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固然是好;死,也未嚐不美——木落草枯由任它,高低飄落隨風花!
就在人們為“敬文娘子”辦完喪事不久,第十四屆“續譜”工作也結束了。據統計,截至1947年5月,上、下灣村返回家園的族人僅有220戶、約1000人,而十年前“修譜”結束時卻有600戶、近3000人!
許多族人散居各地,有的甚至遠渡重洋,僑居海外。
——風力水在默默地流淌著。
老大的身體似乎比過去好了不少,總想著幹點什麼,比如賣賣清湯。“老大娘子”可不同意,丈夫已是年逾五旬的人了,何況自己還做著“啊穀”的差事,這可是萬姓人在風力口的“專職”。“做在一時,看在一世”,“老大娘子”可不願因一心掛兩頭而誤了正事,去招惹別人的非議。
水稻是風力口農作物的主要品種,平原丘陵均有種植,約占總種植麵積的80-90%。但當地自然災害頻繁,水稻品種單一,且肥力不足,農業生產水平十分落後,一年一季畝產200-300斤的水稻還難以到手。在風力口商品糧的需求量頗大,加之水陸轉運商品集散的中心地位,每逢集日稻穀的交易非常繁忙。除本地之外,從事稻穀交易的外地人也不少,南來北往的與所交易的穀子一樣良莠不齊,所以,“啊穀”差事並非是個好端的“飯碗”,更何況要在男人堆裏“鶴立雞群”!好在當初有“敬文娘子”和“啊穀佬”的幫襯,“老大娘子”在風力口的幾十年生活也是頗具風範,新老麵孔的人們也敬重其智慧和膽識,“啊穀”的差事做起來也還遊刃有餘,得心應手。
秋天是個豐收的季節,風力口的集市上更是琳琅滿目,五花八門,而“價廉物美”卻總是商家們仰目追求的宗旨。秋收後上市的稻穀源源不斷地運抵,采購者更是傾巢而動。一天交易下來,成色好的穀質飽滿且價格適中的都有了去處,而成色差質地碎小的則無人問津。為數不少的“落腳貨”似乎成了累贅,確實令人頭疼——總不能再運回去吧!
鎮子附近倒有幾家以加工生產米糕和米粉為業的,卻是這些“落腳貨”的好去處。“老大娘子”沒少替這些為“落腳貨”而煩心的人們跑腿,磨嘴皮子,往往是筋疲力盡地忙碌到暮色四合。
深秋的晚風清涼而令人愜意。從街市過烏龍街就到下灣村了,通亮的路燈照著平坦的巷道,經橫巷拐進大巷,出去沿著玉山案旁的鯉魚塘岸走,很快就能到家。從小就熟悉的橫巷曾住著和藹可親的“敬文娘子”一家,如今卻是……
“老大娘子”拖著疲憊的腳步,在伴著晚風的燈光中慢慢地行走著,猛然間,瞧見“敬文”號旁的巷子口閃動著令自己熟悉心動的身影。自從“敬文娘子”仙逝後就再也沒見過她家的人了,旁邊巷子裏的大門也一直是鎖著的,都一年多了。“老大娘子”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心潮起伏地仿佛一切都要從眼裏迸發,可患了腳疾的步子怎麼也快不了多少。
“太婆——這麼晚才回家呀。”
原來是住在祠堂邊巷子裏的安蓮!在省城中學畢業後,考取了國立“中正大學”經濟係,安蓮按著輩分稱呼了“老大娘子”一聲。
“噢,原來是安蓮啊!”“老大娘子”望著一身女學生打扮的安蓮,半天才緩過神來,又問道:“安蓮啊,這麼晚了還不回家?”
“噢,太婆,明天我就要回省城了,碰巧旭笙奶奶回來了,我特意來看看她。”安蓮微笑地說著,言談舉止宛如當年的含蕊。
“老大娘子”對著安蓮注視了老半天,聽說旭笙媳婦回來了,也想進屋去跟她聊聊。
大門開了,卻探出旭笙一位同學的腦袋來。安蓮朝“老大娘子”笑了笑,轉身就進了屋。
“老大娘子”情不自禁地往前湊了湊,又從略微張開的門往裏瞧了瞧。喲,屋子裏麵燈火通明的。也許是堂屋裏人多氣悶,一些人都坐到了天井邊,有幾位“萬小”的老師,還有幾位以前見過的旭笙的同學和朋友,卻沒看見旭笙媳婦,可能是坐在裏麵了。
“老大娘子”朝那位開門的旭笙的同學笑了笑,還是轉身離開了。門也很快關上了,並在裏麵插上了門杠。
自鳴兄弟幾個也剛回家,正忙著燒晚飯。回到家裏的“老大娘子”渾身象散了架一般,坐在椅子上望著孩子們,不由地又牽掛起長子傑樂來——唉,傑樂啊,娘的兒,你究竟現在何方?想著想著,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自鳴幾個把飯燒好,喊著母親吃飯時,“老大娘子”卻怎麼也邁不開步子了——已患腳疾的雙足,開始浮腫起來了。
“老大娘子”本想第二天就去看望旭笙媳婦的,不想雙足已越腫越厲害,竟然連床也下不了,逢集的時候隻好由五子良振替代自己。好在有眾人的幫襯,良振做起“啊穀”差事來竟也有點模樣。
老大夫婦倆隻好待在家裏。可家裏也難得清靜——小女翰賓忽然生起病來,渾身無力很難受,嘴唇烏紫烏紫的。老大是懂點醫的,一看便說翰賓得的是“烏煞症”!翰賓吃了不少胡蘿卜,卻是被壁虎爬過的。瞧見翰賓舌根下兩根青筋腫得老粗,老大便用針紮上,放出不少汙血來……
翰賓的病就這樣治好了,孩子們也多件趣事——纏著爹爹說起這“醫道”來,這倒令老大感慨萬千。老大說自己年輕時曾與一雲遊的道士有過結交,道士傳授了“紮針”的醫術後便又去雲遊了,卻將一尊“蚌殼精”瓷雕送與老大作留念。有時老大也為熟人紮針治病,也與他人切磋交流醫術,略有收獲,而對那位雲遊的道士總是念念不忘,甚至心神依倚、惘惘欲隨……
“有一回坐船的時候,船頭站著一位鶴眉紅顏的長者,我想給他讓坐,他卻不肯。不一會兒,隻見長者的胸前吊著長長的鼻涕,老長老長的,我便想去撈過來,不想長者卻”撲通“一聲跌入水裏無影無蹤了。”老大神乎其神地說。
“爹——你去撈那長者的鼻涕幹嘛?”孩子們納悶地問。
“長老那樣子一看準是個道家,吃了他的鼻涕也能成道的。”
“啊——”
孩子們都笑了,老大卻一個勁地說那長者便是那道士的化身,自歎與道家無緣!
那尊瓷雕卻很有意思:張開的蚌殼內站立著赤身裸體的“蚌殼精”,身段姣好,麵容安祥,蚌殼外卻有個道士在低下地笑窺著。孩子們老是笑這道士沒羞,“老大娘子”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士也是人麼。孩子們很愛玩弄這尊瓷雕,因為“道士”嘴裏有個“舌頭”,搖晃起來“答、答”作響,仿佛這就是“道士”在說著話呢!
“道士”在“搖晃”時才能說話,如果不“搖晃”呢?
——道士也是食人間煙火的,而生活畢竟是艱辛的,何必犯迷糊!清淡的生活中也總能找到樂和的……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到臘月了。冬天的江南寒氣襲人,即使坐在被窩裏,也擺脫不了陣陣寒意。老大在一旁烤著火陪媳婦聊天,幾個小的孩子都在堂屋玩耍。
“爹爹、媽!”
六子琪霏推門進來,跑到爹媽身邊,又轉過身看著門外。
門外站著一位魁梧的軍人,神情卻是異常的凝重。身後還有幾位。
隻見這位軍人緩步走進房間,猛地跪在老大夫婦麵前,喊了聲“爹爹、媽!”竟啜泣起來。
門外的幾位迅速地避開了。
正覺納悶的“老大娘子”身子不由地一震:朝思暮想、恍如隔世的兒子,竟從天而降一般跪在自己麵前!
“傑樂啊,我咯崽哎!你還記得爺娘啊——”“老大娘子”竟摟著兒子嚎啕大哭起來。
母子相擁而泣,哭作一團!
一旁的老大不禁潸然淚下。
——傑樂是從前線敗退下來的。共產黨領導的解放軍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
促膝之餘,傑樂掏出一些“法幣”給父親,說買些東西招待自己的同伴。而此時“法幣”在風力口已很難流通。
望著悻悻而回的父親,傑樂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分說地朝著街市策馬而去……
傑樂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就要走了。
“爹媽多保重,我要走了……”傑樂急匆匆地與爹媽道別,卻是兩腿裏外地跨著門坎。
“自己的家想要進就進想要出就出……”老大見兒子行色匆匆地竟氣不打一處來,話還沒說完倒老淚重痕起來。
傑樂趕忙並腿進房,卻又低首無語地。
“傑樂啊,你非得離家不可哇?”“老大娘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道。
傑樂在抗戰前就離家外出,直到現在才回到家中,可又要匆匆而去了,況且……老大夫婦真不想讓兒子再離開自己。
“爹爹、媽,我是一名軍人,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傑樂滿臉愧色地望著爹媽,然後又轉身對著外邊的同伴正色道,“身為革命軍人,理應至死不渝地追隨領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老大夫婦真覺得兒子的事隻能由他自己了。
傑樂見家裏人多擁擠,生活實在困難,不由地想起早已送人的大妹——香妹,便再三叮囑爹媽,生活再苦也千萬不要把兩個小妹妹送人哪!
傑樂臨走時,把四弟良導也帶了去,考慮再三,又把五弟良振和二叔的兒子一起帶上。
傑樂執意地走了,卻是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不久,良振和二叔的兒子挑著一些“東鄉糖塊”回了家,說解放軍已封鎖了不少道路。在東鄉(江西東部縣、浙贛線上)傑樂讓他們挑著一些當地產的糖塊回家過年。一路上,兩人也是以糖塊充饑的。
傑樂還是帶著四弟良導走了。
鎮上,有些人家匆匆地搬走了。集日的街市也似乎比過去清淡了不少。
小吃攤的生意還是由自鳴主打。老大夫婦在一旁幫襯著,望著稀稀疏疏、三三兩兩的顧客和在自鳴身邊打下手的良振,不免思忖起來。
前陣子,二叔子回家過年了。他還在永修塗家埠做著裁縫生計,平日裏手頭上的活也一般過得去,隻是忙乎的時候倒是覺得身邊少了個幫手。
“傑樂爹,良振也有十四、五歲了。小吃攤的生意這麼清淡,有我們倆幫忙也就夠了,可別老讓他在這兒待著,時間長了會耽誤孩子的。”“老大娘子”考慮再三還是與丈夫談起了良振的事兒,“上回二叔回家過年的時候,你們倆不是說起過讓良振去學徒的事嘛。”
“嗯,上回我是跟二弟說起過這事。可現在畢竟還是兵荒馬亂的,新人哪,就這樣讓良振去那麼遠,你放得下心來麼?”
老大難免有些顧慮,何況傑樂帶著良導走了,至今還杳無音訊。
“老大娘子”不作聲了。自從患腳疾而不得不整日地躺在床上,已有好一陣子時間了,“啊穀”的差事也移交給了別的鄉親。現在腳疾好了不少,她便常來小吃攤幫忙照應。良導走了,良導的“囤娘子”倒象女兒一般天天在家幫著做家務。家裏的事沒啥不放心的,隻是良振這孩子也有這麼大了,總該尋個出路才好,二叔子是個挺不錯的人,為人處事總是讓人佩服,讓良振跟著他學徒倒是挺讓人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