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詩人人格模式之變1(2 / 3)

西晉文人以寒素為主體,多學而優則仕,行事著文自然與士族不一樣。他們博學、慎思、明辨,學問淵博超過前代文人,但他們缺乏磅礴的激情和篤行的信念,也缺乏創造的精神和能力。他們對文學的技巧、體製、風格、淵源流變的研精探微,超過了前幾輩文人,但文學觀念反比前人保守得多,對文學精神的體驗也不及前人。這一切都跟他們獨特的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模式有關。這種人格模式的基本表現是,謹身守禮、儒雅尚文、謙柔自牧、宅心玄遠、通達機變,具有濃鬱的折中的調和色彩。因而,我們看到,和漢儒相比,明經致用、服膺禮教相仿,但他們外表通脫一些,也更有文采。他們也如正始玄學家那樣探尋根本、研精入微,卻沒有後者那樣深刻,也不像阮籍、嵇康那樣外表自由放達、內心激烈憂鬱。他們的處境與表現與鄴下文士有不少相似處,他們的文學也直接繼承鄴下文學,但鄴下文人弘道濟世的氣概,他們又沒有,他們更缺乏鄴下文人因顛沛流離養成的對社會人群的廣博同情心。

從魏齊王芳嘉平(249年始)年間到晉武帝太康年間,是司馬氏的強權時代。魏末,司馬氏在排除異己、傾移大政的同時,也致力於清除異端思想和異端人格,試圖恢複禮教一統的局麵。司馬氏表麵崇儒,實質上卻運用權謀術數,劉勰評曰“跡沉儒雅,而務深方術”(《文心雕龍·時序》)。司馬氏馭政的法寶是道家的克柔之術和法家的“硬”、“狠”手段,自然真儒教並沒有恢複。外儒內道,或者外儒內法為這一時期的主導人格模式。就道而言,也隻取其柔克、機變的“內家功”;就“法”而言,不是取其法製整齊,而是取其權術。要立於那個時代,被司馬氏認可,就得穿了禮教的外衣,包藏道、法的機心,魏晉之際的名臣大抵如此。

魏晉之際複雜的政治社會環境和學術思潮的通力作用,鑄造了西晉文人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模式。西晉王朝建立後,司馬氏集團和曹魏集團的矛盾不複存在,黨同伐異的鬥爭也基本結束。但司馬氏政權對士人思想和社會意識的控製確實增強了。通過加官晉爵、興禮製樂、興學校、崇教化等措施,統治者的思想意識開始全麵地向士人群體滲透,思想和學術也由多元趨向單一。西晉前期,統治集團比較重視寒素儒學之士,後者也希望能依靠司馬氏政權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所以他們最能思想一致。儒學和出身清素,是朝廷選拔任用寒素文士的主要依據,寒素文士也以此自別於玄學名士和士族士人。魏晉之際,豪門子弟多以玄虛相尚、浮華交遊,生活上更趨貪婪奢侈。晉初統治者有意整頓浮華,提倡清廉。例如,傅玄在晉武即位初上疏,說“天下無複清議”是浮靡流行、風氣日下的原因,因而應“舉清遠有禮之臣”。(《晉書·傅玄傳》)晉武帝同意傅玄的主張,所下詔書,也常從儒行、清素、博學、思心通遠這幾方麵評價臣下。“思心通遠”是晉人提倡的研精探微,對天道、人事能作深入的乃至形而上的思考,是受“易”“老”思想影響的結果。可見,統治者推崇的這種人格模式是結合了儒玄兩方麵的因素的。《晉書》各傳對西晉人物的評議也大致與此類似,能夠反映西晉初所崇尚的人格模式。如評鄭袤“性清正”(《晉書·鄭袤傳》);華表家世以清著譽,表父華歆“清德高行”,表“清貞履靜”,表子廙“棲遲家巷垂十載,教誨子孫,講誦經典”,廙子混“清貞簡正”,第三子恒“博學以清素著稱”。(《晉書·華表傳》)華氏以“清”傳家,似乎成了他們區別於其他世家大族的一種資本。又如,鄭衝“起自寒微,卓爾立操,清恬寡欲,耽玩經史,遂博究儒術和百家之言。有資望,動必循禮,任真自守”(《晉書·鄭衝傳》),可以明顯看到儒與玄、禮教與自然的結合。這些都是將儒道的因素調和在一起的人格,迎合了統治者對人才的要求。這種形式的“虛偽”由整個社會和政治的情勢決定,並不一定是個人人格的低劣所致,對西晉文學帶來了普遍影響。和統治階層的貪婪、奢侈、道德墮落、行為放蕩相比,這種儒玄結合的人格還是較為正麵的。當然,一般流於表麵,身體力行的不多。這種人格模式,反映君權和道統的意識,強調教化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抑製了個性與創造力,以及批判精神。在此種人格主導下,西晉詩文重新趨向雅致,因襲前人,柔弱少力。

跟嵇康、阮籍是同輩人的傅玄,是晉詩的開創者,他比同時代的儒者要淵博得多,對音樂和文學的淵源流變及風格體製研究較深,詩歌成就也超過儕輩,體現出正統儒者的人格。但即使是儒者傅氏,也受到了玄風影響。《傅子》中雲:“見虎一毛,不知其斑。道家笑儒者之拘,儒者嗤道家之放,皆不見本也。”傅氏認為,“拘”、“放”都不是儒與道之本,儒與道另有真義。傅氏的看法與實行目標,好像是遵儒而不拘、循道而不放,正是儒玄結合的意圖。《傅子》佚文雲:“經之以道德,緯之以仁義,織之以禮法。既成而後用之。”“仁義”是儒家的本旨,重在後天養成、教化所得,仁義而出於天性,則近於道德。原始儒家隻講“仁義”,不大講“道德”,至少不以道德為仁義之首。隻有老子才強調道德,傅玄的這種排列方式應是受道家影響,而道家否定仁義、禮法,傅玄則肯定它們,本質上還是儒家。

張華則儒玄兼綜,他以儒立身,可常耽玩玄理。他是功名之士又位極人臣,處世方麵似乎常以道家之言為誡,年輕時作《鷦鷯賦》,以渺小的鷦鷯比喻自己:鷦鷯雖小,無榮耀之采,卻能遠害全身。“不飾表以招累,靜守約而不矜,動因循以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於世偽。”張華的詩常常表現出道家靜退的思想。如《贈摯仲洽詩》曰:“君子有逸誌,棲遲於一丘。仰蔭高林茂,俯臨淥水流。恬淡養玄虛,沉精研聖猷。”“玄虛”是道家之義,“聖猷”是儒家的經典奧義,集兩者為一體,可以看出西晉文人的企慕風尚。張華還有詩句雲:“乘馬佚於野,澤雉苦於樊。役心以嬰物,豈雲我自然。”“役心以嬰物”正是張華等人的行為和處境,但他們卻要此外去追求“自然”,那麼此種“自然”想必應是文采風流的雅尚,這是西晉文人柔順文明的人格表現。

儒玄結合的人格模式在玄學方麵,主要以“易”“老”思想為主,尤其以謙、柔、損等義為核心。魏晉之際,政治多變,要想終生無患地立於不敗之地,實在很難。體會到禍福無門、榮辱無常的文士,為尋求心靈慰藉,紛紛從事《易》《老》研究,試圖尋找盛衰變化和立身處世的奧秘,《易》《老》思想就此滲透入普遍的社會心理中。就是司馬懿這樣的權臣,也常以道家的謙損之義教育子弟。《晉書》卷一《宣帝紀》就記載:“帝勳德日盛,而謙恭愈甚。以太常常林鄉邑舊齒,見之每拜。恒戒子弟曰:‘盛滿者道家之所忌,四時猶有推移,吾何德以堪之。損之又損之,庶可以免乎!’”又例如,鍾會在《母夫人張氏傳》中也說母夫人張氏常以《易經》謙損之義教導自己:“特好《易》《老子》。每讀《易》孔子說‘鳴鶴在陰’、‘勞謙君子’、‘藉用白茅’、‘不出戶庭’之義,每使會反複讀之。曰:‘《易》三百餘爻,仲尼特說此者,以謙恭慎密,樞機之發,行已至要,榮身所由故也。順斯術以往,足為君子矣。’正始八年,會為尚書郎,夫人執會手而誨之曰:‘汝弱冠見敘,人情不能不自足,則損在其中矣。勉思其戒!’”

魏晉時期盛行易老學,正始玄學是其中一種,正始玄學家們常說謙柔損益之義,雖然這些並非正始玄學的基本內涵,但西晉政學人物對易老的認識卻主要在這方麵,因此養成柔順的人格。

雖說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模式以西晉文士最著,但其端倪在鄴下文人群中就露出來了。鄴下文士與曹魏政權之間有矛盾,但主要還是一種依附關係。鄴下文士或是漢末的名士,或是漢末名士的傳人,他們在人格行為上多摧剛為柔,由激烈走向溫婉,采取了與執政者主動合作的態度。鄴下諸子多是文學侍從,以學業優博和善於詩賦文章顯揚於世,獲知於曹氏,這自然刺激了他們好尚文藻的心理,甚至耽玩文藻以及行為風流雅尚以逃避某些現實矛盾的被動意識。鄴下文士中徐幹、王粲都具有柔順文明儒玄結合的特點,隻是不及晉人那樣突出。王粲儒雅博文,立身處世卻受到道家的影響。王粲有鑒於漢末儒生以道自高,甚至剛毅狷介,好指訐時弊的問題,一再提出要慎言慎行。徐幹《中論》也提倡謙柔虛心的人格,批評漢末清議之風。這些思想多少反映出易老哲學的作用。當然,鄴下文人中,柔順文明的人格模式表現並不突出,曹植和阮籍、嵇康在思想和文學的最高發展期,完全突破了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完成了君子之儒的人格建構,其精神是莊騷的繼承發展,而非易老。魏晉時代,莊騷與易老分途。盡管當時將《莊子》《易經》《老子》並稱“三玄”,但三家之義差別甚大,對人格行為和文學創作的影響也不同。易,本來就屬於儒家的範圍,與魏晉時期的正統觀念和統治意識沒有矛盾,相反成為當時統治意識和政治秩序賴以維持的思想基礎之一。《易經》思想正是柔順文明人格的思想淵源。這種思想引發出來的文學,是一種古典主義的文學,而老子思想則可融入易學之中,不會有大的違礙。莊騷引發出的開放性人格,產生浪漫主義的文學。

西晉文士主要受易老思想的影響。盡管他們追求高華,追求超脫於現實,但寒素文士的身份決定他們不能不考慮現實利害,尤其是在政治那樣多變的時代。他們常常研究謙損柔順等易老人生哲學以及天道變化、陰陽盛衰的範疇,希望由天道的四時推移來觀照人生的盛衰之變,以得到指導人生行為的參考。晉詩晉賦中多天道運行、四時推移、草木盛衰、陰陽變化的內容,就是這個原因。《老子》和《周易》,常以玄遠的方式分析種種利害關係,向人們提供處世任事的參照,能引發起人們研精探微的興趣。西晉詩人常表述這種研精探微的活動,如張華有“大猷玄漠,將抽厥緒”,“研精耽道,安有幽深”(《勵誌詩》),“恬淡養玄虛,沉精研聖猷”(《贈摯仲洽詩》),陸機有“太素卜令宅,希微起奧基”,“物情競紛紜,至理宜自貫。達觀儻不融,居然見真贗”,張載“慮該道機,思窮妙神”(《贈司隸傅鹹》),陸雲“玄猷淵默。沉機響駭,幽神廣覿”(《贈顧驃騎》)等等。西晉詩人說的“精微”就是天道與人事的“奧理”,可見“玄遠之思”包含有很多對現實利害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