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麵鏡中的龍炳
啞 石
1:魚說
有時候寫作就是竹籃打水,
打不上水卻會打上一條清涼的魚。
——李龍炳《可能的詩歌與不可能的詩觀》
中華人民共和國四川省成都市青白江區龍王鄉紅樹村村民龍炳,詩人龍炳,如此玄乎乎地陳述過自己的寫作觀念。似乎他心儀的,不是牛X烘烘地“製造”什麼“偉大的、天才的”詩篇,而是當一隻竹籃,一把漏篩,聽任時光之水,嘩嘩地衝刷散發著竹香的骨架。似乎他滿有把握,或者說,似乎他有如此不容置疑的經驗:諸般折騰之後,竹籃裏留下的,一定是肥美而清涼的魚擺擺!
竹的勁瘦、挺拔,和龍炳的身材倒是合拍。但我很是懷疑,他這樣的“捕魚”方式,真的能夠撈得到魚嗎?那條從他家門口不遠處流過的西江河,真的有很多很多魚擺擺嗎?
數年前,某日,龍炳和我,站在長滿荒草且隨處散落著生活垃圾的西江河邊。一些人正在水中劃著船,手舞各種家什,起勁地打撈剛被雷管炸暈的魚。魚擺擺們,挺著已經不屬於自己、當然更不屬於龍炳的白肚皮,在根本說不上寬闊的西江河麵上,漂來漂去。我鼓動龍炳也去家裏拿些家夥來,我們也好撈它幾條上來晚上下酒。
他濃重的眉毛使勁皺著,臉馬上就紅了,還有點兒奇怪的痛苦神色。原來他怕水得很,不願下河。他也根本不會任何“捕魚”的伎倆,甚至連河中人那樣簡單的、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伎倆也不會。不要以為龍炳是個不愛勞動的人,他的手掌,和經典教科書上講的勞動人民的手一樣粗糙。在那真正改變客觀物質世界外貌的非隱喻勞作中,其一年的工作量,也許是我等城市居民一輩子都趕不上的。也不要懷疑這個漢子的心靈手巧,他沾滿泥土香氣的手,能夠剝開花蕊上那一層又一層薄如蟬翼的月光。他,隻是不會任何偷懶的伎倆而已,他甚至嚴肅地說過,那樣的伎倆乃真正的“狗屁”!而他自己,並不願意在陣陣狗屁的臭味中吟風弄月,或者,打著呼嚕睡大覺。
他以自己的綠色環保方式張網“捕魚”,譬如他的身體、心靈,當然,他自己願意美滋滋地將自己比作竹籃,任何人也拿他沒法。也許,我們都是聽見了雷管在水麵下炸響的人,身體也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些傷,這時,誰都會領悟到:原來,我們都是在不同的水中遊來遊去或根本沒辦法遊動的魚。
龍炳於現實生活中的日常形象常常被我這樣想象:清晨,這條在睡眠的靜水中醒來的大魚,轉動著那一對別人看起來很近視的、大大的鼓眼,這條魚,會動作敏捷地騎上他自己的紅色摩托,在鄉間土路的塵沙飛揚中開始他風馳電掣的漫遊——掛在魚鰭另一邊的,可能是個不大不小的塑料桶,裏麵,咣當作響的是旋蕩的琥珀色酒漿。為了討生活,龍炳弄了一小烤酒作坊,這些順道發送的酒漿,也可能為他帶來點兒收益。整個漫遊過程中,被頭盔套牢的魚頭一直梗脖昂頸,向偉大祖國或近或遠的景色,大口大口地吞吐著看不見的透明氣泡。時至正午,這條卸下負擔的大魚,就有可能晾著他已經發熱的魚肚皮,遊回到家中。下午或者晚上,那對鼓得更大的鼓眼便不再近視,而是精光灼灼地進入另一場風馳電掣的漫遊:讀書、寫作、吟誦、衰老……直至夜深,這條魚,不想或無力再吐泡泡了,那浩大的睡眠之靜水,就會再次漫上來,包裹他充滿銀子般柔軟月光與烈火的夢境。
2:唯識宗
我隻是一個反對蝗蟲的農民/我來了,我反對。
——李龍炳《我的體內儲存著刀》
現實的口袋比龍王鄉的鄉長還要大/
卻裝不下我的一聲歎息。
——李龍炳《有一棵樹在我體內生長》
認識龍炳是由於湖南詩人呂葉,這個在20世紀90年代因為創辦民間先鋒詩刊《鋒刃》而響當當的人物,這個“奸商”——隻因其長相極其吻合朋友們對奸商的想象,大家就熱乎乎地這樣喊他,而他會比我們更熱乎乎地答應,甚至是屁顛屁顛地,像在領取一項榮譽的荊冠。1996年秋天,呂葉眨巴著他那滴溜溜亂轉的眯縫眼,晃動著比高級麵粉還白的馬臉,直接從湖南空降到粉子成堆的川西平原,用他那頗有感染力的偉人故鄉之歪普通話,來發展他的業務,順便也發展發展他和這裏的詩人們的友誼。就在那一連串純真激情的嗷嗷跳崖般聚會的某一次中,我認識了龍炳。
“我是李龍炳。”
有力的握手之後,手又穩重地抽了回去。他,以一種沉靜而低調的口氣,報上了大名。在呂葉和大家鬧哄哄的“詩”呀“詩”的高聲喧嘩中,龍炳的沉靜、低調顯得不同尋常。我注意到,這外表樸素的黑臉家夥,雖然是聚會中唯一以務農為生的人,其他的都是所謂知識分子,但隻有他一人,才真正具有知識分子的謙謙君子之風。後來的交往中,這個特點一直保持著。每當別人熱衷於高談闊論,龍炳總是在一旁很安靜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嘴,見解竟極為精良;而一旦涉及與寫作內部相關的討論時,他的激情就會響亮而自然地迸發出來——可以確定,那是一種來自內在修養的、無須高聲喧嘩卻又充盈飽滿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