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每一個人,當初都是赤條條地來,最後也是赤條條地去。能悟出這個本真的“人”,也就可以悟出:得也不喜,失也不憂。人,都生活在一定社會地位的規限之中,任何不受“規限”的姻緣,都隻能是短命的姻緣。追求貝多芬式的“自由、平等、博愛”,同樣不能逾越這個“規限”;否則,就會受到“規限”的懲罰。
她覺得自己成熟多了,己經不再是年輕、熱情奔放、容易衝動的她。現如今,如何處理好與“山哥”的關係,成了她燙手的山芋。不過無論如何,得借今天的機會與他溝通——“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時恰好酒店經理的助理來告之:“因為音響設備出了故障,一時還修不好,今晚舞廳無法開放,很對不起大家。請你們諒解。”
經助理這麼一說,大家都起身,隻好掃興而歸。唯獨江楓震高興極了,心想“真是天賜良機,終於可以單獨同秦瑞雪會麵了。”
江楓震有意擋住秦瑞雪的去路,對大夥說:“我和秦老板還要商量些事,呆會兒再走。你們先走吧。”
秦瑞雪對江楓震的言行心領神會,笑著朝大夥擺擺手:“拜拜。”
江楓震目送開會的同伴走了,很快就把視線投向秦瑞雪身上。他很親熱地拉著秦瑞雪的手,低聲說:“記得,我第一次到你的琴行,在客廳吃了甜羹後,你要挽我的手往你的臥室去……那甜甜蜜蜜的情景我還曆曆在目。”江楓震企圖用溫馨而甜蜜的回憶把秦瑞雪帶回到往日的溫柔鄉裏。
秦瑞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好久沒見到你了——相思苦啊!男人們有句玩笑話,‘握著妻子的手,好像左手摸右手;握著情人的手,心靈好像在顫抖’。你猜,我現在是什麼心情?”
秦瑞雪輕輕鬆開他的手,答非所問:“換個地方說話吧。”,二人來到這家酒店的咖啡屋,點了兩杯咖啡,選了較偏的位置落座。
咖啡送上來了。江楓震端起杯喝了一口,說:“我有個問題憋在肚子很久了,現在我一定要問你,這麼長的時間,為什麼見不到你的靣,也不讓我來見你?”
秦瑞雪早就料到,他見靣時首先要問這個問題。如何回答呢?她也思量了好久,還是不知從何說起。說輕了,‘剪不斷,理還亂’;說重了,怕會重重打擊一往情深的他。真是一言難盡啦!
江楓震望著平時談笑風生的往日情人,此時卻欲言又止,猜度到她心裏有難言的苦衷,也不再逼她回答,隻是盯著她……
秦瑞雪慢慢低下頭,眼淚簌簌往下滴……
江楓震感到情勢不妙,趕快起身挨著她坐,拍著她的背,安慰她說:“有人說‘四十歲前,看別人哭;四十歲後,別人看我哭’。你怎麼哭了?別難過,乖乖。”
秦瑞雪啜泣了一會,終於說話了:“我對不起你的妻子,對不起你……”
江楓震是懂音樂的。這話的弦外之音,他聽得懂。——“對不起”說明自己在道德操守上做錯了事,傷害了對方,表示道歉,表示懺悔。——原來,這麼長一段時間,她是在反思和修複道德操守上的缺失。我原以為,她是受到陳澤敏和邢斌的威脅而膽怯。
但是,令江楓震不理解的是:“秦瑞雪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倆情感上的越軌,是兩情相願。當時,我倆冒著風險,挺過了“地下活動”的困難時期。為此,我倆都付出了被人譏諷、被人指背的代價。因此,誰也沒有對不起誰。”
更令江楓震想不通的是:“如今,我是失去妻子的男人,而你是早就離異的女人,這正是兩情相歡,兩情相悅的‘黃金季節’,我也下定‘非你莫娶’的決心;你卻來了個急殺車!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因為我是既愛江楓震又愛美人的男人!”
江楓震把憋在肚子裏的話幾乎是一股作氣地傾倒出來。倒完之後,他既解氣又傷心難過。
秦瑞雪始終認真地聽他出自肺腑的表白,但不為所動。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思考和鬥爭,她的決心是堅定的——人的生活要像貝多芬的音樂那樣有品位,有品格。
秦瑞雪的反響是堅定的。她說:“山哥,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倆不能總是沉湎於過去情感綿綿的溫床之中,要跳出來,自己操控自己的命運。”
“這麼說,你對我的心己經死了?”江楓震帶著哭腔問。
“沒有!你依然是我的山哥,我也永遠是懷蕾的幹媽。你想和我組成新的家庭,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後半輩子,不想在道德上你我都背著沉重的十字架生活!”
江楓震大失所望:“既知今日,何必當初!”
“山哥,‘當初’有風險,但是很快樂;‘今日’能自我解脫,更加快樂!”
江楓震哭喪著臉:“‘今日’,還有‘今後’?除了你,我跟誰‘快樂’?”
“我勸你不要灰心,不要喪氣。‘天涯何處無芳草’?”
“不管你怎麼說,對你,我是拿得起,放不下。”
看來,江楓震是固執的,對秦瑞雪不會輕易放棄的。
秦瑞雪隻好說:“感情的事,我也是認真的慎重的,不能兒戲。要你來個急拐彎,也是不現實的。請你冷靜考慮一下我的決定。”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起身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此時的江楓震,對秦瑞雪難舍難分,總想抓住一切機會挽回她的愛。
秦瑞雪不由分說,徑直朝停車的方向走去。
江楓震很不情願地跟著她上了“桑塔納”。
秦瑞雪就在離江楓震新居不遠處讓他下了車。自己一踩油門就走了。
江楓震站在人行道上,望著消失在夜色中的“桑塔納”,怎麼也挪不動自己的雙腳。
桔紅色的街燈照得街景薄霧般迷蒙。兩旁的店鋪都已打烊,行人、車輛都很稀少,隻有公交車還照例運行。夜深了,江楓震感到了春夜絲絲寒意,隻好悵然若失地往自己的新居挪步……
這一晚,江楓震徹夜難眠。腦子裏一直回旋著一個問題:秦瑞雪的情感為什麼會發生九十度的急拐彎?是受到陳澤敏和邢斌卑鄙的威脅,還是自己妻子臨終前對對秦瑞雪說了什麼刺激性的話?
記得妻子彌留的前一天,因為學校有急事讓他去處理,是秦瑞雪負責守夜看護。會不會就在這一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麼呢?江楓震自己搖搖頭:“不得而知”。
……
起床後,他照照鏡子,發現眼圈有淡淡的黑暈,用冷水洗臉、按摩,待臉部肌肉放鬆,表情正常後,才下樓去吃早點上班。
凡是教書育人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不管家裏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隻要一進校門,一踏上講台,一麵對學生,什麼都煙消雲散。
江楓震一進自己的辦公室,好像昨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微笑著麵對比他先到的楚舟。
“你好,江楓震。今天,星期一。現在是各科室負責人例會時間,大家都在會議室等你。”
楚舟的話,才始他如夢方醒。他一拍腦門:“你看,我差點忘了。”
他一進會議室就對大家說:“對不起,對不起。早上起床晚了些,遲到了。”
會上提出的兩件事,讓江楓震很懊惱:一件是,昨天晚餐時,有四個寄宿生發生食物中毒。連夜住院觀察治療。據公司醫院化驗結果證實,是吃了學校食堂發芽的土豆而中毒的。
還有一件,是市電視台昨晚晚間新聞中,播出了我校汪真三人,為搶生源與兄弟學校招生工作人員打架鬥毆事件。據說,是有人經過事發現場,用“掌中寶”拍攝下來,提供給市電視台的。
食堂食物中毒事故,是危及師生身體健康和生命安全的大事,也是上級有關行政部門一再重申不可觸犯的大事。江楓震萬萬沒料到不該發生的事,卻在自己領導的學校食堂發生了。幸好事故是發生在星期天的晚餐,在食堂用餐的學生極少,涉及的麵不大,中毒的隻有四個學生。
總務科長彙報說,當班的炊事員舍不得把十幾個發芽的土豆扔掉,結果釀成大錯。
有人就借題發揮,說:“怪不得學生反映,食堂的飯菜越來越難吃,價錢也越來越貴。”
“職工食堂不也一樣。用餐的人越來越少。”
“校門口小食攤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食堂是不是考慮也可以搞私人承包……”
這年月,誰對食堂的飯菜質量,對食堂服務工作沒意見?這樣肆意扯下去,像橡皮筋似的會越扯越長。
江楓震用握著的筆敲敲桌子,不讓這些議論再發下去:“好了。現在不是要征求大家對食堂工作的意見。當務之急是如何消弭這次事故的影響,妥善處埋好這件事。”
於是,與會的頭頭們達成以下共識:由總務科長出麵,通過各種渠道嚴密封鎖消息;中毒的學生家長到校“討說法”時,要盡可能滿足他們合理的要求,不要讓事態擴大;解聘出事的炊事員。
關於如何處理汪真一夥打架鬥毆的事,會上意見分歧很大。
有人認為,汪真平時就散漫,對學生粗暴。這次又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影響極壞,耍解聘。
有人認為,他主觀動機是好的,客觀效果不好。他自己也沒料到會這樣。再說,他自己也傷得不輕。還是批評教育的問題。”
有人認為,他是我們“軍工中學教育集團”董事會副董事長的兒子。不看僧麵看佛麵。息事寧人,算了。
有人認為,這件事對學校聲譽造成很大的負麵影響,不管是誰的兒子,不留情麵,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
這些意見就像推排球似的,由二傳手傳到江楓震的身前,至於是強攻,還是輕吊,全由主攻手江楓震定奪。
在眾多意見中,隻有一條是江楓震首肯的。那就是要想方設法阻止這條新聞的重播。
學校的高音喇叭響起來了,這是全校課間操時間。學校每周行政例會通常隻開兩節課時間,偶爾也開一個上午。他立即結束這次例會。
回到辦公室就和教委的劉顧問通電話。
“劉主任——劉顧向,你好。昨晚市電視台晚間新聞——”
江楓震剛提起這件事,話筒那頭便傳來劉顧問底氣十足的聲音:“平時我不太看本市台新聞的,昨晚恰巧看了。關於汪真打架的新聞,我已經與市台晚間新聞編輯——他是我的熟人——通過電活,他答應這條新聞不再重播。”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江楓震很欣賞自己聘了劉顧問這一招。每月二百元不會白花。這就叫做“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嘛。
接著他又和汪副董事長通電話。
“汪董,你好。”——江楓震很懂得當官的心理,凡是職務中有“副”字頭銜的,統統把“副”字含糊掉。這樣更容易拉近與對方的距離。對當年的汪副廠長就是直接稱呼“汪廠長”的。“今天,在軍工中學行政例會上,大家對汪真打架的事,反映很強烈。”
“江楓震,聽說,昨晚市台的晚間新聞播了這個消息,不過我沒看,是別人告訴我的。看來不能讓這件事的影響再擴大了;否則,對學校的聲譽很有損壞。”
這位汪董並沒有強調事件本身對汪真聲譽的影響。看來他是有意避重就輕,躲躲閃閃。
“汪董,電視台那邊,你放心,我已經請劉顧問了難了。問題是汪真首先動手打人,造成嚴重後果,大家對此意見很大……”江楓震有意要突出重點。
“如何妥善處理好這件事,我相信江楓震的能力。”
“我考慮了很久,不想用行政手段處理,搞什麼開除或解聘什麼的。”
“那你的辦法是……”
“我想經濟懲罰。”
“經濟懲罰?這倒新鮮。請你說具體些。”
“罰款三千元,由汪真分攤二千,另外二人各分攤五百元,並扣除三人當月的工資和獎金。”
“這麼一算,汪真經濟上的損失還是比較大的。現在出現了‘腦體倒掛’的不正常現象。社會上不是流傳著‘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說法嗎?這是你感同身受的。汪真一個月才一百來塊錢的工資——”
“你要聽我說完。有句話說,‘堤內損失,堤外補’。你是我的老領導,我替你想了‘明罰暗補’的辦法,彌補你經濟上的虧空。”
“你準備怎麼操作?”
“昨天,銀河大酒店會議上不是決定讓你到省內外跑高校招生的額外指標麼?這個‘跑’是很辛苦的。更準確地說是去討,去買,是去拉關係,是去開後門。在這個過程中,有許多環節隻要我簽字,你都可以拿‘補助’。”
“原來這樣。校黨委楊書記過問這些日常事務嗎?”
“現在他是得了‘三高’症的幹部。每天上班,要麼數脈搏,要麼量血壓,要麼測血糖,要麼兩隻手各握著兩個健身球轉,日子過得頂滋潤的。”
“這樣也好,你少了一個‘婆婆’。”
“如果你同意,我馬上就出‘處罰公告’。”
汪董答應得很爽快:“你出吧!”“咯”的一聲,電話掛了。
江楓震把國際教育聯絡處的楚舟找來,催她盡快發函與相關的國外學校聯係,取得他們的邀請,辦好各種簽證,和索菲亞早日啟程。
“你和索菲亞的任務很艱巨,要多聯係初中生、高中生出國留學的指標,還要聯係好教師出國考察的學校。打好前站,不容易啊!”
楚舟對江校一向有感激之情,報恩之心。在她因指點學生高考舞而丟了飯碗、走投無路之時,是他收留了自己,而且委以重任。她的職位使得不少老師,尤其是英語組女教師,垂涎三尺。“你看,跟著校領導車進車出,吃香喝辣,不用熬夜備課、改作業,多逍遙自在”。她們在豔羨之餘心懷嫉妒,巴不得她出了事,或幹脆暴病死了,讓自己來填補這個空缺。這當然是水中撈月。於是最省事的辦法就隻有潑髒水,說髒話。丁會計病逝後,對楚舟更是流言處處飛。
“哎呀呀,你看,他倆肩並肩走著,多親熱!”
“小舟早就成了‘小秘’。”
“好久都沒看到江楓震和秦老板往來了。”
“有沒有往來,鬼知道。有哪個皇帝嫌妃子多?”
“所以,哪個皇帝都是短命鬼。”
……
流言不可能在真空裏傳,有許許多多早就飛進兩人的耳朵。
此時兩人坐在校長辦公室說話,雙方都覺得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如芒在背,精神都不輕鬆。當他倆四目相視時,就會爆出耀眼的火花,很快都會把視線移開;然後又表情很不自然地相覷,彼此都顯得尷尬。
“腳正不怕鞋子歪”。楚舟經過短暫的思想鬥爭,覺得該說的話還是坦坦蕩蕩地說,何必畏畏縮縮!
“江楓震,我很感謝你。你是背著沉重的包袱聘了我。現在,你又派我出國聯絡。在別人眼裏,這是美差、肥差,誰做夢都想得到。改革開放了,門戶打開了,‘外麵的世界很精彩’,誰不想用公款去嚐嚐‘歐風美雨’的滋味?這機會,你給了我。在別人眼裏,這是你私下裏對我的寵愛。”
“為了工作,為了學校的發展,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不派你,派別的人去,又會怎麼樣呢?”
“我可以推測到,這次出國,隻要我和索菲亞前腳跨出校門,後腳一抬起,那些長舌婦們流言蜚語的涶沫星,會濺得你滿頭起桂圓坨。”
江楓震一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這麼一笑,倒使得雙方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下來,氣氛頓時也活躍了。
“當領導的必需是鐵板似的硬耳朵,好話、壞話、正確的話、錯誤的話、反對的話,都得聽進去。要像業餘拳擊運動員,戴著頭盔,有抗擊打能力,頭上就不會起桂圓坨了。”
江楓震的話,也逗得楚舟捂著嘴笑。
這時,江楓震才仔細地觀察著楚舟的長相。和秦瑞雪比,她也算得上美女。不過秦瑞雪的眼睛比她大些,閃亮些,鼻梁也高些,嘴唇性感些……
乘著江楓震心情較輕鬆、愉快,楚舟談起他個人情感上的問題:“很多人都希望你和秦老板盡快組成新的家庭。”
“不瞞你說,我也有這個想法,不過這僅僅是一相情願……”江楓震的神情顯得頹喪。
“怎麼,她另有想法?”
“她要我死了這條心,而且態度很堅決。”
“怎麼會這樣?”楚舟迷惘不解。
“我始終弄不清,情感的線路為什麼突然終斷!”江楓震的眼晴有些濕潤,但是他在極力控製自己。
楚舟後悔自己的唐突:“對不起,我使你傷心了。”
“沒關係。你是第一個問起我私人感情問題的人。請你替我保密。”
“你放心,我一定保密。你需要我從中斡旋斡旋嗎?”
江楓震思考良久,說:“如果你能幫幫忙也好,但要做得密不透風。”
“那好。”
兩人談到這個程度,似乎要成為知交。
江楓震望著對麵這位美女,心想:她自從聘進軍工中學,像是給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結束了潦倒的生活。工作很勤勉,很敬業。據說,她因高考監考時有舞弊行為而被開除公職的。那時高考才恢複不久,有關規則尚不嚴密,有關紀律也並不苛刻,她犯了這個錯誤,也不致於飯碗被砸!難道個中還有什麼蹊蹺?
人與人談話,“話不投機半句多”。話一投機呢?當然是千句少。這好比順水推舟,沒什麼阻力就很順暢。
江楓震信口問道:“過去,你的飯碗為什麼會被人家砸掉呢?”
這個問題也觸到她的心頭之痛。
她是師範學院英語係畢業的本科生,因出身不好,被分配在郊區農村中學教音樂。那年高考,派她到兄弟學校監考。她監考的考場裏,大部分是返城的知青考生。記得那一場是考物理,許多考生望著考題,皺眉頭,咬筆頭,茫然不知所措。有一位考生在卷子寫“物理物理,雲裏霧裏。我從頭到屁不知做,明年卷土重來。”把“尾”字寫成“屁”,明顯的錯別字,還亂用詞。她覺得這些知青知識貧乏得可笑、可憐。
她還發現一位女生,眼睛時不時地往桌子下麵看著什麼,神情緊張。她不聲不響地站在後麵觀察了一陣,發現她下身穿花裙子,遮住了兩條腿。她還發現,這位女生的大腿麵上寫有不少公式,偷看一眼又用裙子遮住,反反複複地這麼做。她的腦海裏馬上跳出“舞弊”這個詞!
這時,緊張的不再是舞弊者而是發現了舞弊的監考人。楚舟的手心都捏出汗來,她出於對舞弊者的憐憫,產生了惻隱之心,不忍心舉報,就走近她,小聲地說:“不要再偷看了,小心被別人發現。”
那位女生誠惶誠恐地望著楚舟……
沒料到,這場景,這話語,被緊跟在楚舟後麵的另一位男性監考老師看到,聽到。
他馬上找來考場主任——楚舟中學的校長——到現場察看。
這場考試結束後,楚舟就被校長叫到他的辦公室個別談話。
“今天你監考時,發現考生舞弊,不僅不報告,還指導她舞弊。”
楚舟一見這位板著臉的校長,就知道沒有好果子吃。
不過她還是申辯道:“我並沒有指導她舞弊!”
“你告訴她,‘小心被別人發現’,這就是指導她要做得更隱密些,要做得不被別人發現。”
“今天栽在他手上,算我倒黴。”楚舟心裏明白:這位道貌岸然的校長,對自己早有覬覦之心,早有非分之想,隻是沒有讓他得逞。今天他肯定會借機泄憤,公報私仇。
“我每天得向上級報告本考場的情況。你的錯誤,可以說很重,也可以說很輕,還可以說沒事,當然,這要看你對我的態度……”
“對你要怎樣?”
“這,還用我啟發嗎?”
他冷笑著,露出了色鬼的猙獰麵目。
楚舟鄙視他,堅貞不屈地回答:“休想!”
不久,她便得到市郊區教委的處分通知,從這所中學卷起鋪蓋,走人。
那時“以階極鬥爭為綱”的標語,被覆蓋,被塗刷還不久,到何處去申冤?她欲哭無淚。
聽了楚舟的申訴,江楓震深感無奈,深表同情。
“好了,那段令人窒息的曆史再也不複返了。現在,政治環境好極了,我們要好好幹。”
正好,下課鈴聲響了。
楚舟起身說:“走,到職工食堂吃中飯去,我請客。”
江楓震也信口說:“好啊。”但他隨即想到“不妥”,又補充說:“還是你一個人先去吧……”
楚舟捕捉到了江楓震的潛台詞,說:“那我先走了。拜拜!”
學校職工食堂,來用中餐的職工稀稀落落。楚舟在食堂一隅獨自專心地吃著。江楓震看到楊書記同他兒子楊軍正在吃,便買了兩樣菜、一份飯,湊到同桌吃。
楊書記笑著相迎,說:“好久沒看見你到這裏吃飯了。”
“我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吃好。經常是一個人在家,隨便弄點湊合著對付對付罷了。你愛人呢,怎麼不一塊吃?”
“她是吹事員,在裏頭吃,免費。”
“哦,我把這給忘了。你是食堂常客,這裏的夥食怎麼樣?”
“你是知道的,我健康欠佳,身體不好,醫生說,要多吃清淡,少油膩,所以要求不高。我有這樣的飯菜,也夠滿足了。”
這時,楊軍忍不住,說話了:“你滿足了,我可不滿意!餐餐都是肉餅烝蛋、茄子、冬瓜湯。你沒聽人家說‘職工食堂,職工食堂,現在還搞‘老三篇’天天讀,實在沒名堂’……”
楊書記馬上止住他:“不要亂說話。你懂什麼‘老三篇’天天讀!”
楊軍不服氣,乜著眼睛,眼角掛著譏誚的笑意,說:“就你一人滿足。”
江楓震微笑說:“小孩嘛,隨他說。”
大家低頭吃了飯,楊軍起身準備走。江楓震要他坐下,說:“別急著走。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楊軍很爽快:“好啊。”
江楓震問:“你們高三學生,現在功課緊張嗎,生活緊張嗎?”
楊軍說:“緊張,緊張得很!”
江楓震很得意:“緊張就好。我隻擔心你們疲疲塌塌,那就糟糕。你不妨說具體些。”
楊軍對高三學習生活,有一肚子苦水正愁沒處傾倒,悶在肚裏快發臭了。平時在老爸麵前不敢說半個“苦”字,一說就會挨訓。
他總想找個機會倒倒苦水,也替高三同學出出氣。經校長這麼一問,正合他的心意。
在目前的中國,高三,高考,這是中學生的一個關口,一個轉捩點;是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分水嶺。
楊軍想起進入高三以來,自己和周圍的同學就像被關進“煉獄”,天天受煎熬,心中憤憤不平。
我們每天早晨六點鍾起床——這正是“春眠不覺曉”的黃金時刻。六點半就要進教室早讀。有班主任和學生會值日幹部負責考勤、評比。住校生稍微好些;如果是走讀生,那就夠嗆,他們的父母也得受連累。不少父母就在學校周邊租房住。有的甚至辭工不上班,全職在租賃房當“陪讀”,伺候子女。
四十分鍾早讀後,僅有三十五分鍾的早餐時間。
食堂裏一下子蜂擁進幾百號學生,吹事員們手忙腳亂。同學們哪顧得上講文明排隊。身強力壯的最先買到,身體矮小瘦弱的隻能舉著錢喊叫。乖巧的女同學早就托某個男同學代買。那些懦弱的女同學,幹脆快跑到校門口小食攤上買。這段時間,廁所也是人流高峰,動作稍遲緩,稍拖拉,都會造成上課遲到。
上午還要上四節課。最要命的是某些老師還要拖堂,拖到下一節上課的老師已經拿著教案等在教室門口了,她〔他〕還在喋蝶不休。
中午要到十二點十分才下課。中餐又是一陣緊張。
下午一點四十分上課。課表上有半個小時的讀報、聽廣播的安排。高三學生都知道,這是“掛羊頭賣狗肉”。這段時間,要麼進行連堂考試,要麼連堂上課。哪個同學有不滿情緒或有牢騷,就會被班主任批為“不識時務,學習不刻苦”。
下午到五點三十分才下課。
不少走讀生不回家吃飯,由父母送中飯、晚飯到教室來吃。這是校園新增的一道風景線——教室裏響的是飯盒、筷子、調羹的奏嗚曲。教室內五味雜陳,空氣渾濁。
晚上,從七點二十分要晚自習到十點半。這段時間,經常被某些學科老師占用,進行全年級考試。
晚上回到宿舍,有些學生因過度緊張、亢奮,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有的女生要吃安眠藥,有的男生則躲在陰暗角落抽煙,更有甚者翻牆去電遊室……
一到高三,學生體質普遍下降。戴眼鏡的、戴博倫的達百分七十以上。男學生往往抽條得像豆芽菜,女生則停止了長高。便秘更是普遍現少象。
高考“指揮捧”還殃及學弟學妹們。
前幾年,有個師哥叫朱邦致。他很有文采,頗有“揩點江楓震”的氣概。他寫的演講稿《青春?教育》,發表的小品《‘撿’負》,直到現在我們都還在傳閱,還在講“減負,減負,越減越負”的笑話。
作品對當前中學普遍存在的真改良、假改革的“教改”,提出尖銳的批評。它引起了我們強烈的共嗚,隻可借人微言輕,無足輕重。
“特殊時期”期間,搞“推薦”上大學,弄得開後門成風。如今的高考,又大有摧殘祖國花朵之憂!否定之否定。
最讓我們這些高三學生想不通的是,為什麼學校不能把學習的主動權還給學生,把學習時間的支配權還給學生?
1979年1月,中央就公開表態支持安徽鳳陽縣農民搞農村包產到戶。把農田還給農田的主人,把農田的經營權還給農民,農民愛種什麼種什麼,愛怎麼種就怎麼種。經驗很快得到推廣,結果呢?農業不是年年大豐收麼?這說明了一條真理:人,隻要煥發出主人翁的責任感、主動性,他同時就會爆發出無限的潛力。
目前,上海有部分中學己經積極開展教育教學改革了。他們提出“要讓學生做學習的主人,而不做奴隸”,“要讓學生主動、生動活潑地學習”。其中就有一項規定,下課鈴一響,不管老師講沒講完課,值日生就可以喊:“起立,下課!”老師走人,學生休息。他們教改的力度很大,這僅僅是一個小小的細節而已。
有一年,你好像也動過腦筋,讓高三學生在總複習的衝刺階段,不搞什麼“一模、二模、三模”式的考試,讓他們仔細研究曆屆高考試題的特點,然後自主設計一套高考試題。那年的高考,不是也取得不錯的成績嗎?可是,後來為什麼又不堅持呢?這說明你的舉錯隻是腦門一拍的權宜之計。你缺少科學的教改理論的指導,搞的是改良而絕非改革……
這位曾經偷過試卷的“差生”,越說越激動,到了忘乎所已的地步:“我們學校為什麼不能借鑒和效法上海的經驗呢?
“據老師普遍反映,校長你,隻是把高三當成賺錢的‘實驗田’,而且還不斷地擴張,掛起‘教育集團’的招牌,辦了初中,辦小學,好像還準備辦幼兒園,搞教育產業化。辦教育是為了賺錢嗎?……”
楊書記感到這時的兒子己經走火入魔,再不加製止有失自己的臉麵。他坐不住也聽不下去了,幾次想打斷兒子的話。但楊軍勢不可擋,就像端起衝鋒槍、扣動板機、勇往直前的戰士。
於是楊書記大聲嗬斥道:“不要再說了!你以為自己蠻有學問!考試還經常‘掛紅燈。”
楊軍對老爸的斥責習以為常,不做任何辯解。
江楓震萬萬沒料到,他對學生一問,本是想彰顯不恥下問的尊者風度,結果會自討設趣,自取其辱!但他自始自終還是裝出鎮定自若的神態,不顯山不露水地聽著楊軍侃侃而談。有時還點點頭,不知是讚賞呢還是在思考別的什麼。
楊軍被老爸這麼橫加斥責,衝鋒槍啞火了。他對江楓震道了聲“拜拜”就走了。
正好楊書記愛人同三位罩著“軍工中學教育集團”白兜兜的炊事員出來拾掇飯桌。他們一見江楓震都熱情打招呼。
“江楓震,好久沒見到你到我們食堂用餐了。”
“今天我到這裏吃中飯,順便聽聽你們如何進一步搞好食堂工作的想法。”
楊書記動手把飯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廚房裏去,乘機脫身走了。
楊書記的愛人說:“今天你不來,我們也會到你的辦公室找上門說。”
江楓震要三個炊事員都坐下說。
楊書記的愛人接著說:“我們也知道,職工對我們的工作有不少意見。說我們食堂的菜是‘老三篇’天天讀。可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我們最大的壓力是食材的衛生質量問題,稍不小心引起食物中毒,那就吃不了兜著走。星期天晚餐,學生食堂不就發生大事嗎?其次是勞動時間長,人手少,勞動強度大。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工資少,報酬太低。幹好幹歹,幹多幹少,利潤多利潤少,統統一個樣。大夥的積極性上不來。我們食堂掌勺的師傅是名廚,他沒有積極性,職工哪有可口的飯榮吃!”
“你們的意見呢?”
另一個炊事員說:“我們的想法是,學習別的食堂,也搞承包製。”
“你們的意見一致嗎?”
“我們早就商量好啦。”
“那好吧。你們打個報告,我在行政幹部會議上討論後再決定。”
“大家都說,其他幹部說了不算,隻有你江楓震點頭就算。”
到底是炊事員,快言快語。江楓震聽了覺得特別刺耳。心裏琢磨著:“這是褒我呢,還是貶我呢?”
午休時間不長,他習慣在自己辦公室看看報紙,整理整理文件,思考思考問題。
今天這時,什麼事都不想做,他的思緒還停留在職工食堂……
“大家都說,其他幹部說了不算,隻有你江楓震點頭就算。”
對炊事員的話,他還在字斟句酌地玩味著:“這是褒我呢,還是貶我呢?”再聯想楊軍“激揚文字”的一席話,他隱隱約約地感到“高處不勝寒”的危機。
高三學生到底多喝些墨水,講起話來頭頭是道,而且那架勢、那氣勢,咄咄逼人。他又聯想起前四年在語文教研組被一群老師炮轟的情景,真是不寒而栗!
難道我校長的寶座岌岌可危?他勸戒自己要“小心謹慎”。
下午一上班,他就拿起電話,要楚舟帶小金庫的賬本到辦公室來。
很快,楚舟“篤、篤、篤”地來了。
她一進門,順手放下賬本就說:“我拿起電話一聽,是你的聲音,以為你要我彙報與秦老板談話的事。我想,我還沒去完成這個任務呢,你急什麼!沒料到,你突然想起要查賬。”
“不是查賬。我想了解一下賬上現金情況。”
楚舟把賬本推到他麵前。
“不,不。你打開賬本告訴我,小金庫還有多少錢,我總共借支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