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1 / 3)

鯉魚塘北邊的下灣村與風力口的街市僅隔一條烏龍街。往日,街村通衢,相互輝映。而今,街市雖漸漸恢複了以往的熱鬧,而昔日商賈雲集、旦宵絡繹的泱泱旺族下灣村卻風光不再,大半房屋被淪為廢墟,瓦礫遍地,雜草叢生,有的街巷甚至蕩然無存。

隨著族人們紛紛重返家園,大家相互召集起來,清掃瓦礫,芟除雜草,整理街巷,恢複路燈,洗刷著劫後的滄桑,複蘇的景象也漸漸顯露。

雖說飽經戰亂,風景幽雅的“玻蔚小學”卻屹然獨存,月橋花院依舊在,瑣窗朱戶仍安然。僥幸之餘,從們紛紛募集資金,修複學校被震塌的垣牆,增添校具。校門口的園塘及下水道在戰亂中受損,雨天積水浸漫,有人便將自家被毀房屋的尚存基石奉獻鋪路。師生們又能重返校園,徜徉於“風雨池邊樹,臨風聽暮蟬”的意境之中。幾位學成歸來的留學生也來到母校,與老師校友們歡慶母校的重開盛典,重溫著往日的歡樂歲月。

村裏的許多店鋪也重新開張,“月祥森”更是熙熙攘攘,絡繹不絕。人們收發信件、打聽著親友們的音訊,而更多的則是飲著茶談論著這幾年的傳聞逸事。

談起日寇暴行時,人人切齒痛恨,連同那些曾為虎作倀、數典忘祖的漢奸,雖已是喪家之犬般紛紛被鎮壓,卻仍遭人唾罵:哭悲哀,刀山劍樹孽自栽;閻羅天子真鐵麵,誰教爾等不學乖!

有位“萬小”的教師在省公路處軍事工程部(從事破路設障,阻敵深入的臨時單位)任宣傳員,發揮所長在駐地畫了三百餘幅巨型牆頭宣傳畫,揭露日寇的殘暴行徑,栩栩如生,反映強烈。嗣後,在當地避難的同鄉彙集多至五、六百人,他便積極主動地鼎力相助,安置生活,救死扶傷。前陣子,就是他將自家被毀房屋的尚存基石奉獻出來,為師生和過路行人鋪路,方便大家雨天通行的。

還有一位被稱著“不為良將,甘為良醫”的族人,也就是旭笙的那位師兄。當年,他響應江西都督李烈鈞的號召討袁護國,兵敗湖口後去廣東追隨中山先生,曾任黃埔軍校教官和國民革命軍少將參謀長。北伐時期,他隨先頭部隊到達江西吉安,適逢陳炯明叛變,而使這次軍事行動功敗垂成。後來,各路軍閥篡奪辛亥革命的成果,置國家民族危亡於不顧,擁兵自衛,形同割劇。先生痛心疾首,因夙有醫學愛好,常於軍務之餘鑽研《本草綱目》、《黃帝內經》等,且經常便服走訪、探索藥材配製、加工、提煉方法,頗得醫術和製藥要領,遂解甲行醫,並不斷鑽研創造出許多獨特醫術。抗戰期間,先生舉家遷避贛南,而這一帶雖幸免敵禍,卻時疫流行,人們紛紛慕名前來求治。凡遇病人急需出診,或無錢買藥者,先生均不辭勞苦或慷慨解囊。許多病人被治愈了,先生卻積勞成疾,但臥床逾月猶伏枕行醫,終因身體孱弱而遽爾長逝。先生出殯之日,沿途哀悼者不計其數。有幅挽聯至今令人記憶猶新:天道無知,仁者不奉;國難未已,痛失良醫!

自然,老大夫婦在章家洲的作為也深受大家的稱道。

——仁裏淳風可謂四溢芬芳。

而奔赴戰場浴血奮戰的英雄兒女們更令眾鄉親自豪和驕傲。

人們稱頌之餘,也為戰亂中蒙難或客死異鄉者而扼腕歎惜,並深深牽掛著尚流落在外的鄉親。漸漸地,族人們議論起“續譜”之事。第十四屆“修譜”工作是在“七七”事變時倉促結束的,而此間幾年族人卻是浮塵四落,浪跡天涯!這段血淚史誰都不願忘記,“續譜”也是聯係多方的一種有效方式,人們也希望能以此尋找流落他方鄉親的蹤跡。“月祥森”成了多方更為密切接觸的焦點,老板也感觸頗深,雖然自己經濟並不寬裕,卻是“續譜”捐助的發起人之一。族人們都覺得此次“續譜”非同小可,便更為積極地紛紛響應,“敬文娘子”也在其中,而此時的她卻已是病入膏肓!

“老大娘子”成天在家忙碌著,當得知“敬文娘子”早就回來了,且貴體欠佳,便趕緊抽空前去探望。

“敬文”號家屋子裏中藥味很濃,堂屋裏已坐著不少前來探望的人們,堂前的佛案上依舊是香煙繚繞。

裏屋,“敬文娘子”正躺在病榻上,“養和”號藥房的老郎中正給她號著脈。

“老大娘子”輕輕地來到床前,望著閉目躺著的“敬文娘子”,老半天才輕微地喊了聲:“大媽——”

“敬文娘子”聽見喊聲,略微睜開了眼睛。見是“老大娘子”,兩眼竟閃過一絲亮光。

“‘妹子’啊,坐,坐。”

“敬文娘子”伸手示意著,自己也叫人扶著略微起身地靠著床頭。

“大媽,我都不曉得你早就已經回來了。現在才來看你……”“老大娘子”歉意地說道。

“沒事,沒事……我也是才回來不久……‘妹子’啊,家裏都還好吧。”

“家裏……唉——”“老大娘子”望著孱弱的“敬文娘子”,欲言又止。

“聽說,你爹媽都已過世了……”

“是……鬼子投降前就已經過世了……”“老大娘子”的眼睛濕潤了,想了想,又說,“我公公婆婆也不在了。”

“唉——”“敬文娘子”輕微地歎了口氣,茫然地說道,“你大伯伯也葬在了外地……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啊……”想了想,又說,“過些時候,我是要把他遷回來的,隻是,我這身子……唉,我的日子也不長了……”

說著的淒涼,聽著的更難受。“老大娘子”見“敬文娘子”說話時喘得厲害,便連忙把桌上的茶杯遞了過去。

“敬文娘子”接過茶杯,剛湊到嘴邊,又望著“老大娘子”輕聲問道:“你家傑樂一直沒回來過麼?”

“嗯,本來說要回來的……可很久又沒音訊了,唉——”

此時內戰已爆發,“老大娘子”心裏都沒了一點底數。

“噢,這樣啊——”“敬文娘子”若有所思地歎了口氣,“唉,風力口這邊出去那麼多的年輕後生……但願他們不要刀槍相見,自相殘殺!”

風力口有著優良的愛國主義傳統,新文化運動時就有不少熱血青年投身於時代洪流,抗戰期間又有不少英雄兒女浴血於民族救亡之中。如今他們卻分別置身於國共兩黨的陣營裏……

——苦難深重的民族啊!

“敬文娘子”一個勁地歎著氣,看了一下門外,說:“旭笙陪我回家後,就帶著媳婦孩子們去了省城,兒子才滿五歲呢。”

“啊,旭笙哥又生了個兒子啊!”“老大娘子”有點驚喜。

“是噢,當時旭笙還在贛南與中正大學的老鄉、同學們從事抗日宣傳,媳婦就在我身邊生下了兒子。總算還好,你大伯伯也是抱上孫子後才過世的……”“敬文娘子”頓了頓,又說:“我身子越來越不行了,早就讓人給他捎去口信了,也不知為何還不見回來。唉,你大媽挺想他們的……”

(國立中正大學是在抗戰期間創立於贛南,抗戰勝利後遷至省城郊外。)

“大媽,旭笙哥他們得到口信後就會回來的,你老人家也就莫操心了。”

“是噢,‘敬文娘子’哎,兒孫自有兒孫福喲!”

一直在旁的“養和”號郎中也寬慰起“敬文娘子”來,並示意她躺下休息。“養和”號郎中還是為“敬文娘子”開了張藥方,遞上藥方後又說起自己的兒子來:兒子早年在希夥藤田的染布店學徒,因從小耳濡目染對家中祖傳的醫術頗感興趣,雖然滿師後仍在店裏做店員,工作之餘也愛給人號脈治病,不想鋒芒小試卻漸有名氣。當時,正值“朱毛”紅軍進駐藤田,帶兵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朱德軍長,而當地的店鋪均已關門停業,老百姓都因不明真相而躲進山裏。後來,人們發覺紅軍紀律嚴明,待人和氣,而不是“共產共妻”的“土匪”,便紛紛下山,市場秩序也迅速恢複正常。因紅軍部隊中正流行瘧疾,兒子便借機施展醫術,顯見效果,從此成了紅軍軍營中的“座上客”,紅軍還給他發了個布質的通行證。

“在一次春節軍民聯歡中,他還與朱軍長在一起吃酒、聊天呢。”“養和”號郎中不無得意地說,“朱軍長酒量宏大,還很健談。兩人從地方風俗談到歐陽修的《龍岡阡表》,從張仲景談到《傷寒論》,我兒子估摸著朱軍長一定是個秀才出身!而正是這位朱德,如今已是共產黨軍隊的總司令了。”

“是噢,旭笙也說毛澤東曾是個教書先生,博古通今,滿腹經綸,不僅文采彰顯,還能運籌帷幄!”“敬文娘子”也來勁了,可還沒說上幾句又顯得體力不支,卻仍喘著氣說,“共產黨內能人多得很,我們在南邊的時候也常聽人說起過。以前,在那邊我們村裏很多人都跟共產黨接觸過……”

“養和”號郎中見“敬文娘子”氣喘籲籲地,便示意其好好躺著,略作交待後就告辭了。

“老大娘子”也不忍心多待下去,擔心“敬文娘子”因跟自己說話而影響休息,便告辭出了房間。不想,一出來就遇上了“啊穀佬”。

“‘啊穀’伯伯,你也來啦!”“老大娘子”趕忙打了個招呼。

“喲,稀客!”“啊穀佬”已是龍鍾老態,見房門已關上,便問:“你大媽還好啵?”

“剛才郎中來過了。大媽跟我們聊了很久,現在又躺下休息了。”

“噢,那就好。”

“啊穀佬”想了想,便與“老大娘子”一道出了“敬文娘子”家。一路上,“老大娘子”攙著“啊穀佬”慢慢地走著。當“啊穀佬”得知老大在家養病,“老大娘子”一直在家做家務時,便建議她不妨做做“啊穀”的差事,並一個勁地麵授機宜。他可是個老“啊穀”了,有的是經驗。

“啊穀”的差事也隻是在集日才有得做,也無需投本。“老大娘子”覺得這檔子事自己做做也還可以,在丈夫身體好些後便領著五子良振做起了“啊穀”的差事。

不久,“敬文娘子”去世了,她對自己的後事沒作任何交待!旭笙媳婦領著兒女回家時,已是彌留之際的“敬文娘子”望著兒媳、孫女、孫子卻不能言語。

旭笙媳婦悄悄地告訴家裏的親友:

旭笙因從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而遭到當局的搜捕。一家人逃到鄰縣的一個湖邊時,旭笙先將母子仨人送上船,而此時追捕者已快趕到。旭笙趕忙將船推離湖岸,而跳上船時卻不慎落入湖中。旭笙不習水性,慢慢地沉入水中。事後,經人打撈起旭笙的屍體,並作了安葬。母子仨人也是經人安排輾轉而回的。

含蕊受哥哥的影響也早就參加了黨的外圍組織,積極參加愛國學生運動。後來因為逃昏,隻身輾轉去了贛南,青春亮麗雅致脫俗的卻又被軍閥盯上。含蕊拚死不從設法躲避,最後被逼跳了懸崖。這些,還是在贛南時旭笙設法打聽到的,卻一直瞞著爹媽,後來爹媽也從沒追問過。

——陽春白雪,柳色青青。大家頗為歎惜。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人們為“敬文娘子”安排了村裏最高的殯儀——“三十二抬龍頭杠”!出殯之日也正好是集日,當三十二位“八仙”用“龍頭杠”抬著靈柩經過時,集市上的人們主動讓道,長達兩裏的送葬隊伍井然有序。人們崇尚“敬文”號的風範和“敬文娘子”的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