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事(3 / 3)

此後一年多的時間,日機經常對風力口實施騷擾,盤旋偵察,輪番轟炸。日機不僅投放炸彈,還經常投放燃燒彈,曆經數百年的古村連同聞名遐邇的古鎮遭受了從未有過的劫難。

風力口一帶被敵機騷擾得雞犬不寧。無奈之下,一家人經過商量之後,老大便領著三子自鳴、四子良導去了二十裏外的章家洲,找下一間鬧市邊緣的鋪子租下,小打小鬧地開起了小吃鋪。“老大娘子”此時又有了身孕,行動不便的她隻好在家照料著公婆及孩子們。

章家洲地處風力口南二十裏地,在當地是個數百口之眾的大自然村,每逢農曆二、五、八,三日一集,也是附近頗有名氣的集市,很是熱鬧。除周邊的村民外,集市上也聚集了不少諸如經營鐵鋪、中藥鋪、理發店、裁縫鋪、小賣鋪、小吃鋪之類的常住人口。集市的邊緣也有條較寬的河流蜿蜒而過,屬撫河支流,對岸是李家港,人數略少,卻是農曆一、四、七,三日一集的集市。物產豐富,通暢的水運及便捷的河渡,相得益彰的集市設製,使兩岸的集市貿易有機地溶為一體,著實孕育了一方的繁榮。

盡管如此,章家洲與風力口一帶仍有差距,而老大他們選擇的鋪位也略為偏僻。在大飯館待慣了的自鳴,初到乍來時很不習慣,也頗有微詞。

“酒香不怕巷子深嘛!”老大總是這樣鼓勵著兒子,“萬事開頭難,時間一長生意自然會好起來的,既來之,則安之喲。”“九層之台,起於累土!”

老大對兒子的廚藝滿懷信心,也相信通過父子的努力能夠渡過難關。自鳴的廚藝的確不錯,畢竟是在大飯館掌過勺的。老大和良導隻能給自鳴打打下手,招呼招呼顧客。

價廉物美的生意就這樣做開了,顧客們也是慕名而來,到了逢集之日,父子幾人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萬老板,來一碗清湯,再來點醋。”省錢的有碗清湯也就打發了一頓。

“萬老板,炒碗薯粉條子,再來碟花生米。”愛喝點小酒的多半要這兩樣,既能下酒又能當飽。

而章家洲也是魚米之鄉,大河裏的魚很是活鮮,也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紅燒、油炸、清蒸、水煮,吃法多樣,特別是酸菜水煮魚,再加上點薯粉條子,味道的確不一般,也夠三兩人吃上一頓的,實惠著呢!

對於那些較注重吃喝的或是生意場上應酬往來的,小吃鋪的菜單也能應付得來。好在鋪子就在集市旁邊,雞鴨魚肉或是別的什麼菜現買現購也來得及,隻是小吃鋪的名氣越來越大,即便不是集日也夠大家忙乎的。

就這樣,父子仨一個勁地忙著小吃鋪的生意,以至於快過年了都沒空回趟家。

敵機時不時地對風力口實施騷擾,人們也時不時的外出躲避,有的索性遠走他鄉,其中相當一部分去了贛南。“老大娘子”在家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丈夫和孩子們。從“臘八”開始就整日地盼著親人回家,可盼了老半天直到大年三十也沒見到親人的蹤影,倒是時不時地有些熟人往返於兩地之間,多多少少也能打聽到父子仨的一點消息。

“老板娘子啊,你家老板在那邊可忙乎啦。一天到晚都不斷客,生意好得很呢。”打那邊過來的人總會不斷地帶來些音訊。

“好就好!多謝你了,有空就上他們爺兒那兒吃茶啊!”“老大娘子”也是客客氣氣的。

“哎,你怎麼還是天天待在家裏,還不早點過去做你的老板娘子啊!改天你家老板發了財,可就沒你的份了。”總是有人愛說俏皮說,開著玩笑。

“莫笑話我們,小本小利的發哪門子財喲!”

“老大娘子”也不當真,自己挺著個肚子怎能去湊熱鬧,到時非但幫不上忙,還得添亂不可,父子仨都那麼忙的,誰有空來照應自己。前陣子為了使公婆免遭敵機的驚擾,“老大娘子”曾讓丈夫回來把他們接到章家洲居住。可無奈於店鋪太小,人多了也難容得下,公公婆婆都不希望因為自己而影響兒孫們忙生計,再者年老體弱的還是不想離開自己的家,沒多久便又回來了。

風力口的年節已沒了以往的繁榮,卻因敵機的騷擾增添了恐懼和騷亂。這陣子敵機鬧騰得更厲害了,別人都東躲西藏的,眼瞅著就要生產了,“老大娘子”隻好在家隨時做好臨盆的準備。已經生育了七個孩子,她已有豐富的經驗了。

正月初七這天,二女兒終於出世了。“上七”大似年哪,按說是個大富大貴的命,可惜出生在這亂世之秋。也好,鬼子飛機扔下的炸彈爆炸聲,就權當作為迎接女兒降生的禮炮吧!女兒的名字早就想好了——玉荷,夫婦兩希望女兒像鯉魚塘裏亭亭玉立的荷花一般,清香四溢,茁壯成長。

女兒玉荷的降生故然給家裏帶來了幾份喜悅,可亂世之秋的日子卻過得異常的艱辛。

敵機又在頻繁轟炸了,“玻蔚小學”也不得不停課解散,上、下灣村已是十室九空!人們紛紛逃難,可逃難的人流裏也漸漸地夾雜著後撤的軍隊——日軍已逼近風力口了。

此時,年老體弱的婆婆因屢屢遭受敵機的騷擾、驚嚇,加上躲避時的往返顛簸,已是奄奄一息!老大得到家裏捎去的口信,便趕了回來,準備為母親送終。

望見彌留之際的婆婆,“老大娘子”也不免牽掛起自己的爹媽來,他們也是年老體弱的,而日寇已經逼近了。可“小生意家”夫婦怎麼也不肯拖累女兒、女婿,好在誌承正值壯年,戰亂中的親人們便結伴同行,趁日寇來犯之前便離開了風力口。

爹媽離開了風力口,“老大娘子”的內心並不輕鬆,爹媽年老體弱的,能否經得住一路的顛簸,而逃難中的生活又是何等的淒涼和艱辛!隻能祈求老天保佑了。

不久,婆婆去世了。婆婆入殮後並沒有下葬,而是存放在家裏,直到幾年後與去世的公公一道合葬。

風力口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大家子人便在章家洲暫時居住一來,一邊躲避戰亂,一邊開著小吃鋪。小吃鋪的確小了點,白天開著鋪子,晚上隻好將木板、桌凳拚湊當床鋪,“日撿夜鋪”地將就著過了。

1942年四月,風力口失陷。

日軍101師團一部在旅團長島田的率領下撲進了空空如野的風力口,盤踞下來。島田選擇下灣村的一戶新居作為指揮部,附近的房屋均被洞穿布防。下灣村地處風力口的中心地帶,村內多為明清時期的高大建築群,既可駐紮軍隊,又可隨時向周邊地區出兵。風力口臨近中日雙方軍隊交戰的前線,周邊河汊廣布,群山環抱,大小村落星羅棋布,仿佛處處草木皆兵,有點風吹草動都令敵人膽戰心驚,夜幕籠罩下的風力口更顯森嚴。作惡多端的侵略者表麵上氣勢洶洶,卻深知偌大的空城和廣茂的土地上無時無刻不埋藏著複仇的火焰。日軍廣布崗哨,風力口街道、上下灣村、南街蔡村、楊林萬村、彭家園、磨盤州餘村及城崗嶺,凡有礙日軍哨兵視線的房屋均被拆毀,連土地廟、風雨亭也難幸免。

日軍盤踞一陣子後,開始外撤,而殘暴的侵略者在撤退時竟舉火為號,更使許多村落淪為廢墟。

日軍撤退後,有些躲難在外的民眾重返家園。風力口北靠浙贛線,南臨中日交戰的前線,且為周邊地區水陸交通的樞紐,一定程度上堪稱戰略要地。日寇為進一步控製風力口地區,便網羅培植地方漢奸勢力,建立“治安維持會”,四處張貼“安民告示”,妄圖推行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

漢奸“治安維持會”為虎作倀,積極充當日寇的幫凶,風力口一時成為日寇進出自如的掃蕩區。地處中心地帶的下灣村,街巷相連,四通八達,日寇進犯時隻是把守著一部分較大的街道巷口。麵對突如其來的日寇,村民們機警地順著村內的街巷跑出村子,以河堤為掩護沿著河岸一路南逃。日寇在掃蕩時則恣意肆虐,下灣村的鹿鳴巷、井頭街、十八坡、紅龍頭、白馬廟、文昌宮、上街頭、大巷等五十餘幢房屋被淪為廢墟。日軍如狼似虎般地竄東撞西,大肆掠奪、施暴,一些無力逃離苦海的老婦人也難幸免於日寇的獸行蹂躪,有些無辜的村民也慘遭殺害。

這就是侵略者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給中國人民帶來無盡災難的“黃道樂土”!真是騙子的幌子,強盜的邏輯。

清清的風力水已被鮮血染紅。

滾滾的風力水,怎能衝刷掉亙古未有的奇恥大辱,沒齒難忘的刻骨仇恨。

——奔騰吧,風力水,青山難遮東逝水,澎湃蜿蜒各有時!

——咆哮吧,風力水,您是民族血淚的見證,您是風力兒女的母親河!

日寇在前線遭到中國軍隊的頑強抗擊,陷入了曠日持久的相持階段,而英勇的風力兒女有著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人們堅壁清野,積極地進行反掃蕩的鬥爭。日寇妄圖推行“以戰養戰”的策略,開始四處掃蕩,瘋狂掠奪,風力口是日寇時常出沒的掃蕩區,二十裏外的章家洲也難免遭到侵略者的騷擾。

日寇掃蕩時來勢凶猛,人們往往被弄得措手不及,慌不擇路。逃避日寇的進犯被稱著“跑犯”,大概是因為忌諱“犯”——“飯”同音,便隨口改為“跑反”,等同於北方所說的“跑情況”。

農曆十五這天又是章家洲的集日,人們從四麵八方趕集來了,肩挑手提的,推著土車的,川流不息,絡繹不絕。太陽升起來不久,集市上已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老大一家早就開始忙乎了,有些來不及吃早飯的人們便來到鋪子裏,吃著清湯,炒薯粉條子,米粉之類。“老大娘子”在鋪子門口搖著坐桶,唱著催眠曲,坐桶裏的二女兒玉荷已昏昏入睡,年紀尚幼的六子琪霏也坐在一旁獨自玩耍。

太陽升得老高了,集市貿易也到了高潮,人流貨物也是應齊就齊的。正當集市上貿易酣暢之時,街口卻出現了不小的騷動,從外麵一路地跑來不少的人群,嘴裏一個勁地喊著“鬼子來啦!”“快‘跑反’啦!”一些正在鋪子裏吃著的顧客嚇得撒腿就跑,老大一家子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鋪子。“老大娘子”不得不把琪霏和玉荷留在鋪子裏,叮囑琪霏“不得亂跑”、“千萬莫出聲”、“插牢門栓”,便與家人一道彙入了“跑反”的人流之中。

凶神惡煞般的鬼子四處竄擾著、搜尋著、掠奪著。幾個鬼子大概是聞到了小吃鋪特有的氣味,垂涎三尺地湊了過來,見門板被牢牢地拴住,門內也是黑咕隆咚,便急不可耐地將刺刀伸進門縫一個勁地亂撥。琪霏嚇得一頭鑽進桌子底下,大氣不敢出。坐桶離鋪門不遠,鬼子的刺刀在玉荷麵前晃來晃去。真懸!好在玉荷已睡著,好在鬼子的刺刀不夠長……

鬼子在集市上折騰了好一陣子,終於揚長而去。

“老大娘子”與一家人在“跑反”的人流中疲於奔命,卻與久未謀麵的胞妹慈堂不期而遇。姐妹亂世相遇,甚是淒涼,也格外親切。姐妹倆手拉著手找了個地方坐下。

“妹妹呀,你怎麼也跑到這邊來啦?”“老大娘子”望著與自己長相酷似的妹妹憂心忡忡地問道。

“姐,鬼子是從我們家那邊一路掃蕩過來的,這不,我們一家子都在這兒。”慈堂趕忙將家人一一介紹給姐姐一家,轉而又問,“姐姐呀,你們怎麼也在這兒?”

“唉——說來話長……”“老大娘子”便將章家洲開小吃鋪的來龍去脈細細道來,最後又說,“真是雨打浮萍,風吹落葉苦飄零囉!”

說到這裏,姐妹倆更是執手相淚,互問冷暖。

“也不曉得爹媽怎樣了。在家一年到頭地忙著,很久沒聽到爹媽的音訊了。”“老大娘子”惦記著生身父母,想從妹妹那兒打聽到一點有關父母的事情。

“爹媽那兒還好,畢竟隔著一條河。”慈堂抹了抹眼淚,她並不希望重負在身的姐姐過於擔憂,“再說家裏還有哥哥弟弟,他們會照應好爹媽的。”

慈堂的話語使“老大娘子”略感幾絲寬慰。慈堂剛說完,便打量起身邊的幾個外甥,還急切地往周圍搜尋著。

“老大娘子”見狀,也明白妹妹的心思,想了想還是說道開了:“傑樂早就跟著叔叔去了河南……”

接著,“老大娘子”又把傑樂的一些事情說給妹妹聽。

“天哪,那麼小就……”

慈堂都快說不下去了。傑樂在家的時候,她到是見過不少回,也挺喜歡這個外甥的。

“兩位叔叔所在的部隊都給打散了,二叔也回來過。隻是不曉得傑樂現在是死是活……”

“老大娘子”見妹妹不好多問,便自己開口說了起來,可說著說著也沒法再說下去了。

“姐姐呀,你們還要回去麼?”慈堂不忍心看著姐姐一個勁地難受,便趕緊岔開話題,關切地問了起來。

“妹妹呀,我們不回去怎麼辦?鋪子裏還留著兩個小的。”“老大娘子”真是苦不堪言,“實在是太小了,情況又那麼緊急,要不然就會帶著他們一塊跑出來。”

“是噢,鬼子的掃蕩都是突然襲擊的。”慈堂非常體諒姐姐的難處,轉而又說,“唉,也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才算到了盡頭……”

“那——妹妹呀,你們一家子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們準備去贛南,家裏早就有人去了那邊。隻是——我倒挺擔心通往那邊的路會不會被封鎖了……”慈堂說著說著,又不無擔憂地望了望身邊的丈夫。

“不要緊的,通往那邊的路有幾條,我們可以盡量繞道過去。”慈堂的丈夫倒不擔心什麼,“那一帶我曾去過,還是有點熟悉的。”

“是噢,莫擔心囉。鼻子底下就是路,多問問嘛!”“老大娘子”安慰著妹妹,又說,“隻是一路上可要辛苦妹夫了,到時安家也不易喲!”

“不打緊,不打緊。”妹夫趕忙說道,接著,又對慈堂說,“欲知三岔路,須問去來人。”

慈堂仍然麵有難色:“到時……還要在那邊安家的。”

“哎,但有綠楊堪係馬,處處有路到長安!”

妹夫開懷樂觀,胸有成竹,令“老大娘子”極為讚賞:“對、對、對,妹夫說得有道理。”“老大娘子”拉著妹妹的手,眯著眼微笑著,打心眼地殷切祝福著妹妹一家。

“姐姐、姐夫,要麼過些時候也去贛南吧,畢竟鬼子很難打到那邊的。”妹夫誠懇地說,“我們去了之後很快就能安頓好的。”

“妹夫哎,我們上有老下有小的,怎麼去得了哇!”老大也是一肚子苦水,但還是非常感激妹夫的一番情誼,“妹夫啊,你們的心意我們心領了。你們一家子要安頓好也不易的,到了那邊千萬記得給我們捎個信哪!”

各有各的難處,姐妹兩家子也不得不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妹妹慈堂一家子一路輾轉,最後去了吉安,也曾給姐姐家來過信。後來,姐妹倆也重逢過——這,當然是後話了。

鬼子走了,人們又紛紛返回。“老大娘子”忙不迭地趕回鋪子,見琪霏、玉荷兄妹倆安然無恙,才重重地舒了口氣。琪霏把剛才發生的一幕繪聲繪色地告訴大家,“老大娘子”竟緊緊地摟著玉荷親了又親,還一個勁地說我寶好大的命啊,好大的福氣嗬!玉荷剛剛醒來,打著嗬欠,瞪著雙大眼睛東張西望,儼然不知剛才發生的一切。

集市上狼藉一片!返回來的人們都在忙著收拾各自的攤位、貨物。

“日本鬼子真狠!”有人開始罵開了,“專挑集日來掃蕩,把個好端端的集日攪和得亂糟糟的。”

“不挑集日來怎能搶到那麼多的東西!”有人倒是一語道了個明白。

“還不都是那些狗漢奸出的餿主意,鬼子怎知道今天是集日。”

的確,章家洲平日裏集市上隻有一些常住人口和村民,而集日則比往常要熱鬧得多,四麵八方的貨物也更為集中,鬼子選好集日進行掃蕩是要來個“一鍋端”!還“就地取材”地把老百姓的土推車、挑擔都用上了,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也通通被砸爛、拋灑。幾家糧油店、小賣部的損失最為慘重,幾乎都被搶了個精光!

起先在小吃鋪裏忙著吃的幾位也折了回來,說要將剛才的飯錢補上。

“老大娘子”怎麼也不肯收飯錢:“你們不也沒吃上幾口嘛,算了吧,就算是我請客!”

“老板娘,那怎麼行呢?你們也是小本小利的喲。”幾個人還覺得挺不好意思,也邊掏錢邊說:“我們幾個是一大早借著月光趕了十來裏路、推了幾車穀子想換些油鹽錢,沒想到卻遇上鬼子來了。現在倒好,推車不見了,穀子也被搶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撒了一地!”

幾個人又氣又愁的,見鋪子裏綁著幾隻雞鴨,便又說:“老板娘,吃了飯不給錢我們也不好意思,要麼,把那些撒在地上弄髒了的穀子給你們喂喂雞鴨,權當飯錢好了。我們也懶得收撿!”

“老大娘子”本來就不想收飯錢,見人家這麼一說便隻好答應了:“好、好。你們幾位這回沒吃好,下回再來過喲……”

今天沒做啥生意,一早準備好的雞鴨還正愁沒啥可喂養的。

這幾位老兄剛走,又來了幾位小商小販,說自己的貨物也全被鬼子搶走了。跑來跑去的,肚子也餓了,別說飯錢沒有,就連過河回家的船錢也沒有了。

“沒事麼,沒事麼。”“老大娘子”跟他們挺熟悉的,幾位商販都是家住河那邊的人氏,平時倒是常來鋪子光顧。“老大娘子”對幾位熟客說:“沒錢,就先賒著吧,下回再給嘛!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就倒樁哦。”

幾位熟客也不客氣,簡簡單單地要了幾樣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又來了幾個商販,大家夥的熱乎勁兒又上來了,笑嗬嗬地湊到一塊兒想象平常一樣喝點小酒。也許真的是囊中羞澀,一個個倒扭扭捏捏起來。

“老板娘子”見狀,便忙過來招呼道“怎麼,鬼子跟大家過不去那是沒得辦法,幹嘛還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嘍!”

幾位商販聽後都哈哈大笑起來,便開開心心地加上菜喝起小酒來了。

“老板娘,多少錢?”酒足飯飽後,商販笑著問起飯錢。

“唔——八塊錢吧!”“老大娘子”想了想,爽快地說道。

“才八塊!真便宜。”商販滿意地笑著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板娘啊,下回一齊補上。”想了想,又豪爽地舉手說道,“唱十塊!”

“好麼,唱十塊是啵!”“老大娘子”不假思索地找了兩塊錢給對方,笑著說,“酒也吃了,飯也飽了,船錢也有了嘛!”

商販們欣然離去。老大卻有點嘀咕了,倒不是擔心別人吃了不認賬,隻是這小本小利的生意老是賒著賬,也挺難周轉的。

“哎——傑樂爹,做生意固然是為了賺錢,但人情味也要有嘛!”“老大娘子”倒是挺看得開的,“都是熟人熟麵的,可別太當真嘍!給別人行方便,也就是給自己行方便麼。”

這倒是“敬文”號夫婦常說的話。難怪,“老大娘子”還是姑娘家的時候,就有人說她挺象“敬文娘子”的。這不,做起小本小利的生意來還頗有“敬文”號那般的風範——自處超然,處人藹然!

鬼子的掃蕩,不僅攪亂了集市貿易的秩序,也衝散了不少家庭,妻離子散的慘劇時有發生。人們往往會上鋪子來打聽,那些丟失孩子的大人們好似失魂落魄般,神情恍惚,痛苦不堪。

“大嫂……看見過我的小孩麼……”人們帶著哭腔問道。

“多大的,長什麼樣子的……”“老大娘子”總是關切地詢問著,“你住哪兒的,等我碰見了就捎口信給你!”“莫急麼,人再怎麼丟掉也總還是在這世上的!”

旁人聽後都顯露出滿臉的。

而那些與家人離散的孩子們則更加可憐,一個個驚恐萬狀地瞪著大眼望著陌生的人們,還要受凍挨餓。“老大娘子”盡可能地收留他們,象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一樣,一到集日,便緊緊地拉著這些孩子的手,滿街地找尋探問著,生怕他們被人拐走,直到孩子們被親人領走才算完事。

風力口經常遭到鬼子的掃蕩、騷擾。二十裏外的章家洲便常有“跑反”時的老鄉躲避、經過。

“沒事麼,一時不好回去就上我這兒來歇腳、吃茶!”“老大娘子”招呼著那些並不想來打攪的鄉親們,“山珍海味我拿不出,粗茶淡飯還是有的……”

小本小利且並不寬裕的“老大娘子”一家常向陌生的難民布施,人們都說章家洲有個“活菩薩”般的老板娘子。

曾有一時,小吃鋪仿佛成了那些“疲憊航船”停靠的“港灣”……

日本帝國主義為挽救其在太平洋戰場的失利,援救侵入南洋的孤軍,並摧毀美軍在華東、華南的空軍基地,開始抽調重兵發動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作戰。日軍在後方兵力空虛,到風力口的掃蕩也沒有過去那麼頻繁,二十裏外的章家洲也比過去安寧了許多。有些在外躲難的民眾開始陸陸續續返回家園,人們忍受著煎熬——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不惑之年的“老大娘子”又生下了三女兒翰賓。至此,她一生共生育了九位兒女,可謂“枝繁葉茂”!種樹成林看結果,栽花繞砌待傳芳。平常百姓家的“身教”多於“言傳”,更何況一家子都是成天圍著鋪子轉!鋪子裏似乎比過去更忙碌了,好在老大並非“光杆司令”——三子自鳴是掌廚的,挑著大梁;四子良導在一旁忙前忙後的打著下手;五子良振也能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六子琪霏、二女兒玉荷還能幫著母親照看小妹翰賓。但一家子待在一塊兒已更顯擁擠了,小吃鋪裏有老大父子幾個人手已足夠了。“老大娘子”開始一個勁地盤算著以後的生活安排。

小吃鋪裏熙熙攘攘,吃飯的、歇腳的,仿佛成了鬧市中的鬧市。往返於風力口的人們也漸漸多起來了。

也傳來了“老大娘子”養父母已去世的噩耗。

——恨亂世之秋,情義未了,卻作陰陽二重天!

老大夫婦淒惻萬分……

忽然有一天,老大一家子震驚不小——傑樂來信了,好似恍如隔世的天籟之音!信裏居然還夾著張照片,是身著少尉軍服的傑樂與媳婦兒子的合影,傑樂娶妻生子了!傑樂對當初被抓丁之事隻字未提,而對四叔四嬸的感激之情卻充滿了字裏行間。傑樂在家時並未上過學堂,卻能寄來洋洋灑灑的幾頁書信,這都有賴於四叔四嬸的關愛親情,傑樂才有機會上文化、軍事之類的學習班。在艱苦卓絕的抗日烽火中,傑樂由一位初喑人世的“娃娃兵”成長為一位驍勇善戰的初級指揮員。傑樂在信中告慰家人的同時,堅信抗戰勝利之日終究會到來……

家裏出了個抗日英雄,一家人歡欣鼓舞,人們對其也越發尊敬,並稱呼老大為“老太爺”!小吃鋪的生意更加紅火了,人們也常為一些民事糾紛來請“老太爺”主持公道,拍板定奪。老大為人處事一向公平,說起話來就象鋪子裏炒的菜一樣,“鹹淡適中”,且“味道不錯”,一般是沒誰能鑽上空子的,小吃鋪更忙碌了,既是大家吃飯、閑聊的場所,又是毫無設製的“鄉間民事調解所”,作為“調解員”的老大夫婦如醫術高明的郎中,將那些個大小糾紛中的“症結”,“手到病除”、“妙手回春”,著實令人肅然起敬,自歎不如。

“老大娘子”不是貪圖清閑的人,俗話說得好,略嚐辛苦方為福,不作聰明便是德。“老大娘子”按早已作好的盤算,在小女兒翰賓稍大一點的時候,便帶著琪霏、玉荷、翰賓三兄妹去了河對岸的李家港,租房開了間茶鋪。盡管李家港比章家洲略為遜色,卻也有一、四、七,三日一集的集市,開個茶鋪也不需要多大的投本,略有收入的好過天天閑著。擁擠的小吃鋪進行“人員分流”後卻也寬鬆了許多,一河之隔的一家子相互照應、團聚也不是什麼難事。

真可謂:水隔無憂心橋在,傍枕清波月常圓。

李家港與章家洲雖有一河相隔,河渡卻非常便利,兩岸的集市也是相得益彰,人們往來其間對“老大娘子”一家也都還了解,飯後茶餘之際倒有人關心其兒女的事來,老三自鳴、老四良導都已是半大小夥子了,盡管還沒到娶親的年紀,可要說起來幾年的功夫還不是眨眼就得過去,於是,便有熱心的人與老大夫婦叨咕起這些事來。在當地,有種風俗,先將雙方都有意的女孩領進來,到時再完婚,這樣的女孩被稱為“囤娘子”。為人父母的老大夫婦整日裏忙忙碌碌的也都是為了兒女,既然有人替自己操心兒女的事,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俗話說得好,寧添一鬥莫添一口,家境畢竟不寬裕嘛,而女方家裏有此舉動,其境況也是可想而知的。老大夫婦倆便答應了下來,權當多養了兩個女兒,平日裏就讓她倆在茶鋪裏幫著做點事情——

相逢皆是對應緣,

蓬蒿倒影魚蝦憐,

雲水隨緣尚成屏,

怎堪戲水起漪漣?

心安即是家。兩個女孩子剛來的時候倒能象一家人一般,幫著做些事情,吃著粗茶淡飯,隻是隨著世事的變遷,歲月的流逝,各自的命運也漸漸起了變化。對此,自鳴、良導兩兄弟的態度也截然不同,而“老大娘子”卻是有著一個平常的心態。好比有這麼一個“典故”,說起來也頗有點意思:

有位鄉賢買了三隻鴿子,準備好好地款待家中的客人。剛啟開鴿籠時,其中一隻“騰”地一下遠走高飛,一隻則緊緊地躲在籠子一角驚叫著,而另一隻則非常溫順地讓人拿了去。鄉賢便對著遠飛的鴿子說道,天高任鳥飛,能飛多遠就飛多遠吧;對著躲著的鴿子說道,你不想飛走也不想被拿住,就好好地待著吧,籠子裏麵也挺自在,天天有人喂食的;而對手中拿著的鴿子卻非常平靜地說,就先吃這一隻吧,少吃味道好。於是,客人們便在宴席上笑道開了,說其實鄉賢隻需購買這隻盤中之鴿,那隻躲藏著的讓好鴿之人拿去調養好了,而那隻好高騖遠的則應教賣鴿之人早早處理,免得別人財物兩空!鄉賢則微笑,我見其最後賣剩三隻,便連籠子一起買了來,到頭來也是各有所歸的,遊世的、超世的、順世的。蠻好蠻好……

一道鴿子菜,竟也能吃出許多“味道”來——那更多的山珍海味呢,比如烏鴉與麻雀?

——太陽每天照樣的升起,日子似乎過得快起來了。

天上有星皆拱北,世間無水不朝東。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如陣陣春雷般炸響——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飽受淩辱的神州大地終於光複了!

公公已是風燭殘年,很想念家鄉,“老大娘子”一家便回到了風力口上灣村。此時的風力口已麵目全非——殘垣斷壁日光暗,百卉蕪謝秋色淡。人們陸陸續續地返回,重建家園。

風力口漸漸地熱鬧起來,老大照常領著原班人馬,在被日寇所毀房屋的廢墟上重操舊業,“老大娘子”他們則在幾裏外的圩鎮照樣開著茶鋪。圩鎮居風力口上遊,街道在河東,彎曲狹窄,僅十餘家店鋪,房屋結構簡單,市容雜亂,河西有個石灰窯和幾家鐵匠鋪。圩鎮逢一、四、七三日一集,也隻有逢集之日茶鋪才稍有生意,“老大娘子”覺得過於清閑,茶鋪就象難啃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農忙的時候,兩位“囤娘子”都回家幫忙去了。“老大娘子”早就想回家探望,便領著琪霏準備上路,雖然鋪子裏隻剩下玉荷、翰賓姐妹,姐妹倆卻是乖巧聽話,不會亂跑,何況不需半天時間自己就要回來的。“老大娘子”出門時交待玉荷姐妹把門拴好,便領著琪霏上路了,可沒走多遠就聽到鋪子裏傳來“劈劈啪啪”的響聲,“老大娘子”趕忙折回。鋪子裏玉荷、翰賓嚇作一團,瞪著大眼睛望著母親,原來鋪子的門杠太沉,姐妹倆一沒撐住,便把放在一旁的幾隻瓦壺砸了個稀巴爛!“老大娘子”見玉荷、翰賓姐妹倆很驚慌,便連忙把姐妹倆攬入懷裏,還輕輕地拉著她們的耳垂“趕嚇”:“不怕哦,不怕哦,拿膽膽還給我寶喔!”玉荷姐妹被安慰好了,“老大娘子”一邊收拾著地上的瓦壺殘片,一邊不停地說著“越打越發”、“越打越發”,卻又難過地哭了起來。“老大娘子”的內心分明有難言的苦楚——瓦壺打爛了,兩個年幼的女兒也受了驚嚇。

這時,“老大娘子”很想回家探望也是事出有因。風力口的碼頭繁忙起來了,水陸轉運及商品集散中心的作用又重新體現出來。小吃攤的生意由自鳴領著弟弟們打理就行了,老大便又上碼頭幹活了。“老大娘子”要把琪霏留在家裏,讓他陪著年老體弱的爺爺。

此時的老大心情也比較輕鬆,孩子們都是好樣的,家裏的事也不用自己操心了。碼頭上的活總是幹不完,幹活忙時大家夥兒也常在一起開開玩笑,變著法兒尋樂和,繁重的體力勞動在笑鬧中似乎輕鬆了許多。可在一次“賭力”的玩笑中,老大因一時迸力過猛竟當場吐血。老大一直不聲張,一邊略作歇息,一邊自己找些草藥服用。

自鳴漸漸地看出了一些端倪,也聽人說起有關父親的這些事。自鳴很想告訴母親,可有一陣子沒見母親回家了。近來,他又聽說自己的“囤娘子”母女在圩鎮的茶鋪裏與母親鬧著別扭,很沒道理。自鳴非常擔心,便抽了個空一路趕著去了圩鎮。可剛進茶鋪,便見那“囤娘子”母女對自己母親一邊吵著一邊推搡著,兩個年幼的妹妹被嚇得嚎啕大哭。自鳴火冒三丈,實在是看在對方是女人的份上,便用板凳將其母女架開,好保護自己的母親,不想火頭上一時用力過猛,竟將對方雙雙推倒。“囤娘子”母女悻悻離去,從此斷了來往。自鳴緊緊抱住自己的母親,眼淚不住地往下淌——世上竟有如此蠻橫之人,母親對她們已是仁至義盡,茶鋪本來就是蠅頭小利般的生意,能貼補點家用就不錯了,哪還拿得起更多的開銷!自鳴再也不讓母親在這邊開茶鋪。

“老大娘子”為兒子擦著淚水,滿臉煞白地一言不發。

——唉,若非風絮近鏡台,菩提何處惹塵埃!

“老大娘子”回到了上灣村,悉心照料著公公和丈夫。

一天,“老大娘子”正在家忙著,隻聽門外有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

“老太爺——”

“誰呀——”

“老大娘子”覺得挺耳熟的,仔細一看,原來是章家洲開雜貨鋪的廖老板娘子。

“老大娘子”很是驚奇:“喲,廖老板娘子啊,今天怎麼有空上這兒來?”

“哎喲,老板娘哎,別提了……”

廖老板娘子便一五一十地說道起來。最近章家洲正在“抽丁”,廖家有兩個兒子,按說“兩丁抽一”,廖家必須出一丁。可抗戰都結束了,大家夥兒都曾死裏逃生的,誰不想過上安穩的日子。但當地的保長催得緊,廖家兄弟便雙雙躲了起來。這下可惹大麻煩了,兒子不在老子在,地方上便以“抗丁”的罪名將廖老板抓進了班房。廖家一時慌了手腳,好在有好心人出了個主意:請風力口上灣村的“老太爺”出麵求個情!“老太爺”在章家洲是個“有頭有臉”的人,麵子大,一出麵準有辦法將廖老板保出來。

“老板娘子啊,你們可是積了大德的人哪!千萬要幫這個忙,把我那當家的弄出來啊。”廖老板娘子央求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嗚咽著:“……也不知我那當家的在裏麵受了多大的罪……這可叫我怎麼活喲……”

“老大娘子”實在犯難:丈夫身體一直未痊俞,還得拖著身子跑上二十裏地去為那事奔波,怎不叫人擔心。可見對方確實可憐,自己對於“抓丁”之事也是深惡痛絕。“老大娘子”便急人所急地與丈夫說道了。

老大也是熱心之人,既然是老熟人遇上大難求自己幫忙,便毫不推辭地硬撐著去了趟章家洲。也是“老太爺”麵子大,事情倒也解決了,廖老板也被放出來了。

廖家上下自然對“老太爺”感激不盡。後來,廖家竟然也搬遷到風力口了。

廖家一家子人安穩了,而這件事卻又不免引起“老大娘子”的心思——三叔子“芋芋”回家後也做上了保長的差事。

“老大娘子”反複掂量,總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與三叔子敘道敘道。丈夫身體不好,有些事也隻有自己這個做大嫂的來說道了,俗話說,長兄為父,長嫂為母嘛。

“三叔啊,這陣子我看你挺忙的,平時也別太辛苦了,身體還是挺要緊的。可別弄得象你大哥那樣。”

“老大娘子”瞧著個機會,與三叔子叨咕開了。平日裏三叔子在家待得少。

“大嫂,我沒事的。天天也隻是忙些雜七雜八的事,累不著的。”

三叔子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大嫂身邊的幾個孩子。孩子們也都瞪大眼睛,望著這位不太熟悉的三叔。他可是個大忙人,一年到頭總愛在外轉悠。

“三叔啊,我們家可是本份人家,辦事可要公正,千萬不可見人打掛喲。”“老大娘子”還是言歸正傳地切入主題了。

“大嫂,我曉得麼,曉得麼。”三叔子很快明白了大嫂的意思,不想教她擔心,“平時也隻是例行公事。我是當差的,多少也吃著一份俸祿,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何況,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我有分寸的……”

“這就好,這就好。”

見三叔子這麼一說,做大嫂的也沒啥好再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