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噢,旭笙哥太忙了……”
“老大娘子”想了想,又把話停住了。好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又覺得不太方便,卻一個勁地打量著旭笙的女兒。
“唉——含蕊都出去這麼久了……”旭笙似乎看出了“老大娘子”的心思,但又怕被爹媽聽見,話才剛說出卻又停了下來。
“旭笙哥——”“老大娘子”終於忍不住了,輕聲地問道:“這麼些年來就一直沒有含蕊妹妹的消息嗎?”
“唉——”旭笙歎了口氣,“沒有,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啊……”
為了尋找含蕊,一家人可以說是費盡心機。多方打聽,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含蕊妹妹是讀過書的,本可以給你們寫信的啊!”“老大娘子”還是不肯放棄。
“唔——”旭笙苦笑著搖了搖頭,卻又若有所思起來。
“旭笙哥,你們也可以……”“老大娘子”欲言又止。
“千裏念行客,何處寄書得?唉——估計不在了。”旭笙兩眼通紅,仰頭喃喃地念道:“芝蘭生於幽穀,不以無人而不芳——”
這可是含蕊名字的出處,小時候就常聽她念道,下一句是:君子修其道德,不為貧困而改節。“老大娘子”仿佛看見含蕊妹妹那嬌嗔的樣子:“‘天真’姐姐,你就取名君節吧,與我的名字相稱嘛!”
這一切都曆曆在目,怎麼不令人愴然萬千——多好的一個妹子啊,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老大娘子”不由得抹了抹眼淚,抬頭望著旭笙。旭笙雙唇緊閉地端坐在那兒,瞪著的雙眼卻在燭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敬文娘子”又從房間裏出來了,將手裏拿著的點心硬是塞給“老大娘子”:“給孩子們吃吧!我們做大外公、大外婆的也沒空去看看他們。”
旭笙見母親出來,便起身叫媳婦帶著孩子先睡,自己又去到房間陪父親。
“敬文娘子”見旭笙進了房間,便輕聲地說:“又說起含蕊了吧。”頓了頓,又說,“起先,他們兄妹倆肯定寄過信的,否則,那段時間旭笙也不會那麼安穩,隻是後來……唉,這些都是瞞不過我的。”
“老大娘子”聽了這話很是吃驚,扭頭望了望旭笙剛才進的房間,皺著眉頭地老不肯收回視線,仿佛想看個透徹。
“唉,都怪我當初逼得太急。”“敬文娘子”不無自責地說,“可是,含蕊這妹子也太烈性了點……”
“敬文娘子”抹著眼淚,欲言又止。
“老大娘子”見狀忙勸道:大媽,就別提這些個事了,都這麼久了……
“是,是,都這麼久了,還提那些做什麼!現在說啥都沒用了。”
“大媽,伯伯身體不舒服,聽說店裏的事一直是你在忙乎,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呀。”“老大娘子”趕忙轉移話題。
“沒事的,沒事的。早就讓我娘家的侄子來幫忙了,他還挺上勁的,老主顧們都是給足了麵子的。隻是我們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畢竟年歲不饒人哪!”“敬文娘子”捶了捶腿,轉而問道:“聽你娘說,你還小產過?”
“嗯,是個女孩子。”
“噢,真是可惜了。早就說了該當心的時候就得當心點——不過,你還後生,還可以生的。現在有了嗎?”
“老大娘子”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著頭笑了。
“我早就說了你爹媽福氣好嘛!他們名下的人哪,全都得由你帶到世上來。哪象我……”“敬文娘子”歎了口氣,“唉,現在就巴望著旭笙能多生幾個——唉,這也由不得我們嘍!”
“老大娘子”不由地會心地笑了:“大媽,旭笙哥會隨你老人家的願的。”
“是噢、是噢。”“敬文娘子”若有所思地望著“老大娘子”,半天還是開了口,“傑樂怎樣了?聽說被抓丁了,找著沒有?”
“還沒有消息……”“老大娘子”不由地低下了頭。
“唉,多好的一個崽俚子!這個‘芋芋’也真是的。不過,沒事的,他那兩個叔在那邊會盡力的。”“敬文娘子”連忙安慰,接著又說,“老三也長大了,可別再讓他到那麼遠去了。”
其實,這些天老大夫婦一直在琢磨老三的事,隻是“老大娘子”又有了身孕,打算生下孩子再說。自鳴也還能在身邊幫著做做家務的。
兩人正聊著,老大來接媳婦回家了。“敬文娘子”卻費了好一陣子功夫才站起身來,還一個勁地喘著氣。“老大娘子”趕忙過去攙扶,眼裏充滿了擔憂。
堂屋裏,自鳴領著四弟良導擀著清湯皮子,兄弟倆幹起這些活來很是拿手。“老大娘子”在房間裏一邊逗著懷裏的五子良振、一邊望著堂屋裏的兄弟倆,卻是心思重重的。
碼頭上的活兒還是夠忙乎的,老大整日到碼頭上,直到天黑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
“傑樂爹——進來,我想跟你說點事。”吃過晚飯後,“老大娘子”便喊著丈夫進了房間。
“新人哪,什麼事喲,這麼急的樣子。”老大可不是急性子的人。
“傑樂爹,前些日子我跟你說的話就忘啦?”
“前些日子跟我說的什麼話,我怎記不得啦。”老大有點莫名其妙地望著媳婦。
“傑樂爹——你這人哪,什麼記性?”“老大娘子”有點責怪起來,“當然是自鳴的事囉!”
“噢、噢。”老大笑著摸了摸後腦勺,眨巴眨巴眼說,“這個事啊——我早就考慮好啦。”
“早就考慮好啦?怎沒聽你說起過。”望見丈夫漫不經心的樣子,“老大娘子”很是奇怪,丈夫可是個蹋蹋實實的人。
望見媳婦這般模樣,老大趕忙說:“新人哪,自鳴這孩子人倒是挺勤快的,做起事來也挺麻利的,長得也是象模象樣的,還蠻秀氣……”
“哎喲,傑樂爹——有話就快說嘛,等下你還得去賣清湯哦!”“老大娘子”望見丈夫一個勁地誇著兒子,沒完沒了的,還真有點著急。
“賣清湯?哪有這麼早!”老大是故意逗逗媳婦的,望著媳婦著急的樣子,又笑著說,“依我看哪——自鳴這孩子天生就是做廚子的料!還別說,人家館子裏就是喜歡這號人!”
老大昂著腦袋,邊說邊用手指點了點。
“喲、喲、喲。瞧你那得意樣兒!”“老大娘子”嬌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好象人家非要把你兒子謀去不可!”
“老大娘子”嘴裏雖是這樣說著,心裏卻也喜滋滋的。
“當然囉!當然囉!”老大還是不無得意地照樣指指點點,嗓門也越來越高,“自鳴這樣子,老板肯定是喜歡,食客們也看得順眼嘛!”
的確,老大說得一點沒錯,館子裏的事還真是這樣兒。
“傑樂爹——先別說得這麼早。自鳴這孩子看上去年紀還是小了點,人家肯要啵!”盡管“老大娘子”同意丈夫的說法,但還是有點擔心。
“唉,論說自鳴年紀是小了點,但問題也不大,不還得先學學徒嘛,滿師後的年紀正好可以掌勺的。沒事,平時常給那些館子送米送油的,麵子上都還過得去。”老大胸有成竹地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老大娘子”似乎放心了,便催丈夫抓緊點。
“好,好。”老大點了點頭,卻又有點擔心媳婦,“新人哪,若是自鳴走了,你在家忙得過來嗎?”
“沒事的,沒事的。良振都這麼大了,何況還有良導幫著呢!”
“老大娘子”嘴上說得輕鬆,心裏卻有點說不出的味道。有什麼辦法呢,自鳴的確年紀尚小,可早點讓孩子出去學門手藝,將來過起日子來心裏也踏實——藝多不壓身嘛,自己也是辛苦慣了,隻是自鳴這孩子……
老大也不便多說什麼了。沒幾天功夫,老大就把這事給辦妥了。自鳴從此離家拜師學藝,家裏又隻剩下良導和良振兩個孩子了。
卻說四子良導比起兩位兄長可要溫順得多,除了能幫母親做做家務,照看弟弟,還能幫著母親做點針線活兒,脾氣好,從不惹禍。“老大娘子”心裏甭提有多欣慰:孩子可是一個比一個乖,趕明兒一個個娶妻生子,自己也就子孫滿堂、枝繁葉茂了——再苦再累也要撐下去。“老大娘子”承受著生活的重負,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可一想到孩子,“老大娘子”又不免牽掛起長子傑樂了,心裏老是覺著吊著石頭,晃晃悠悠的、沉甸甸的。
風力口的夏天也常常悶熱得很,外麵更是象蒸籠一般,樹蔭底下都好不到哪兒去。“老大娘子”便在天井邊納著鞋底——一年到頭總是沒個歇息。良導在一旁逗著弟弟良振玩,見母親額頭不時地冒著汗珠,便過來為母親打著扇。
“乖崽,媽不熱,媽不熱。”“老大娘子”望著兒子,心疼地說道。
“媽好熱,都出汗了……”良導執意地給母親打著扇。
“大嫂,好福氣喲——”
二弟媳正大汗淋漓地推著磨,做著“甌子糕”,女兒也在一旁幫著,身邊還有個與良振一般大的男孩子正瞪著雙大眼望來望去。
二弟媳的確不容易。“老大娘子”本想問問二叔子有沒消息,可話到嘴邊又溜了回去。
“唉,哪象我——問個冷熱的人都沒有喔!”二弟媳有點說不下去。
“弟媳婦哎——二叔在外也不容易喲,他還不天天記掛老婆孩子啊!”“老大娘子”不得不開口安慰起來,“想開點哦——”既然話已說開,便又接著問:“二叔最近也沒捎個信來嗎?唉,我家傑樂也不知找到沒……”
“大嫂哎,傑樂這侄子挺機靈的,沒事的,再說他兩個叔也會上心的,莫擔心囉。”二弟媳歇了歇手,又心思重重地說,“也不知怎麼回事,那些跟我老公在一起的人好久都沒個回來的,也沒聽說什麼的。”
二弟媳倒是天天要出去賣“甌子糕”的,總還能遇上些人,打聽打聽的。
“唉,這可怎麼辦哪?”“老大娘子”想起傑樂又不由地抹起眼淚來。
二弟媳把磨好的米粉子端到桌上,擦了擦手,在“老大娘子”身邊坐下,“大嫂啊,傑樂是我看著長大的,在外麵的出場也不錯,擔什麼心囉。”
二弟媳一邊打著扇,一邊給大嫂抹眼淚。
妯娌倆總是這麼互相安慰著。“老大娘子”也不好再嘮叨傑樂的事了,隻是順便問問二弟媳的“甌子糕”生意怎樣。
“唉,大嫂,‘甌子糕’生意再好,也就是這甌子一般大的利,再賺都賺不到哪兒去的,能顧著大人孩子的肚子就心滿意足了。”二弟媳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妯娌倆正聊著,猛然間天空暗了下來,接著又是烏雲翻滾,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連屋頂的瓦片也“劈劈啪啪”地砸下不少。屋外一片嘈雜,屋內灰朦朦的一片,嚇得大家亂作一團。
“老大娘子”連忙招呼大家到房間裏麵去。
“新人哪,外麵怎麼啦,象倒了天一樣的!”
公公在房間裏麵一個勁地喊著。婆婆身子骨一直不舒服,老是在床上躺著,老倆口也是形影不離的。
“爹爹——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你老人家莫出來!”“老大娘子”一個勁地喊著,生怕公公出來,“外麵好大的灰,快把門窗關上!”
“老大娘子”邊說邊把自己房間的門窗關好,還把兩個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裏。
“沒事、沒事。”公公喘著氣喊著,“新人哪——良導、良振都在身邊嗎?”
“都在喲!爹——莫擔心囉!你們兩位老人家照應好喔,我都過不去啦!”“老大娘子”緊緊地摟著孩子,不無歉疚地喊著。
過了好一陣子外麵才平靜下來。
“老大娘子”叮囑四子良導看好弟弟,便匆匆跑到隔壁敲開了門:“爹爹、媽還好啵!”
得知公婆安然無恙,“老大娘子”便又喊起二弟媳來,可老半天都沒聽到回應,便推開了二弟媳的門。
二弟媳正摟著兒子,一邊抹眼淚,見大嫂來了,便說:“全弄髒了,也不知老天爺為何要這樣處罰我……”
“沒事的,沒事的……”“老大娘子”連忙安慰:“弄髒了再重新做過就是了。”
“老大娘子”也是心思重重的,也不知傑樂爹他們怎麼樣了。老大和村裏其他的弟兄們都在碼頭上幹活,“老大娘子”好不擔心。
“大嫂——那你就到外麵去看看、問問嘛!”二弟媳也為大哥擔心,見大嫂有些猶豫,便又催到:“大嫂,你去看看,家裏我會照應的。”
“老大娘子”感到百般無奈,但還是十分擔心在外的丈夫,隻好托付一聲二弟媳便匆匆出了家門。
外麵是一片狼藉!人們匆匆地奔走著,叫喚著:老天爺發瘋啦!老天爺發瘋啦!
“老大娘子”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堤,隻見河邊的大小船隻被風刮得東倒西歪,人們正在收拾著七零八落的物什。河麵上漂浮著雜七雜八的東西,河邊的樹也倒成一片,有好些甚至被連根拔起……
“大嫂——”
“茄子”的媳婦正氣喘噓噓地一路跑了過來,兩人都十分焦急地互相詢問著。
“也不曉得傑樂爹他們怎麼樣了……”“老大娘子”望著遠處的碼頭說道。
“哎喲,大嫂——我正想去碼頭看看他們,真擔心死了。”“茄子”媳婦不停地嘮叨著,“大嫂,你不去看看。”
“弟媳婦哎,我怎不想去看看囉,隻是家裏被弄得亂七八糟的,二弟媳又要忙著做‘甌子糕’生意,挺不易的。”“老大娘子”滿臉難色,“唉,公公年紀大了,婆婆身體又不舒服……”
“是噢,兩個孩子都還小。大嫂,這樣吧,我就一個人去看看,回頭再告訴你。”
“茄子”媳婦匆匆地小跑著去了碼頭。“老大娘子”趕緊回家,與二弟媳一起收拾著亂糟糟的屋子。掉在地上的瓦片,垃圾竟有一小堆!屋子裏到處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打了好幾盆水才算擦幹淨。屋子裏的其它人家也在各自忙著,後生們都出去幹活了,家裏隻剩下老弱病殘。
“拐子哥哥,你就莫勞神了。”“老大娘子”體諒地說道,然後又問:拐子哥哥,剛才你去哪兒了?
“剛才好在在別人家裏聊天,若是坐在外麵,真不知……”拐子堂兄說著說著,又自嘲自諷起來:“都說拐子的路多,聾子的話多。”
大家都被拐子堂兄逗樂了,剛才的煩燥也一掃而光。
屋子又被收拾得幹幹淨淨。“茄子”媳婦也回來了,聽說老大他們都平安,大家懸著的心才算定了下來。
後來,大家才知道,那天突起的大風是從省城方向進襲風力口的一股特大龍卷風,屬當地曆史上罕見的一次自然災害。風力口依山傍水,上、下灣村得益於先輩們修建的高大堅固且錯落有致、布局合理的建築群,因而損失並不大,而鄰近的周邊地區卻損失慘重,上千戶受災,傷亡、失蹤人數有百人之多!
消息也傳到了在外的人們耳朵裏——家裏家外彼此牽掛,人們都在想方設法地打聽著。
卻說風力口的郵政所,實為一家名為“月祥森”的雜貨店所兼營,老板以為人謙遜、寬厚仁慈、禮道公正而聞名風力暇宇,在風力口地方上是個名符其實的老好人。每逢三、六、九集日,店裏總是人進人出的,購物的、探問音訊的、寄存蘿擔的、喝茶休息的,他都一一接待,不厭其煩,平日裏除準確無誤地收遞信件,還幫人閱讀、撰寫,對人們總是有求必應,從不計較報酬。
這天,“月祥森”老板又到上灣村送信來了,受在外鄉親之托,順便到幾戶人家看看,正好路過“爆竹家”門口,瞧見“老大娘子”正在裏麵糊著碎布頭,便隨意打了個招呼。
“哎——老哥哥啊。”“老大娘子”連忙喊住“月祥森”老板,想通過他打聽一點消息。
“‘老大娘子’,忙啊!”“月祥森”老板聽見招呼,便打著招呼進了堂屋。
“老哥哥哎,沒啥事啵,坐一坐嘛。”“老大娘子”一邊招呼良導倒茶,一邊擦著手說,“哥哥啊,有沒有我家叔子和傑樂的消息。”
“啊?你還沒有得到他們的消息啊!”“月祥森”老板非常驚訝,“我早就聽人說起過你家叔子他們的事了。”
“這樣啊,怎麼也沒封信來。”“老大娘子”聽說有消息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兒,“哥哥啊,快說給我聽聽。”
“月祥森”老板喝了口水,用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朝四周環顧了一下便說開了。原來,二叔子、四叔子也被拉了丁,但都掛上了橫皮帶(當了軍官),傑樂也被叔叔找到了,四叔子在河南找了個媳婦,都成親了。
聽到這裏,“老大娘子”才舒了口氣,接著又急不可耐地問道:“那他們怎不給家裏來封信的?”
“這就難說了。”“月祥森”老板頓了頓,又說,“或許是信寄出來在路上遺失了,或者是誤投了,這都有可能的哦!”想了想,又說:“我還以為你們早就知道了喂!”
大家猜想,有些從那邊回來的人可能是從隊伍裏開小差的,不好意思來家裏說給他們知道,卻有意無意地透露給“月祥森”老板。有的人還說,三叔子“芋芋”在那邊老是穿著兄弟的軍官服,挎著“盒子炮”,神氣十足地。
“這個‘芋芋’,怪不得這麼久都不見他回家。”“老大娘子”責怪地說,“七蠱八盭的,可別影響了兄弟們的前程!”
“就是,就是。哎,老二媳婦又去賣‘甌子糕’啦?”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月祥森”老板不由地誇了起來,“嘿,‘爆竹家’真是好福氣,娶了兩個如此賢慧的兒媳婦,真是‘蓬蒿之下有蘭香’哦!”
“老大娘子”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什麼蘭香不蘭香的,哥哥哎,我們做媳婦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哦!”
“欸!咬得菜根香,尋出孔顏樂嘛!”“月祥森”老板振振有詞地說,“屋裏的後生們不都是為了老婆、孩子才在外麵奔波忙乎的。你家傑樂也是個有出息的小後生,‘筍因落籜方成竹,魚為奔波始化龍’嘛!”
“月祥森”老板真是個熱心腸,且出口成章的。不過,聽他這麼一說,一大家子人心上壓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卻也少不了一些擔心。
隨著族裔的繁衍,世事的變遷,玻蔚族人在風力口附近的周邊地區已派生出十幾個支係。自南宋紹定年間玻蔚創修“族譜”,後定為每隔三十年輪修一屆,至今已修滿十三屆了。第十四屆“修譜”已進行兩年了,族人們本著“承史、借鑒、教化”的宗旨,追根溯源,談古述今,悉心撰寫。
正當人們以此為本族的一件大事操勞奔波之時,“七七”蘆溝橋事變爆發了。十四屆“修譜”匆匆結束,風力口與全國一道同處於驚風駭浪之中。
上海、南京相繼失陷。日寇在南京全城展開了滅絕人性的燒殺、奸淫、擄掠,在一個月的時間裏,殺害中國軍民三十餘萬人,全市三分之一的房屋被焚毀。六朝古都屍骨縱橫、瓦礫成山、陰風淒淒,頓成人間地獄。日寇繼而又推行“三光”政策,妄圖以極端的瘋狂和野蠻來摧毀中國人民的意誌……
“爆竹家”一大家子更是牽腸掛肚、望眼欲穿地盼著在外親人的音訊。外出的人們紛紛返回家中。三叔子“芋芋”也早早回來了,而當家人問及在外的親人時,“芋芋”卻是無言以答,一大家子更是焦慮不安。
人們紛紛奔向“月祥森”店鋪,打聽著在外的親人們的消息,議論著時局的動態。
風力口有著光榮的愛國主義傳統,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感召下,群情激昂。此時旭笙也已回到家中,與早年受“五四”運動洗禮、曾積極投身愛國運動的同鄉好友一道,組織了“風力鎮各界救亡圖存後援會”,常常在烈日下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為抗戰募捐、宣傳。
“玻蔚小學”及畢業後在外念中學的同學們成立了“抗日救亡宣傳隊”,大家自願拿出零用錢購買紙張,書寫《告風力鎮同胞書》,分頭上街張貼抗日標語,控訴日寇的暴行,號召大家團結起來,抗日救亡。烈日炎炎之下,同學們揮舞著標語旗,唱著校歌,舉行聲勢浩大的遊行宣傳:
“奮發猛進獻身獻力為人群!萬事由人創造。活潑的機動性,旺盛的意誌力,是新青年的精神。燃起民族的火焰,爭取時代的美名,迸著熱血,肩起重任,為中華複興!”
“抗日救亡宣傳隊”在宣傳的同時,還積極籌備抗日宣傳的文藝節目,緊張地排練,並得到廣大村民和各方麵的廣泛支持,終於在“必大之門”門口自己動手搭台演出了。
那天晚上,月色微明,村前廣場汽燈通亮,台下人群密集,屏息無聲。隨著男女聲合唱《鬆花江上》的悲憤歌聲,晚會的序幕徐徐拉開。
人們神情肅穆、悲戚。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宣傳隊員們一邊唱著,一邊伴以熱烈激昂的舞蹈,生動地表達了抗戰必勝的樂觀情緒和與敵人拚死到底的堅強決心。
人們個個摩拳擦掌,群情激奮。
接著是《河邊對口》: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張老三”飽含淚水,傾訴家破人亡河邊流浪的淒慘而辛酸的遭遇。
在場觀眾無不默默流淚。
最後一個節目是抗日宣傳話劇《放下你的鞭子》。全劇在鑼鼓的配合聲中,有韻律,有節奏,生動地表現流亡的東北父子倆苦難經曆的全過程,劇情起伏劇烈,且一浪高過一浪。
人們胸中的義憤如滔天的怒潮,奔騰而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的口號聲,在風力水畔響徹雲霄,迸發出深明大義的風力兒女火焰般的民族激情!
此時的“老大娘子”已有身孕,不久產下六子琪霏,她多想象當年參加“五四”運動那樣,為前線奮戰的親人們聲援助威,多想去看看宣傳隊員的表演,為他們鼓掌、呐喊。
“抗日宣傳隊”來家裏宣傳,當大家得知這戶人家竟有三位親人在前線浴血抗戰時,不禁由衷欽佩,高呼“愛國之家”、“光榮之家”、“英雄母親”,一大家子人倍受尊敬也倍感自豪。
堅強的“老大娘子”落淚了。
——風力口有無數的愛國誌士奔赴戰場,抗擊日寇的侵略,無數的“愛國之家”與民族一道共赴國難,無數的“英雄母親”堅強地落淚!
祖國——母親,也在落淚!
不久,省城奉命疏散,機關學校外遷,人們紛紛逃亡。風力口的堤壋上,由北向南的人流如長長的烏龍,看不到盡頭,人們扶老攜幼,背井離鄉……
二叔子終於回家了,部隊被打散了,幾位同外出的老鄉死裏逃生,一路顛沛輾轉而歸。前線的境況異常慘烈,盡管將士們拚死抵抗,但日寇憑借精良的武器長驅直入,坦克橫衝直撞,飛機轟炸掃射,大炮的火力更猛。中國軍隊往往數倍於敵,卻是一路敗退,死傷無數。
“小日本那麼厲害?”大家都非常驚訝。
“可不!鬼子的三八大蓋‘叭’的一家夥,槍子可竄上一裏多路!鬼子個個象野獸一般,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連老人小孩也不放過,孕婦被抓住了也被剖腹,就連未出世的胎兒也被刺刀挑死。鬼子見人就砍頭,刀劈、刺殺的……”二叔子忿忿地說。
“真是無惡不作、滅絕人性……”
“簡直是惡魔、妖孽……”
人們個個義憤填膺,而日寇的殘暴卻令人毛骨悚然。
大家最關心的還是四叔子和傑樂了。四叔子所在的部隊也被打散,夫妻倆還在河南鄉下。傑樂可能還在前線作戰……
兩位叔子所在的部隊均被打散,傑樂至今生死未卜!這令老大夫婦甚是擔憂。
風力口隨處可見往南逃難的人們,後來,心力憔悴的二叔子也去了永修縣(江西北部)塗家埠的姐姐家,重操舊業地忙起了裁縫的生計。
上、下灣村外出逃難的也不少,“敬文”號家卻遲遲沒有動身,據說是當家的身體很差了,擔心經不起路上的顛簸。碼頭上的活計也越來越少了,即使在大白天,老大也隻好時不時地挑著清湯擔子上街,此時的“老大娘子”也似乎比往常“清閑”了許多。
也不知道大伯伯、大媽他們怎樣了。“老大娘子”常惦記著“敬文”號一家,總想上門去探望。
盡管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可還是有不少的鋪子在開著,加上外來逃難的,風力口仿佛比過去多了許多人,卻是多了不少拖兒帶女的,多了幾分淒涼……
“老大娘子”一到“敬文”號門口,就見“敬文娘子”在前麵的鋪子裏。
“大媽,你也到前麵的鋪子來忙啦!”
“噢,‘妹子’來啦!”“敬文娘子”顯得很驚訝,轉而又拉著“老大娘子”進了堂屋。
屋子裏還是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兒。“敬文”號老板正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臉色煞白的,見媳婦領著“老大娘子”進來,便忙招呼“坐、坐”。
“大伯伯,近來身體好些了麼?”“老大娘子”輕聲地問道。
“好些了,好些了。”“敬文”號老板喘著氣回答。
“唉,你大伯伯的身體呀時好時壞的,都不知該怎麼辦囉。”“敬文娘子”滿麵愁容地嘀咕著,“若是身體稍好點,我們也早走了。”
“早就講了你們可以先走嘛!”“敬文”號老板都到這份上了還是那麼大的脾氣,“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活不了幾天,還東奔西跑地受那些個罪幹嘛……”
也不知是“敬文”號老板是跟誰生氣,嘟著嘴半閉著眼喘著氣說著。
“好啦、好啦,”“敬文娘子”連忙勸道:“當家的,也沒誰說啥的,一天到晚說什麼死不死的。要死,我們也要死在一塊兒。”
“那怎麼行?”“敬文”號老板也不知哪來的勁,骨碌碌地硬撐著坐了起來,“我們倆一塊兒死,都撒手不管旭笙他們麼!”
“當家的——先管好自己吧!”“敬文娘子”有點責怪起來了:“自己的身體都這樣子了,還一個勁地操那麼多的心……”
“老大娘子”趕忙勸著“敬文娘子”:“大媽,大伯伯的身體不好,就別跟大伯伯爭啦。”
“唉,真沒辦法……”“敬文娘子”歎著氣說,“前陣子大家看你大伯伯都快不行了,還要我為他準備後事呢。大家都說要給他‘三十二抬龍頭杠’,你大伯伯聽了怎麼也不同意,說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千萬不可大操大辦。可大家都不讚成。”
“是噢,大伯伯在村裏甚至在鎮上都稱得上德高望重的,這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三十二抬龍頭杠”可是村裏最高的殯葬儀式,“老大娘子”也覺得“敬文”號老板受之無愧。
“起先,你大伯伯還一個勁地說,這麼不太平的有個‘四抬’、‘八抬’的就行了。我還正犯難呢,沒想,你大伯伯的身體又好轉起來了!”“敬文娘子”說著說著,又輕鬆地笑了,“真是老天爺有眼!”
“哼!昨日花開今日謝,百年人有萬年心!”“敬文”號聽到媳婦不停地嘮叨著,也冷不丁地插上了一句。
“好啦,好啦。當家的,我還不都是為了你。”“敬文娘子”說著說著,又對著“老大娘子”舒心地笑了起來。
“為了我,你就該早點同旭笙他們先走。”“敬文”號幹脆利落地說,“幹嘛還要被我這個‘黃土都埋靠了脖子的人’所連累!”
“又來了,又來了。我怎能先走——少年夫妻老來的伴嘛!”“敬文娘子”覺得真沒辦法:“當家的,你也別老催我了。等你身體再好一些,我們一家子就一起離開風力口,反正你幾個兄弟都已去了廣豐藤田,也早就叫我們去那兒的。”
風力口確實有不少人在廣豐藤田開鋪子的,生意都還做得不錯,當初有不少人都不願意離開家鄉,說“遠走不如近爬”,沒想,現在那邊卻是躲難的好去處。
“‘妹子’啊,你們一家子還不打算早點走哇?”“敬文娘子”不免擔心起來,“旭笙這些天在忙著幫他丈人搬家,過些天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
“唉,上有老下有小的,教我們一大家子往哪兒去。”“老大娘子”不禁愁容滿麵。
“要麼,到時與我們一道去南邊吧。很多人家都是這樣結伴同行的。”
“太遠了……”“老大娘子”還是麵有難色。
“是噢,就是遠了點。要麼,到近一點的地方也行。反正,我看風力口是不能久待的。”“敬文娘子”還是關切地說道。
“章家洲也還不錯。本身就有那麼大,也是三日一集的,做點小生意也是可以過日子的……”“敬文”號老板生意廣,地頭熟,也熱心地出起點子來。
“對了,你家老三不是在館子裏麵做廚子麼,到時,你們就在章家洲開個小吃鋪什麼的,還愁養不活一家子人哪!”“敬文娘子”一個勁地給“老大娘子”鼓著勁,沉思片刻,又說道,“要是老大傑樂在身邊幫襯就好了。”
聽到“敬文娘子”提到傑樂,“敬文號”也睜大了眼睛,“老大娘子”卻是眼淚汪汪地。
“也不曉得傑樂現在是死是活……”“老大娘子”一邊流著淚一邊嘟嚕著,“二叔子回來時,隻說四叔子兩口子還在河南,卻不曉得傑樂究竟在什麼地方。”
“噢,是這樣啊。”“敬文娘子”沉思片刻,又安慰道:“沒事的,傑樂這孩子機靈得很,現在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後生了。”
“大媽——槍子可沒長眼睛哪,都是吃五穀粗糧的血肉之軀……”“老大娘子”嗚咽著,有點說不下去了。
“這些殺千刀的日本鬼子,怎麼就比豺狼還要狠!”“敬文娘子”忿忿地說,“弄得大家都無法安生的。”
“老大娘子”陷入了沉思,她要牽掛的人太多了。
“‘妹子’啊,你爹媽那兒怎樣了?”
“還能怎樣呢,爹媽年紀都大了,我這邊又有一大家子人,好在誌承兄弟正當年的,他勸我不要擔心,那邊的事他會盡力的。”
“是噢,難得都是一家人嘛!哎,你老公好象還在賣清湯的。”
“唔,一天下來也賣不了多少,有時,見那些逃難的實在可憐,也會送點給他們吃……”
“唉,都有著菩薩般的心腸,菩薩會保佑的。”
風力口夙稱仁裏,賑濟難民的不在少數,“敬文”號家也在其中。
不久,“敬文”號一家子也離開了風力口,離開了祖祖輩輩休養生息的故土。
“老大娘子”一大家子還在風力口。
省城失陷了,風力口告危。起初,日寇為爭奪浙贛線,竟公然違反國際公約,喪心病狂地對省城的中國守軍動用了毒氣彈。守城軍隊損失慘重,省城的居民也遭了殃。中國軍隊仍在浙贛線一帶頑強地阻擊,遲滯日軍向中國腹地進發。
不久,自鳴也回到家中,一家人隻好冥思苦想地考慮今後的生計。自鳴的廚藝不錯,早就是館子裏的一把好手,不僅刀功好,煎、炒、炸、煮樣樣拿手,若不是受戰亂的影響,館子不得不關門,老板才舍不得讓他離開。現在自鳴回家了,也隻好暫時幫著父親賣賣清湯。
“自鳴啊,聽說你在館子裏幹得不錯,以後我們家也開個小吃鋪什麼的,你學的手藝也可派上用場嘛。”“老大娘子”似乎在征求兒子的意見。
“媽,以前館子裏的活天天都在幹,有什麼拿不下的。隻是開小吃鋪也要有合適的地方,再說多少還得有點本錢不是。”自鳴自然懂得母親的意思,也盡量說著自己的想法。
“本錢大就做大生意,本錢小就做小生意嘛。就是這鋪子……”“老大娘子”說著說著,又犯起難來了。“老大娘子”覺得很委屈自鳴,可這亂世家貧的又有啥法子呢。
“媽,聽別人都說我們風力口是守不住的,鬼子早晚會開過來的。”自鳴上前輕聲說道。
“是噢,看樣子是得早點去找個落腳的地方。唉,你爺爺奶奶年紀都這麼大了,奶奶的身體一直不好,弟弟們都還小……”
盡管一家人都覺得百般無奈,可求生的欲望又迫使大家不得不麵對現實,細想斟酌……
1940年四月底的一天,天氣晴朗,人們正忙著吃早飯,有的人還沒起床。猛然間,天空由遠而近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而且一直在上空回響,人們不由地跑出門外向天空張望:三架塗著膏藥標誌的飛機一直在風力口上空盤旋。正當人們好奇地張望著,議論著,飛機突然呼嘯著俯衝過來,並扔下幾個黑乎乎的大家夥,接著,便聽見“轟隆”“轟隆”的爆炸聲,爆炸的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許多人都是頭一次碰見這種情形,都嚇得不知所措。此後,日機又接連對風力口偵察、轟炸了兩天。日機專門針對房屋密集區實施轟炸,河街有60多家店鋪被炸毀、燒毀,上、下灣兩村民房被毀甚多,就連正在上課的“玻蔚小學”也遭到騷擾,有位學生罹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