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不久,就在他的龍王鄉,我看見了星空下隨風鼓蕩的金黃色麥田,領教了鄉野長風對一個詩人的培育和無情擠壓。在他的書房,我看見了成堆成堆的、也許別的鄉民鳥都不會鳥一眼的書籍軍團。當然,我也有幸認識了他樸素、善良、熱情的妻子。就是這對既樸素得掉渣、又幸福得讓人羨慕的鴛鴦,生養出一個羞澀如女孩兒的兒子,那雙眼睛之大,就像是泛著勾人光波的兩塊湖泊。兒子就這樣晃蕩著兩塊浪來浪去的湖泊,成天在他們兩口子麵前跳上跳下。一想起這情景,我就禁不住擔心,要是不留神,打翻了這兩塊湖水,把他們家淹了,可怎麼是好?我甚至還動過歪腦筋,開玩笑勸龍炳讓孩兒給我當兒子,哈哈,龍炳果然急紅了臉,說是打死都不幹,還給兒子取了個很絕的名字——李一了。那意思仿佛是:爾等潑皮,休要在我兒身上打什麼主意,就算是兒女親家之類也不行。唉,我等也隻好趁早斷了那念想!

因為寫詩,龍炳認識了不少的人。像我等窮朋友,是機緣巧合,是因為他詩歌中那熱烈的激情、愛與想象力打動了我們的心靈,願意真誠地與之成為狐朋狗友。當然,龍炳還認識一些別的人,與詩相關又不相關。記得幾年前,由於種地已經不能養活一家人,實在無法了,他開始準備鼓搗一個烤酒作坊。某個號稱喜歡龍炳詩歌的麵子人物聞訊而來,說是要給錢,投資,至少可以幫助他解決酒的銷路問題,說某某大酒廠的老板是其朋友,需要烤酒來做原料。言之鑿鑿的樣子,似乎樹上的鳥兒都惑得下樹。龍炳聽了,雖然嘴上還說不知是否搞得成,但我們都看得出來,他確實有點兒興奮,儼然是抱了一些期待的。可是,等啊等,待啊待,那個人就漸漸地不見蹤影了,好像說過的話、保證過的事隻是夢中物事而已,一旦早晨陽光照進窗戶,一切就煙消雲散了!我們都給龍炳說那廝是騙你的,不要再和他做朋友了。龍炳先是沉默,繼而竟反過來勸我們莫生氣,說別人也許不是故意的,也許別人是後來遇到了什麼麻煩不好明說。時至今日,偶爾談及此事,龍炳都還是那麼個看法。一幫朋友不耐煩了,都對他吼:你傻呀?!

龍炳身上確實有種“傻”氣。這種傻,想想,竟有金子般古老的閃光!

3:詩人

你們並不了解/一個詩人,為什麼讚美生活

——李龍炳《詩人之歌》

我被語言照耀/習慣了吐血/

習慣了提著頭去見我所愛的人/

——李龍炳《習慣》

龍炳的第一部詩集《奇跡》出版之時,我寫了下麵的文字。現在回頭看看,願意原封不動地抄錄如下,因為我還是這樣認為的,還是忍不住要這樣去“讚美”:

這個生活中寬厚、豁達的人,這個忍受著現實窘迫,卻時時讓朋友在精神上得到清涼吹拂的人,這個大地的忠貞兒子,這個在交談中要麼如黑鐵般沉默,要麼激情澎湃,恍如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漢子,這個動不動就把黑臉羞澀得通紅的家夥,就是我的朋友——詩人龍炳。

我是不輕易說出“詩人”這一稱號的。在我眼中,那些舞文弄墨以附庸風雅的人,不是詩人;那些寫了些分行文字,腦袋就裂開一條大縫,天天噴吐著狂妄之水的人,不是詩人;那些在漢字麵前不懂謙卑,或者被公用語法活活打磨成木乃伊的人,不是詩人;那些寧願放棄寫作,把自己的腦袋和腰子拿到名利場上踢來踢去的人,當然,更不是詩人。

我堅定不移地稱龍炳為詩人,不僅僅因為他多年來堅持不懈地寫著分行文字,眾多產品受到了同行內心的喝彩,更是由於他如此優雅地、不費吹灰之力地就遠離了上述假詩人的諸種顯擺——對於龍炳,要他熱衷於顯擺,無異於讓他跳樓自盡。當然,最重要的,我稱龍炳為詩人,是因為在他身上,我強烈地感受到了最容易被顯擺者嘲笑的三種詩學元素:大地的容器,花團錦簇的想象力,靈魂的羞澀。

龍炳一直生活在農村,準確地說,一直生活在他詩中經常閃出的龍王鄉。這是他的出生地和“墓園”,情人和妻子,父親和子嗣,更是他的花朵和洞房,帝國與淒涼。誰都知道,當代諸多現實的不公甚至“暴力”,都直接或間接地傾瀉在這片土地上(我們所置身的城市,還有大地的屬性嗎?),龍炳以自己不可轉移的生活細節、以那種我們時代極為少見的勇敢的血,承受著這一切;他的激情、愛與憤怒,他以自己全副身心點亮的火焰,都與這片土地的宿命相關。可在我看來,這還無法說明龍炳,因為他牢牢紮根於大地的感受、思考,並不是“此時此地”所能局限的,甚至“鄉村知識分子”這樣的稱呼用在他身上也隻能顯得滑稽。人性的廣闊、複雜和某種文明的“類”的高度,已像海水中鹽之溶於水那樣,溶於龍炳的詩歌中。更為可貴的是,他的詩歌,在保持細節潮濕和努力做到技藝有效的同時,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獨屬音調的堅定、明亮——某種深沉的愛激活了他靈魂的光和熱,恰如他所言:“世界是一個垃圾場/一個人又能把多少垃圾變成幹淨的東西,放在一張/白紙上。/我必須用我幹淨的額頭,去推算/明天的光芒。”(《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