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詩人人格模式之變1(3 / 3)

王弼注《老子》多闡發無為之旨,其玄學在西晉很流行,他注《周易》則多闡發柔順謙損之義,對西晉文人影響很大。《易傳》的主要傾向是強調柔順文明,偶爾才說到剛健文明之義。王弼注《易》,更強調柔順文明,遇有此義的地方總是盡量發揮,對表述剛健、剛強之義的地方常常置之不顧。《易經》的傳文及王弼注文中柔順文明二者並提之處頗多。傳文如明夷卦的《彖》雲“內文明而外柔順”。王注如未濟卦六五爻“君子之光”這一爻辭注雲:“夫以柔順文明之質,居於尊位,付與於能,而不自役,使武以文,禦剛以柔,斯誠君子之光。”未濟卦的卦體,為坎下離上,坎為水,離為火。離又象征著“文”,凡是由“離”出現卦體,都有可能發揮出文和文明的概念。未濟六五是陰爻,其體又屬“離”,所以說有“柔順文明”之質。“六五”爻最能反映未濟卦的基本精神,它在卦體中處於尊位,有柔順文明之質,有可以使用的才能,但不居於有用的地位,而是以無為自居,即所謂“使武以文”,“禦剛以柔”。其表現雖為消極,但內在精神卻是積極的,這也就是玄學家以無為濟有為的原則,是未濟卦的真精神。造成這種效果,這一卦所具有的柔順文明特征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易傳》和王弼易注的柔順文明思想,反映了傳注者的人格理想和審美情趣,它的內容是很豐富的。西晉文人熟諳易學,很容易從《易經》中吸取上述思想,影響自己的人格行為和審美情趣。傅鹹《周易詩》雲“卑以自牧,謙而有光。進德修業,既有典常。暉光日新,照於四方”,其中反映出對《周易》基本精神的理解,在西晉文士中很有代表性。西晉文士或依附於司馬氏朝廷,或依附於權貴和藩王,總體上缺乏貞剛堅毅、自由豪邁的人格。作為依附者的文人,主要是向一小部分乃至個別人表現自己,主要任務是潤色鴻業、歌功頌德。所以,他們非但不能用文學來表現更廣闊的社會生活、尖銳的社會矛盾,就是表現內心強烈的感情和意誌也是很難得的。即使要表現某些個人性的東西,也要折中、溫婉。這樣的文學,勢必趨向於形式化,外表典雅、高華,內裏卻缺乏激情和力量,成為古典主義式的一種自我表現。

西晉文士在人格行為和文學創作上的上述傾向,正是他們接受《易經》柔順文明思想的內在依據。有了一種在《易經》和《老子》思想啟發下建立起來的人格模式,那種因現實的利害關係的作用而產生的柔順文明的傾向,就能超越具體的現實關係和場景,成為社會文化的一個特征。這樣,即使沒有依附經曆的文人也要受它的製約。同時,這種人格模式也取得文化的價值、美學的價值,反映了一代文士對文化的誠意和對美的追求。

晉人追求的文,除了文藻之外,還包括一個人的容止、禮儀及行為上的某些雅尚,但主要是指文學和言談。東漢中晚期以來,由質趨文的發展一直在持續。到了西晉,文明或文采則與柔順、玄衝相結合,達到了極點。盡管理論上他們認為應該文質彬彬,但實際上因為一味追求玄衝,他們的文學中已不複具有充實的思想內容和激情,文學之“質”為玄衝意識所削弱。“文”很大程度上已成為形式化的東西。由於對文的片麵追求,使無論是人格行為之“文”,還是文學之“文”,都到了與“質”不相稱的地步。這實際上是一種以耽溺於文采來逃避現實矛盾的心理之反映。

晉人的詩賦文章,對文的崇尚隨處可見。傅玄雲“夫文采之在人,猶榮華之在草”(《全晉文·傅子補遺上》),傅氏是比較正統的儒者,對文采卻這樣注重。他寫作那些踵事增華、文勝於質的擬古詩賦,不是出於強烈的思想和感情的需要,而是追求文采。盡管西晉文人仍使用文質這一對範疇來論政、論人、論文,但文常常被單獨提出來加以論述,包含了對質的忽視。傅玄已經表現出了這一傾向。與傅玄同時的阮籍,卻帶有否定世俗的文采、否定現實美和具象美的傾向。將阮籍的詠懷詩與傅玄的擬樂府相比,將阮籍的繼承楚騷精神、表現理想境界的《大人先生傳》《清思賦》與傅玄的那些寫物賦相比,他們在審美理想、審美趣味上的差異是很明顯的。傅玄本該追求真正的現實美,事實上卻停留在古典式和唯美式的境界,這是他對文的片麵理解所造成的結果。

西晉詩人的酬贈之作,無外乎誇讚對方的美德與文藻,其實是在形容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這類詩作虛偽之意居多,與對方真實的人格常常不相符。從這些典雅、空洞的贈詩中,正可以探取西晉文士的心態。並沒有太多真實性的所謂玄衝和柔謙的德行,被作為真正的美德來讚頌,千人一麵,千篇一律,正是西晉文士缺乏個性、思想貧乏的表現。如陸機的《贈馮文羆遷斥丘令》詩有“邁心玄曠,矯誌崇邈。遵彼承華,其容灼灼”的文辭,無非是讚揚他玄衝而有文采。張載《贈司隸傅鹹》詩中雲:“汪穆其度,煥蔚其文。實茂成秋,華繁榮春。清藻既振,乃鬱乃彬。德風雲暢,休聲響震。”又雲:“太上立本,至虛是崇。猗歟清規,允迪斯衝。韜納無方,以光徽融。”傅鹹和張載都是比較有個性的人,而張氏的贈詩也照例運用了這種語言,可見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模式,對當時人的思想和語言有一種籠罩性的作用。西晉人都提倡在虛恬玄衝的基礎上追求文的表現。可以看到,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模式,以及這一模式造成的心態,對他們文學思想的影響是深刻的,對創作實踐的製約更是無所不在的。西晉人在褒讚他人時,總離不開讚揚文藻,有時這種讚揚是指對方人格行為的“文采”。可以肯定,西晉人心目中的有文采,必定是或長於言辭,或擅長文學創作。如石崇《贈棗腆》:“文藻譬春華,談話猶蘭芳。”

道家否定文化,與儒家尊崇文化不同,這也是兩家思想分異的出發點之一。真正的道家人格抱樸守素,不尚文學和禮文,繁文縟禮和彩麗競繁的文學在他們看來都是世風浮薄的表征。西晉文士既要吸取道家的玄衝思想,又要追求禮文和文學,表麵上看來是一個矛盾,但這一矛盾卻通過《周易》而得到解決。“易”、“老”兩家有相通之處,但“易”尚文,《周易》的經文卦爻辭中已出現了文的概念,且在古人的印象中,伏羲氏製八卦以代結繩之製是一次意義重大的文化創造,是“文”的典範。至少在中古時候,人們在追溯文學的源頭和它的基本原則時,通常都要論及《周易》,認為伏羲作八卦,遠取諸物,近取諸身,體現了“文”的基本原則。到了《易傳》時代,文明已經十分發達,所以《易傳》作者更是頻繁地提到“文”這一概念。如《賁卦·彖辭》雲:“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王弼注此數句雲:“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觀天之文,則時變可知也;觀人之文,則化成可為也。”天文與人文的相聯係,不僅是那時政治的原則,也是文學的基本原則。《周易》主張君子應該有文明之光,在文的方麵要有種種的表現,如《周易·革卦·象》:“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為西晉文士尚文提供了思想依據。而《周易》的謙損之說與老氏的玄衝之旨,以及《周易》的陰陽、禍福、悔吝之說又與老氏相近,這為易老結合提供了基礎。所以晉人能夠玄衝而尚文,將道家的衝虛與儒家的文雅結合起來,形成這樣一種特殊的審美理想。

西晉寒素文士並不缺乏生活的體驗,他們周旋於君權與士族夾縫間的處境,尤其是在追求個人發展的道路上所遇到的阻力,使他們並非真的生活在無衝突、無矛盾的玄衝、虛恬之中。但他們不僅要服從於君權,還得服從處於優勢地位的士族,這多方麵的作用力,促成了西晉文人群體儒玄結合、柔順文明人格模式的形成。作為群體的特征、群體的原則,反過來又對個體產生很大的製約力。“玄衝纂懿文”,“文”似乎是一種獨立地浮現出來的東西,是純屬形式化的表現。西晉文人也確實是這樣理解文學的審美價值的。晉代詩壇對於詩歌題材領域的開拓、詩境的創新很不重視,前代詩歌中已有的一些題材和詩境,或者消失於晉人筆下,或者變得沒有生氣。遊仙和詠史兩種題材,在建安、正始作者手裏意象豐滿,但西晉的詠史、遊仙之作,除左思、郭璞有成就外,其他詩人的詠史之作則缺乏深沉的曆史感和激情,遊仙之作則缺乏浪漫藝術的精神。

詩材詩境的因襲貧乏,正是重文不重質、尚詞不尚意的表現。模擬古詩古樂府,取古人之意,用自己的一套語彙辭藻去替換,如傅玄和陸機都是這樣,陸氏的擬古詩十二首,更是句句對應地替換古詩語言。在晉人看來,創作似乎僅僅隻是一種形式化的表現,不用自由地抒發自己,更談不上深刻揭示現實了。漢魏風骨的墜失始於西晉,晉人詩歌“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其根本原因,還是由於儒玄結合、柔順文明人格模式對文學發展的製約。這種人格模式是魏晉之際五十餘年間特定的現實環境的產物,尤其取決於寒素文士與君權、豪族的關係,是與當時的政治秩序相適應的。因此元康以降西晉政局走向混亂後,這種人格模式就開始瓦解,士林開始分化,晉詩也出現了新精神。隻是由於異族入侵,西晉很快覆亡,寒素文士在這場浩劫中受到更慘重的打擊,死喪略盡,才失去了使這種曆史性的精神變化在文學中得以充分表現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