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於理想與現實的已變化的概念(2 / 3)

現在讓我們從真正知識標準的概念和真正哲學的本質轉到知識現有的實踐上去。現在,如果一個人,例如一個物理學家或化學家,要認識某事,他最不可能做的事情是僅僅冥思默想。他不會長時間認真地觀看某一物體,期待因此可以發現其固定而有特征的形式。他並不期待這種孤零零的觀察能夠為他揭示任何秘密。他開始做事,給那個物質加一點能量,看它如何反應;他將其置入不尋常的條件中看它有什麼變化。天文學家無法改變遙遠的星體,但他不再僅僅觀看。如果他不能改變星體本身,他至少可以通過透鏡和棱鏡變化它們射到地麵上的光線;他可以設計發現某些不為人們注意的變化。他不會因為星體的神性和完美而對變化持敵對態度並否認星體的變化,他持續警覺地觀察以期發現某種變化,並由此形成對星體形成和星係的推論。

總之,變化不再被看做是美德的墮落、現實的偏離或存在不完美的標誌。現代科學不再試圖在變化過程背後尋找某種固定形式或本質。而是以實驗的方法試圖打破表麵的固定性並引起變化。對於感官來說沒有變化的形式,如種子或樹的形式,不被看做是關於這一事物的知識的關鍵,而是要被打破的一堵牆,一個障礙。因此科學家作實驗,把這種或那種媒介用於這種或那種條件中,直到發生某事;直到如我們所說有某事產生。他設想變化一直在發生,在表麵靜止的事物中也有運動;既然這一過程不為知覺所覺察,了解它的方式就是將這一事物放入新情況中直到變化變得明顯。總之,要接受和注意的事物不是原來已有的,而是被放入各種情況中看其表現後才出現的東西。

現在這件事情標誌著在人類態度中比當初更為普遍的一種變化。它表明,在一定時間呈現的世界或其部分隻是作為變化的材料被接受或默認。它被接受,正如木匠接受他所發現的材料。如果他隻是為這些東西本身而觀察並注意它們,他永遠不會成為木匠。他將觀察、描述、記錄這些東西呈現的結構、形狀和變化,然後就將這件事放下不管了。如果碰巧一些變化發生,為他展現一所房屋,那就更好了。但是使木匠成為建造者的是這樣一個事實:他不是把這些東西當做物體本身來注意,而是考慮他要為它們做什麼和用它們做什麼;要考慮他頭腦中的目的。是否能夠引起某種他希望發生的特殊變化,是他在觀察木、石、鐵時所關心的問題。他所注意的是它們所經曆的變化以及它們使其他事物經曆的變化,以便挑選變化的組合來得到他所期望的結果。隻有通過這些為實現其目的而對事物積極操縱的過程,他才發現事物的屬性是什麼。如果他放棄自己的目的,謙虛恭順地接受事物“真實的樣子”,並拒絕使事物“現狀”適合自己的目的,他不僅永遠不能實現自己的目的,而且永遠不會了解事物本身。它們是它們所能做的和可以用它們做的東西——通過有意的嚐試可以找到的東西。

關於認識的正確方法的觀點帶來的結果是人對自然世界態度的深刻改變。在不同的社會條件下,陳舊的和傳統的概念有時會產生服從與屈服;有時會產生輕蔑和逃避的意願;有時,特別是在希臘人的例子中,會產生一種在對特定物體特征的敏銳注意中展現的強烈審美好奇心。事實上,整個將知識看做觀察與注意的概念從根本上看,在環境優美,生活寧靜的地方同審美愉悅和欣賞相關,而在生活受到打擾,自然乖僻而無情的地方則同對美的嫌惡和輕視相連。但是,當知識的積極概念流行,環境被看做必須變化以便真正了解的事物,人就會為對自然的勇氣,為幾乎可稱為進攻的態度所感染。自然變得可塑,變成服從人類使用的東西。對於變化的道德傾向也被深刻改變。它不會引起憐憫,也不再受憂鬱困擾,僅僅暗示衰敗與失落。變化對於新的可能性和要達到的目的來說變得重要了;它預示著更好的未來。變化同進步相連,而不是與過失與墮落相連。既然變化總是要發生,最大的事情是充分了解它們,使我們能夠掌握它們,將它們轉向我們希望的方向。條件和事件既不可以逃避,又不可以消極地勉強同意;應該利用並引導它們。它們不是實現我們目的的障礙就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在深刻的意義上,知識已不再是默想的,而是變成實踐的了。

不幸的是,人們,受過教育的人們,特別是有教養的人們,仍舊受製於隔絕而自足的理性和知識這一陳舊概念,以致拒絕領悟這一學說的意義。他們認為,當他們維持傳統唯理智論哲學——即,將知識看做自足而自我包含的東西時,他們是在維護公平、徹底、無私反思的事業。但實際上,曆史唯理智論,知識旁觀者的觀點,是一種純粹補償的學說,是具有理性傾向的人們所構造並用來自慰的,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在實際中和社會上實現他們為之獻身的思想的感召。為條件所禁止,為怯懦所阻止,他們不能使他們的知識成為決定事件進程的因素,他們就在“知識太崇高,不能因為同變化與實踐的事物接觸而受到汙染”這樣的見解中尋求自得的庇護所。他們將知識改造成在道德上不負責任的唯美主義。關於知識、智力操作與實踐特點的學說的真正含義是客觀的。它意味著,科學與哲學針對具體日常經驗中的事物與事件而建立的結構與物體並不等於一個可以使理性默想滿意的不同領域;它意味著,它們代表著有選擇的障礙、物質的媒介和理想的方法,用來為終究要發生的變化指引方向。

人類對世界的傾向的變化並不意味著人類不再有理想,不再主要是想象的動物。但它確實表示,人類為自己塑造的理想王國的特點和功能發生了根本變化。在傳統哲學中,理想世界實質上是人們躲避生活風暴以求安息的港口;它是一個人們可以帶著“隻有它才是最高真實”的沉著信念來躲避生存苦惱的避難所。當“知識積極而有效”的信念深入人心的時候,理想王國不再是不同而獨立的東西;而是想象中可能性的總彙,刺激人們進行新的努力和實現。人們經曆的困難是動力,引導人們繪製更好境況的圖景,這依舊是真實的。但是這一更好圖景的繪製可以使之成為行動的工具,而在古代觀念中,是屬於本體世界的一個現成品。因此,它隻是個人向往或自慰的一個對象,而對現代人,觀念卻是對該做的事情或做事方法的一個暗示。

舉一個例子也許會使這種差異變得清楚。距離是一個障礙,是麻煩的來源。它將朋友分開,阻礙交際。它令人孤立,使人難以接觸和相互理解。這種狀況引起不滿和不安;它刺激想象去構造人的交流不為空間所妨礙那種狀況的圖景。現在就有兩種出路。一種是從消除了距離,通過某種魔術使朋友們處於永遠坦率交際的天界的夢想,我是說,從某種無益的空想到哲學的反思。空間、距離於是就僅僅是一種現象;或用更現代的話說,是主觀的東西。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它不是真實的。因此它所引起的障礙和麻煩在形而上學意義的現實中畢竟不是“真實的”。純粹的心靈、純粹的精神並不生活在空間世界裏,對於它們,無距離之說。它們在真實世界中的關係絕對不受特殊考慮的影響。它們的相互交際是直接的、流暢的、沒有阻礙的。

這一例子是否涉及對我們都熟悉的哲學化方式的醜化?但是如果它不是一個荒謬的醜化,它是否暗示,哲學所傳授的許多關於理想和本體的或優越的真實世界的東西其實隻是利用貌似科學的術語把一個夢想變成一個精致的辯證形式?實際上,困難和麻煩還存在。實際上,無論它怎樣“形而上學”,空間還是真實的——它以一定的令人不快的方式起著作用。人就又夢想更好的境況。他從令人煩惱的事實逃避到幻想中。但這一次,這一逃避不再是永久而遙遠的庇護所了。

這一觀點成了一個出發點,由此去考察現有的事件,看看它們當中是否有暗示遠距離交際如何實現,是否有某種東西可以用作遠距離通話的媒介。這種暗示或幻想盡管還是理想的,但已不是脫離世界的高級現實,而是在具體自然世界中能夠實現的一種可能。這樣它變成了考察自然事件的平台。從這一可能性觀點去觀察,事物就暴露出迄今未發現的一些屬性。根據這些考察,遠距離通話媒介的觀點就不那麼籠統不定了:它有了一個明確的形式。這一行動和反應繼續發展。這種可能或觀點被用來作為觀察實際存在的方法;然後根據所發現的,可能性就有了具體的存在。它不再僅僅是一種想法、一種幻想、一種所期待的可能,而更加成為一個實際的事實。發明繼續著,最終我們有了電報、電話,開始是有線的,然後就不用人為的媒介了。具體的環境朝著所期望的方向轉變;它在事實中而不僅僅在幻想中被理想化了。通過自己作為具體自然活動的檢驗、實驗、選擇和結合的工具或方法的功用,理想得以實現。

讓我們停下來鑒定一下結果。把世界分成兩種存在,一種高級,隻有理性可以接近,在本質上是理想的,另一種是低級的、物質的、可變的、經驗的,可以為感官觀察所接近,它不可避免地要轉變為“知識在本質上是默想的”這一觀點。它設想了理論與實踐的對立,這一對立對後者完全不利。但在科學發展的實際進程中發生了一個巨大變化。當知識的實踐不再是辯證的而變成實驗的,知識變得專注於變化,知識的檢驗則變成帶來某些變化的能力。對於實驗科學,知識意味著某種有明智指導的行為;它不再是默想的,而變成在真正意義上實際的。現在這表明,哲學除非要與科學的權威精神完全決裂,它也必須改變其本質。它必須呈實踐的本質;它必須變成有效的、實驗的。我們已經指出,哲學的這種變化在曆史哲學化中起過巨大作用的兩個概念——“真實”和“理想”中分別引起多麼大的變化。前者不再是現成的和最終的;它變成了必須作為變化的材料,作為某些特殊期待的變化的障礙和手段而被接受的東西。理想的和理智的也不再是一個分離的現成世界,不能被用來做改變實際經驗世界的杠杆,而僅僅是逃避經驗缺陷的庇護所。它們代表理智思考出來的現存世界的種種可能,它們可以被用來作為改造改善世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