老師、親戚都勸她放下包袱,複讀一年再考。

這樣,她便到了徐老師當班主任的複讀班。但她的情緒一直不穩,成績波動也很大。

她是單親家庭。她媽媽很迷信,背著她請一個瞎子先生替她算命。瞎子說,金京前世觸犯了“神靈”,今生要到寺廟去燒頭香贖罪,“神靈”才會寬恕她,保祐她高考“金榜題名”。

於是那一天,媽媽帶著金京來到百裏開外的鶴昭寺搶燒頭香。

母女倆帶著貢品,更帶著贖罪的虔誠的心,在寺門還沒開的清晨就站著等燒頭香。

在寺門即將打開的關鍵時刻,一個男香客也出現在寺門前。

那男人絡腮胡子,滿臉橫肉,活像廟裏跑出來的凶神惡煞。他沒好氣地對母女發話:“今天的頭香是我搶到的,你們隻能燒二香!”

母女倆同他爭辯:“是我們第一個到這裏的,憑什麼是你燒頭香?”

“憑什麼?你們不看看門口有塊磚?磚下麵有張字條麼?”

媽媽一看,寺門門檻下確實有塊磚,翻開磚,下麵確實有張字條。金京見字條上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讀書郎,二次高考都落榜。懇求神靈來幫忙,今年高考能輝煌。”

那男人見母女認真看字條,神情很得意……

誰料到,金京碎弱的心經受不起這意外的打擊。她丟下字條,丟下媽媽,飛也似地跑了……

可憐她媽媽四處尋找,最終在家門不遠的河邊發現了金京的一隻鞋,媽媽請了許多人才把金京的屍體打撈上來……

這是新時代的悲劇,令人肝腸寸斷的悲劇,令改革者深刻反思的悲劇!

楚舟無限惋惜,說:“當時公安部門也介入了調查,結論是‘金京因患抑鬱症而自殺’。”

“就這麼蓋棺論定了?……”朱邦致還在深思。

“這麼說,你對她的死因有新的思考?”

“我不敢大膽假設,細心求證。不過,在這件事上,我是聽到很微弱的另類聲音……”

朱邦致當著樊舒爾的麵說“命案”,而這時為什麼說“這件事”?個中緣由隻有他自己知曉。

“你所說的‘微弱的另類聲音’的具體內容是什麼?”

“我想,這很可能是捕風捉影,不足為信。”朱邦致隻好這麼掩飾自己……

“你要查找徐贛修老師的資料,要找校工會主席。他的辦公室就在對麵。他手上有全校離退體老師的資料……”

朱邦致對她道聲“謝謝”,就去找校工會主席……

一篇稿子,往文教版主編手裏一交,就乘長途車從省城往家裏趕。他要去聽下午蘇盼夏的公開課。

車行半路就再也不動了。乘客們都躁動不安起來,紛紛探頭探腦詢向:“怎麼啦,什麼原因停車?”司機和售票員都說是“前方修路,隻能單邊行駛,所以停車,等著一邊邊放行。”

近幾年,新修了許多條道路,又有許多條道路在拓寬,還有高速公路、立交橋都在夜以繼日地施工中。這裏要建成以省會為中心的現代化交通輻射網。路途上停車、堵車是經常發生的。朱邦致這次出行把這種形勢給疏忽了。

有乘客焦急地問:“司機,什麼時候能通車?”

司機對此似乎是司空見慣,他慢條斯理地:“通車?路修好了就通車唄。”

車廂裏一陣笑聲。司機的冷幽默逗得乘客們焦急的情緒有所緩解。

車子停了太約有二個小時了,還是沒有前行的跡象。

各式各色的車子一輛接一輛,既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整個車子曝曬在陽光下。司機早就拉下製動手刹和售票員躲到樹蔭下歇涼去了。不少乘客也耐不住了,三三兩兩下車去透氣。

朱邦致忍著焦灼的心情靠車窗坐著。

車窗外,附近的農民小販們提著礦泉水、餅幹之類的食品,適時地出現在車外。他們在饑渴的乘客中往來穿梭,隻要發現有人有購買的欲望或是有掏錢的舉動就會像螞蝗似的叮上去……

朱邦致己經譏腸轆轆。他還在“買”與“不買”間鬥爭著。最終,他還是忍痛買瓶高價礦泉水解解渴,也聊以充充譏。

一瓶水下肚,拉起衣襟擦擦汗,心想“急也沒用,隨遇而安吧”。他的心情也平靜多了。

車子還是原封不動地停著。己經是下午一點多鍾了,即使車子馬上開動,開得再快,蘇盼夏的公開課也是聽不成了。

朱邦致非常遺憾。為了上好這次公開課,蘇盼夏與他多次商討。前後設想了好幾個方案。

他了解蘇盼夏。她之所以這麼慎重,這麼認真,是因為她的教學理念——“作文與創新思維”——在語文教育界是有爭議的。她想通過這次公開課,能形象而直觀地展示自己的教學藍圖。

結果呢?自己卻被阻隔在路途上,無法形象而直觀地看到她上課的實況。此時此地,他能不焦急嗎?

他的思緒被盼夏給牽走了——

她和這位表妹情同手足,親如同胞兄妹。雙方都把對方當做崇拜的偶像。朱邦致說“我將來的妻子,一定耍像你這樣美麗、勤勞而賢慧。”蘇盼夏說“我將來的那一位,一定要像你一樣帥氣、肯學習、有責任心”。兩人之間無話不說,無事不講。

有一次是星期天,那時朱師傅剛遷進新居。蘇盼夏已經分配到軍工中學上班,她利用周末來看望姨父。正巧朱邦致也從省城報社回家。朱師傅就負責買菜,盼夏和邦致下廚。一家人其樂融融。

午飯後,朱師傅打牌去了。邦致心情疏暢地哼起《外婆的澎湖灣》:

“晚風吹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

歌聲引起了蘇盼夏的共嗚:“你也喜歡台灣校園歌曲?”

“那是台灣海峽吹來的涼爽的風。我還把那些歌曲比喻為滋養心靈的雞湯。”

“比喻得好。你太有才了。”

蘇盼夏有所不知,朱邦致上了大學仍然沒有變聲,喜歡體育又喜歡唱歌,被譽為校園“童聲歌王”。最擅長唱台灣校園歌曲。

他之所以對台灣校園歌曲情有獨鍾,是因為在他看來,這些歌曲是那麼至純至美。——淡淡的喜悅,淡談的憂愁,淡淡的哀傷,如三毛寫的《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撖攬樹……

什麼都是淡淡的。然而就是這些淡淡的清香一直沉澱在大家的記憶裏,像陳年老酒,日久彌香。這些歌詞絕少庸俗豔詞,也極少涉及情愛;沒有功利,沒有私欲,沒有雜念,沒有說教。像一個單純而美麗的少女,把大家導遊在人性美不勝收的意境中。

朱邦致的高論,深深打動了蘇盼夏。

而朱邦致也有所不知,蘇盼夏因為“專升本”而苦讀五年大學。她對中外的詩歌頗有研究。寫了不少研讀、評析中外詩歌的文字。後來,她的注意力就定格在對台灣女詩人席慕蓉詩歌的研究上。

她特別欣賞席慕蓉的代表作《七裏香》: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在綠樹白花的籬前

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

而滄桑的二十年後

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微風拂過時

便化作滿園的鬱香

蘇盼夏分析說:“這首小詩,向讀者展開一幅色調和諧的生活畫卷。沒有刻意蘊含叫人拍案叫絕的深邃哲理。她的詩就像一條從山澗裏流出的小溪,流奏著清麗的旋律,泛著悅目的波光,帶著對愛情的追求,華年的惆悵和沉重的鄉愁等,最有價值的人生情味,自然地流淌,流到讀者的心田裏,激動著讀者的心弦。”

朱邦致聽得如癡如醉,激動不已。他說:“我在大學文學作品賞析課上都沒有聽過這麼精彩的點評……”

在朱邦致麵前蘇盼夏總有一種成功的喜悅。她說:“我還發表過幾首小詩,隨便朗誦一首新近草成的《企盼》,想得到你的斧正……”

“什麼‘斧正’,文縐縐的!”他很欣賞表妹的才氣,說,“快朗誦來聽聽。”

蘇盼夏很認真地擺開架勢朗誦道:

我是大樹的一粒種子

企盼突破厚實的土壤

伸出強壯的臂膀迎接熹微的晨光

沐浴著金色的陽光茁壯成長

我是一隻剛出窩的小鳥

企盼羽毛豐滿的翅膀

在蔚藍的空中勇敢、自由地飛翔

我是一個赤腳奔跑在田野上的農家姑娘

企盼大地母親的乳汁幸福地撫養

在校園裏像鮮花一樣綻放

我是一條新造的船

企盼二支堅實的槳

在湛藍的大海上直掛雲帆,奮起遠航

我企盼著企盼著成長、綻放,飛翔、遠航

朱邦致聽了很受受鼓舞,覺得表妹大有長進。

“這首小詩頗有韻味,格式也很整齊。我的意見是內容的深度尚待向縱深挖掘。再推敲推敲會是一首佳作。你以後會成為席慕容式的詩人。佩服佩服。”

蘇盼夏略帶奚落地說:“好了,好了。不要相互欣賞,相互吹捧了,怪肉麻的。我修改就是……”

“看來你在大學裏沒有蹉跎歲月。你還能堅持筆耕。我還是讚賞你。”

“在中學,我也接觸過好幾位語文教師。他們當中有些隻會坐而論道,述而不會作。指導學生寫作文,頭頭是道,但從沒見過他們真槍真刀地寫過‘下水作文’。這就像遊泳教練自身不會遊泳,對學生沒有示範性,沒有影響力。我當語文教師,決心改變這種狀況,所以我教改課題就選《中學生作文思維訓練法》。”

蘇盼夏能在知心的表哥麵前暢所欲言,也是一種高尚的滿足。

談風未衰,邦致和盼夏又轉換了話題,談起了《紅樓夢》。

邦致問:“盼夏,你喜歡賈寶玉嗎?”盼夏說:“賈寶玉是個花花公子。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要飫甘饜肥,終日在內幃斯混。一個男子漢,脂粉味太濃。我並不喜歡。”

盼夏乘機反問邦致:“難道你喜歡林妹妹?”

邦致說:“林妹妹多愁善感,體弱多病。哪個男人娶了她就倒黴,成天要替她排隊掛號,帶她看病,為她買藥。

盼夏聽了抿著嘴笑,邦致也跟著笑。

突然間,盼夏眉頭一皺,感到身體“出狀況了”。邦致覺得她神色不對,問道:“你怎麼啦?”

盼夏羞赧地說:“不好意思,你替我去買包‘衛生巾’來。”

邦致生平第一次聽女生當他的麵說“衛生巾”的事。但既然是盼夏急需,他隻得去買。

那時廠區裏還沒有“一站式”購物的超市,隻有百貨商店。邦致來到婦女用品櫃台前,鼓足勇氣對女營業員羞怯地說:“請你拿一包‘衛生巾’。”

不知是邦致話音太小呢,還是女營業員沒聽清。她問:“你要小毛巾?”

邦致急得直跺腳,隻想趕快結束這難堪的局麵。“不,不是的,是‘衛生巾’,女人用的。”

女營員這才明白過來,大聲說:“哦,你是替老婆買‘衛生巾’的。服務真周到。”

經她這麼一渲染,許多顧客都把視線投向八極。

邦致被大夥覷得臉通紅,羞澀得無

地自容,真想一腳跺出一個窟窿,自己鑽進去!……

蘇盼夏接過邦致買的‘衛生巾’馬上進了衛生間……

事後,邦致對盼夏說:“你知道嗎,我為了買到它,像做賊似的。”

“真對不起,為難你了,我的好表哥!”盼夏這麼親昵的一聲“好表哥”,邦致心裏甜滋滋的,百貨商店的難堪被一掃而光。

接著他倆又借題延申,談到青春期教育的事。

盼夏談起知青下鄉插隊落戶那時,她親眼見過一位小女生,在插秧時正巧第一次來了例假,血順著兩腳往水田滴,她不知是怎公回事,以為自己得了大病,嚇得哭了。幸好被盼夏看見,把她攙扶回宿舍,告訴她是怎麼回事,今後應該怎麼處理。

那時期,什麼“月經”“例假”之類的話,在女孩子看來是諱莫如深的詞語,甚至連“做好事”這句話都隻能在女孩中悄悄說……

那時候,談“性”色變。如果有男女生“談戀愛”,那是大逆不道。不是什麼新聞、緋聞,而是丟人的丒聞。在“正仁君子”的老師眼裏被視為“瘟疫”,得趕快隔離。

“你還記得吳凡白嗎?”

盼夏這一問,觸痛了朱邦致的傷疤。

“她現在在哪裏?現在怎麼樣?能見到她嗎?……”他很急切地追問。

盼夏很理解邦致心痛後的關切:“看把你急得!”她笑笑又說,“她現在發達了,成了她那一帶農村遠近有名的蔬菜專業戶,經營大棚種植。我們學校,這裏的工廠,所需的新鮮蔬菜,全是她提供的。她己經成家了,有一個小男孩。隻要有機會,我會約她來玩的。”

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朱邦致還痛定思痛。自私、無知、專橫,幾乎毀滅了一個青春美少女!

知識荒蕪,人的頭腦空白。考試“交白卷”是“英雄”,“批師道尊嚴”是“反溯流精神”。

“我們這一代是從‘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時代走過來的。”蘇盼夏說,“先天不足要靠後天補啊!”

邦致感同身受。想起自己剛上初中時也是個蒙懵少年。什麼男女“性征”,什麼“遺傳”,根本不懂。上體育課一講煉長跑,就有兒個女生躲躲閃閃的不去上。一旦碰上大掃除、義務勞動的事,也總有女生逃避。個別男生心理不平衡,向班主任“告狀”。班主任的回答是“你無知,不懂味”。

今天看來,真是“無知”鬧出的笑話……

“嘀嘀——”汽車的喇叭聲把朱邦致的思路給打斷了。不知是誰喊“開車啦!”

乘客們像爭脫了鎖鏈的奴隸,獲得自由身了,輕鬆地從不同角落鑽出來,上車。

那些農民小販,還在抓緊時間捕提最後的商機,“礦泉水、餅幹!”加快節奏叫喊……

朱邦致看看表:下午二點半了。他慨歎“逝者如斯夫”。剛起步,汽車像甲殼蟲似地爬行,後來才加快了速度……

回到自己的家裏,第一要務是解決“民以食為天”的問題

因為這時趕到中學聽課,也隻能是“曲終人散盡”,不如在家等盼夏。

朱師傅聽兒子說,這麼晚了連中飯都還沒吃,很心痛,一邊替兒子張羅飯菜,一邊責備:“中午,我和盼夏都在等你吃中飯。既然路上耽擱了就花點錢,買些吃的充充饑也好,不傷身體,就是舍不得……”

朱邦致剛放下碗筷,盼夏就提著上班常提的包包回來了。一見麵就丟來一句話:“你把我的事給忘了吧!”

邦致用紙巾抹抹嘴,說:“豈敢,豈敢!回來的路上,汽車被堵了幾個小時。我苦不堪言,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來!”

朱師傅也幫腔:“他剛剛才吃過中飯。”

“你可知道,我望穿秋水等君來……”盼夏似乎還有些怨氣。

“好了,要打要罵,以後悉聽尊便。你現在還是說說你這堂公開課的情況。”

“你沒來,影響了我上課的激情。不過——”盼夏轉嗔為喜,“這次課,還是按設想的預案,順利完成。經過啟發、討論,學生的主動性、積極性得到很好的調動,出現了好幾篇有創意的優秀作文。”

“他們——聽課老師的意見呢?”

“有些爭議,不過還是褒的多,貶的少。”

“說說貶的。”

“他們說,你搞作文創造性思維訓練法,什麼‘縱橫思維法’,好是好,隻是在我們學校行不通。我們那裏,學生素質不高。有的甚至直言不諱地問,‘你不是抽調最好的學生,臨時組班上淉?’對我們的誠信表示懷疑!我是‘懷疑’的懷疑!”

盼夏對這樣意料之外的質疑,忿忿不平。

“這說明,我們目前所謂的公開課、實驗課、彙報課、競賽課、考核課之類,造假的不少,所以造成了誠信的缺失。”邦致也很感喟。

正說著,忽聽得門前有“突突突”的汽車聲。朱師傅滿臉堆笑,他和戴著白手套的吳凡白出現在門口,說:“吳凡白來了!”

首先跑出去迎接的是朱邦致。

“吳凡白,你好!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吳凡白脫下白手套,同邦致親切握手。大家熱情迎接這隻涅槃重生的金鳳凰。

“珊姍約我來的。”吳凡白的聲音很爽朗,“她說,你今天會回來。我早就想來看看你和朱師傅了。”

盼夏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她卻掙脫開,說:“別急。邦致,快幫忙,先把車上的幾袋蔬菜卸下來。”

屋裏的幾個人都出門來到汽車旁,吳凡白身手敏捷地上了車,說:“沒什麼好送給你們的。這些都是我的大棚種出來的,嚐嚐鮮。”她提起車上的蛇皮袋,一袋一袋往下遞,“這是西紅柿——,這是黃瓜——,這是青椒——,這是萵筍——,這是茄子——。”

朱師傅可急了,說:“給這麼多,我們一個月都吃不完。”

吳凡白笑嗬嗬地說:“朱師傅,吃不完,你就送給左右鄰舍,說是吳凡白蔬菜大棚種的。”

邦致想起從前的吳凡白,說起話來鶯聲燕語,很靦腆。如今是落落大方,中氣很足——環境改變人,勞動鍛煉人啦!

卸完菜,吳凡白從車上下來。邦致指著汽車問:“這車是你的?”

“是我買的。拖菜送菜,沒它不行。是柴油工具車,雙排座的,便宜、實惠。馬力大,尾氣也大,不環保。過幾天賣了它,買台理想的。”

朱師傅替他們倒好了茶,說:“你們很難像今天這樣聚一聚。我替你們準備晚飯,讓你們嚐嚐我的手藝。”

吳凡白很懂禮:“謝謝朱師傅,讓你辛苦了。”

大家洗了手,坐在容廳的沙發上敘談。

吳凡白環顧四周,欣賞朱師傅的新房:這是兩室、一廳、一廚、一廁的新居——廠區的普通職工,根據同一的建築圖紙建起來的一色住宅。

朱邦致仍然注意吳凡白的形象:短發,展現青春光采的雙眸,浩白的牙齒,突起的胸脯,黝黑的皮膚——健康、開朗的農村少婦形像。朱邦致目光不敢在她身上多停留,更多的是想聽聽她回農村後的經曆。

吳凡白說,我現在體會到了什麼叫“生不如死”。

從醫院裏被接回到家裏,媽媽對外宣稱我是得重病回家養病的。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不久就有人說我是“在學校談戀愛不成而服毒自殺的”。這種說法一經傳開,我還有什麼臉活著?我想過再次服農藥。媽媽早就采取了預防措施,把農藥寄藏到鄰居那裏。我也想過投河,但我會遊泳,死不了。

媽媽整天勞碌。種菜,喂豬,還要下田。時刻提防我,不讓我走絕路。

我爸死得早,靠她單身一人為生活打拚,為我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一滴汗一滴淚啊!我與心何忍?再說我沒做什麼辱沒祖先的醜事,我是被冤枉的。當時,邦致給我的信中說,我“比竇娥還冤”。這話很為我提氣!我沒白認識他!

後來,我敢於打開房門,敢於直麵現實。我參加生產隊勞動,讓鄉親們認識真實的吳凡白,也讓年邁的媽媽放心!

勞動真偉大。勞動可以重塑一個人。不久,我被選為生產隊的婦女隊長。報名參加農學院自學考試,還經常收聽農業廣播。邊學邊實踐,在自留地上用科學知識實驗種菜。我拿到了農學院自考本科文憑。現在正努力爭取自考碩士研究生文憑。

我的蔬菜大棚種植,己經粗具規模,請了三個員工。下一步計劃搞蔬菜種植基地,請更多員工,用電腦——我捎帶告訴你們,我正在學習電腦——科學管理。到時候,我要讓你們都吃上我生產的無公害綠色蔬菜。

我到大城市參觀過人家的蔬菜生產基地。那規模,那產量,那氣派,那科學,我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對照他們的基地,我們這裏的,那簡直是醜小鴨比老鷹!

“知恥而後勇”嘛。我要迎頭趕上。我正在籌劃未來的“吳凡白蔬菜生產綜合基地”。除了生產各色蔬菜,還要建蔬菜食品加工廠,建科學實驗室,建農家樂土菜館。

你們聽說過嗎?末來,人人都要掌握三種本領:會外語,會電腦,會駕車。

學會一門或多門外語,你就會像《西遊記》裏的孫吾空,鑽進外國人的頭腦裏,了解他在想什麼、準備幹什麼;學會電腦,你就像多了千百個腦袋,有一個廣闊的思維空間;學會駕車,你就像插上翅膀,廣袤天地任你飛翔。

我要賺很多線。建新房,住別墅,買小車。現在的“大哥大”像塊黑磚頭,又笨又醜,費用又高,我不想要。據說未來的“手機”好,小巧,可以握在手心,想往哪裏打就往哪打,想跟誰通話都行,隨心所欲。

未來的電腦要上網,我可以在互聯網上與天下人做生意。鼠標一點,忙著數錢……

你們別以為我這是天方夜談,別以為是癡人說夢,也別以為是當年英國莫爾所描繪的“烏托邦”。我要實現中國現代化的“桃花園”……

吳凡白滔滔不絕地談計劃,談理想,朱邦致、蘇盼夏聽得入神。

蘇盼夏很佩服,說:“你的思想比我超前多了,簡直是引領新潮流。”

“古人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八極說,“如果士別三年五載,該怎麼看呢?”

蘇盼夏搶答:“那就爬上樓梯,抬頭仰望唄!”

吳凡白喝下一杯茶,說:“這也太誇張了吧……”

客廳另一頭的餐桌上,晚飯己經準備好。

朱師傅有意開玩笑,喊:“老總們,開飯啦!”他還特地拿出平日裏舍不得喝的一瓶紅葡萄酒,“來吧。這些菜是吳凡白的,這酒是我的。”

吳凡白插上一句:“那,這肉是誰的?”

“這肉,當然是我——”朱師傅立馬反應過來,緊急殺住,“是我買的,是我加工的。好了吧?”

邦致以為老父親會上凡白的當,聽了他的回答,笑得合不攏嘴。

四方桌,四人各坐一方。盼夏洗了四個茶杯擺上桌。凡白為大家倒上酒,並先舉杯對朱師傅說:“朱師傅,您老人家為培養邦致和盼夏上大學,勞苦功高。我借花獻佛,替他倆表示感謝。敬您一杯!”

按理,這表示感謝的話,應該由邦致、盼夏先來說說,吳凡白怎麼宣賓奪主呢?

這得從下午的一件事說起——

下午三點多鍾,吳凡白要她的三名員工往車上裝那幾袋送給朱師傅的蔬菜,自己做開車前的準備。

這時,吳凡白的鄰居魏伯伯上前問:“凡白,你又往哪個單位送菜?”

“我把這些菜,送給軍工廠的朱師傅。”

“朱師傅?是不是那位叫朱光宗的老師傅?他兒子叫朱邦致?還有個侄女叫蘇盼夏?”

“你對他家這麼熟悉?”

這位魏伯伯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詭異一笑。他感興趣的是吳凡白的車。他打開車門,坐上駕駛位,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饒有興味地說:“開車真神氣!”

吳凡白一看,慌了:“你千萬別把油門踩了!快下來……”

魏伯伯屁股還沒坐熱就下了車。吳凡白戴上白手套上了車。“突突突”,車子開走了。

上路不久,吳凡白便乜見座位上有張折疊的紙。她把車子往路邊一停,打開那張紙一看,原來是《地下血庫》隊員名單。上麵有許多人的姓名,“朱光宗”赫然入目。吳凡白的心像被黃蜂蜇痛了。她忍痛反複看這份名單,心潮難平……

她聯想起這魏伯伯是世代務農,他的第二職業是組織地下輸血隊。這是鄰裏公開的秘密。但她萬萬沒想到朱師傅也是“地下輸血隊”的成員。再聯想到蘇盼夏在來信中曾告訴她,“是靠姨父的資助,我才得以延長二年讀完‘專升本’”。是啊,靠一個工人微薄的薪資要幫助二位大學生,談何容易!

從名單上看不出朱師傅賣血是從什麼時間開始的,有多少次。但是,吳凡白可以想像,當朱師傅每次捋起袖子讓護士抽血的時候,需要多大的堅韌和堅強。他不知道,也無從知道,這寶貴的血液輸給什麼人,救助過多少傷病員,他唯一能知道的是憑著這份“收入”,能使二位大學生完成學業。這又是何等悲哀和快樂!他的奉獻,竟然是二位直接受益者蒙懵無知。這又是多麼的悲壯和豪邁!

“母愛如水,父愛如山”,一樣偉大!

吳凡白感到,她手上這杯酒是如此沉甸甸!她要把這杯斟滿深情的酒,替邦致和盼夏獻給這位可敬可愛的老父親。禱祝他健康長壽。

對此,邦致和盼夏還蒙在鼓裏。他倆隻是條件反射似地跟著吳凡白立即舉杯站立。朱師傅舉杯起身,說:“沒什麼,那是我應該做的。”顯然,他在極力掩飾複雜的心情。

大家像過節一樣,喝下這杯甜甜的酒……

“小酒杯,大乾坤!我為朱師傅祈福。”吳凡白的心情與眾不同。

她乘興說了一段故事與大家分享——

有一天,她到農學院上自考輔導課。教授對同學們說:“我想借此機會做一項問卷調查,請大家幫幫忙。”

做什麼調查?同學們都很感興,因為許多課經常是索然無味。

問卷發下來,一看,隻有兩道題。

第一題:他很愛她。她圓圓的臉,彎彎的眉,小小的嘴,紅紅的唇,白白的膚,姣美可人。可是有一天,她不幸遇車禍,痊愈後臉上留下幾道大大的醜陋疤痕。你覺得,他會一往情深地愛著她嗎?

A,一定會

B,一定不會

C,可能會

第二題:她很愛他。他是商界大款,帥哥靚男,落落大方。忽然有一天他破產了。你覺得,她還會鍾情於他嗎?

A,一定會

B,一定不會

C,可能會

一會兒,我們都做好了。

教授一統計問卷,發現:第一題10%的同學選,10%的同學選,80%的同學選。第二題:30%的同學選,30%的同學選,60%的同學選。

“看來,美女毀容比男人破產,更讓人不能容忍啊。”

教授笑了:“答這兩題時,潛意識裏,你們是不是把他和她想象成了戀人關係?”

“是啊。”同學們不約而同地回答。

“可是題目的前提並沒有限定是‘戀人關係’啊。”

教授意味深長地看著大家:“現在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第一題中的‘他’是‘她’的父親,第二題中的她是他的母親。讓你們重薪選擇答案,你們還會堅持原來的選項嗎?”

問卷再次發到同學們的手中,教室裏忽然變得非常寧靜。一張張年輕的麵龐變得凝重而深沉。

過了一陣,教授再一次統計,兩道題100%的同學都選了。

教授的聲音深沉而動情:“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愛,亙古綿長,無私無求,無悔無怨;不因季節更替,不因名利沉浮。這就是父母的愛。”

“要永遠善待自己的父母。”吳凡白道出了朱邦致和蘇盼夏的共同心聲。

這故事可把朱師傅難為情得不知如何是好……

吳凡白還在想,“這麼難得的父親,這麼偉大的老人,如果有個老伴陪他度過晚年該多好……

暮春三月,江楓震校長終於遷入新居。

按計劃,他的新居在二年前就要落成。由於承建這一期職工福利房的包工頭攜款潛逃,使得剛建成一半的職工住宅樓幾乎成了“爛尾樓”。後經總公司下屬的建安公司費盡周折才得以繼續建成。後來,江楓震又因妻子病重住院,無暇顧及新房的裝修,又延宕了一段時間。這樣,前後四年才實現喬遷的美夢。

說是“美夢”其實很不完美,因為這期間,江楓震生活的“另一半”已經被病魔吞噬,到了另一個世界。十四歲的懷蕾被瑞雪送到北京某音樂學院附中培養,隻有寒暑假才回來一住。常住新居的就隻剩形單影隻的江楓震一人。

這是一套一百一十平米,有三窒、二廳、二衛、一廚,外加一個陽台的寬敞新居。這在當時,普通的職工是望塵莫及的享受。普通職工是根據“住房積分”從高到低的順序分期分批享受福利分房待遇的,一般都隻有五十多平米的二室一廳。但是軍工廠受“官本位”思想影響很深。學軍隊的,按軍階分等級享受各種福利待遇。像江楓震這類處級幹部因為“工作需要”,不僅要有寬敞的辦公室,而且要有寬敞而舒適的住房。在廠區的範圍內,江楓震能直呼其名的職工並不多,而認識他的人卻不少,知名度很高。這次分房,得到建安公司經理——一位高三學生家長——暗中操作,選了四樓這套南北通透的住房。

他為妻子治病幾乎花去了所有積蓄,隻好通過楚舟暗中“借用”小金庫的一筆資金,花重金聘請一流的裝修公司,把新居裝點得豪華而氣派。家用電器、家具、廚具、衛具,還有燈飾、地板,全是嶄新的品牌貨。

最令江楓震滿意的是,他請公司裏的一位書法高手寫了“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的宅聯,把它裱好,再用大鏡框鑲好,掛在客廳沙發靠背的牆上,很醒目。

江楓震查過資料,知道這是清代大文字家孫星衍的宅聯。

孫星衍,清乾隆五十二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後任刑部主事,官至山東督糧道,晚年在中山書院任主講。

之所以選孫星衍的宅聯為自己的宅聯,是“予心有戚戚焉”。它向來客透露以下信息:“我像孫星衍一樣珍惜時光,勤於公務和學習;來的客人都是與我風雨同舟的好友。”當然它還隱含著室主仿效孫星衍的人品、官績、學術造詣等許多潛台詞,這為新居增添不少文化氣氛和書香品位。

第一位登門祝賀的是楊書記。如今他是軍工中學的黨委書記。他上班“隻動嘴,不跑腿;有人掃地,有人倒水”,說的話管不管用?這要去問誰?

他妻子在學校食堂當領班,兒子楊軍讀高三。“君子遠離庖廚”——他從不掌勺,一日三餐帶兒子在學校職工食堂吃,有專人關照,既方便又實惠。長此以來,得了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的“三高”症。每次上班,提包裏肯定裝有小型血壓計、血糖測試儀,還有降壓藥、降糖藥和救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