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於理想與現實的已變化的概念(1 / 3)

前麵已經提到,人類經驗之所以成為人的經驗,是由於聯想和回憶的存在,而這些聯想和回憶經過想象的篩選使其符合情感的需要。人感興趣的生活,由於缺少訓練的結果,在這種生活中空虛閑暇的沉悶就用令人興奮和滿意的意象來填充。就是在此意義上,在人類經驗中,詩歌領先於散文,宗教先於科學產生,而裝飾的技藝,雖不能取代實用,卻早早地發展到了與實際技藝不相稱的程度。為了給予滿意和愉快,為了滿足目前的情感並給意識生活以強度和色彩,那些產生於過去經驗的暗示經過加工,消除不愉快的因素並加強其愉快因素。一些心理學家宣稱,有一種他們稱為對不愉快事物遺忘的自然傾向——人們在思維和回憶中回避不愉快事物,正如他們在行動中回避討厭的事物一樣。每一位嚴肅的人都知道,道德訓練所需的努力大部分在於承認自己過去及目前行為不愉快後果所需的勇氣。我們局促不安,托詞,回避,掩飾,隱瞞,尋找借口和辯解——使我們的精神減少不安。簡言之,自發暗示的傾向是美化經驗,在意識中給予它在實際中所沒有的品格。時間和記憶是真正的藝術家;它們將現實重塑使其更接近心願。

當想象變得更自由,更少受到具體現實的控製,理想化的傾向就愈加脫離平凡世界的束縛。在重塑經驗時想象最強調的是現實中不存在的事物。生活平靜而安逸,想象則遲緩而魯鈍。生活不安而為難,就會激起幻想,描繪與現實相反的圖景。從任何人的空中樓閣的基本特征我們能夠推知其心中未遂的願望。真實生活中的困難和失望在夢想中變成顯著的功績和勝利;事實中消極的在幻想描繪的意象中成了積極的;行動中的苦惱在理想化的想象中會得到巨大慰藉的補償。

這些思考不僅僅適用於個人心理。它們決定了古典哲學一個最突出的特點——其至高現實的概念在本質上是理想化的。曆史學家不止一次在希臘宗教所發展的奧林匹亞萬神殿和柏拉圖哲學的理想世界之間做了具有啟發性的對比。眾神,無論其出身和原來的特點如何,都變成了希臘人在凡人生活中所崇拜的、選擇的和成熟的功績的理想化投影。神和凡人一樣,但隻過人們希望過的那種生活,有強大的力量,完善的美和成熟的智慧。當亞裏士多德批評他的老師柏拉圖的理念理論,說理念畢竟隻是永恒化感覺的事物,他實際指出的就是剛才所說的哲學同宗教和藝術的類似。除了純技術意義的事情,是否可以說亞裏士多德的形式正是他所說的柏拉圖的理念?這些幾個世紀以來深刻影響科學和神學進程的形式和本質,除了是去掉了汙點、消除了瑕疵、修補了缺陷、實現了其暗示的普通經驗的客體外,還是什麼?簡單地說,它們是在理想化想象中重塑,以便滿足人們在實際經驗中令人失望的那些方麵的願望,因而得到神化的熟悉生活的客體,除此之外,它們又是什麼?

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以稍有不同的方式——柏羅丁、馬庫斯·奧勒利烏斯、聖托瑪斯·阿奎那、斯賓諾沙和黑格爾都認為,終極現實或在本質上是完全理想或理性的,或具有絕對理想和理性作為其必要屬性,這是哲學學者所熟知的事實。這裏不必解釋。但值得指出的是,這些偉大的係統哲學用表達使生活令人不滿而為難的事物相反的概念來定義完美理想。詩人和道德家對經驗的好處、價值和滿足不滿的主要來源是什麼?很少有抱怨這些東西不存在的;它們雖存在,卻暫時、短暫而飛逝。它們並不停留;最壞的情況是,它們隻是來用理想隨生隨滅的滋味逗弄人們,使其煩惱;最好的情況是,它們用更真實現實的短暫暗示來鼓舞指導人們。詩人和道德家關於不僅感官享樂,就是名聲和市民功績也不長久的套話,為哲學家,特別是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所深刻反思。他們思考的結果已被編織到西方思想的結構中。時間、變化和運動就是希臘人所謂非存在多少感染了真實存在的標誌。措辭雖奇怪,但許多嘲笑非存在的現代人卻在有限或不完全的名義下重複著同一思想。

哪裏有變化,哪裏就有不穩定,不穩定就是缺欠、不足、不完整的證據。這些就是變化、生成和消失、非存在、有限和不完善之間聯係所共有的概念。因此完整真正的現實必須是不變化的,不更改的,充滿著存在,總是而且永遠使自己保持一種固定的靜止安息狀態。正如我們時代最具獨創性的辯證絕對論者布拉德利所表達的學說“完全真實的事物是不動的”。當柏拉圖采取比較而言把變化看成墮落的悲觀觀點,亞裏士多德采取的是把變化看成漸趨實現的自得態度,但亞裏士多德並不比柏拉圖更多懷疑完全實現的現實,神聖的和終極的,是不變的。盡管它被稱為活動或能量,活動是不變的,能量是無為的。這種活動好比一支軍隊總是踏步卻哪裏也不去。

從永久和短暫的對比中產生了其他一些特征,將終極現實同實際生活中不完善現實區分開來。哪裏有變化,哪裏必有複數、倍數,從多樣性中產生對立和競爭。變化是更改,或“相異”,它意味著差異。差異意味著區分,區分意味著兩方以及它們的衝突。短暫的世界必須是一個不和諧的世界,因為缺少穩定就缺少統一的統治。如果統一完全統治,它們就會保持一個不變的整體。改變的事物具有部分或局部性,不承認統一的控製,擅自表現自己,使生活成為競爭與不和的情景。相反,終極和真實存在既然是不變的,就是完整的、綜合一切而為一體。既然它是一體的,它隻有和諧,因此享有完整永恒的善。它是完美。

知識與真理的程度同現實的程度點點相對。現實越高越完整,涉及它的知識就越真實越重要。既然生成、起源和消失的世界在真實存在上是不足的,就無法在最高意義上了解它。了解它意味著忽視其波動及更改,並且發現某種限製在時間中改變的過程的永恒形式。橡子經曆了一係列變化,隻有在參照那雖有差異,但同整個橡樹類一致的橡樹的固定形式時才可以了解這些變化。而且,這一形式限製成長流動的兩端,即,橡子來自橡樹又變為橡樹。如果不能發現這樣統一、限製的永恒形式,就隻有無目的的變化和變異,也沒有知識的可能。另一方麵,在接近絕無運動的物體時,知識才變成真正外露的、肯定的、完美的——純粹而無雜質的真理。天堂比地球更能夠得到真正了解,不動的動者上帝比天堂更易了解。

從這一事實而來的是默想的知識高於實際的知識,純理論思維高於實驗,或任何一種依賴事物變化或導致事物變化的知識。純知識是純觀察、視察、注意。它本身是完整的。它不在自身之外尋求任何東西;它不缺乏任何東西,因此沒有目標或目的。它最強調的是其存在的理由。的確,純默想知識是宇宙間真正最自我包含、自足的東西,因此它是可以歸於上帝這一存在階梯上最高存在的最高而且惟一的屬性。人本身在稀有時刻,當他獲得了純粹自足的理論洞察力時也變得神聖。

同這樣的知識相反,所謂工匠的知識是低級的。他必須使事物、木頭和石頭變化,這一事實本身就是其材料的存在有欠缺的證明。使其知識受到更多責備的是它並非為自己的緣故而不關心的事實。它同要獲得的結果、食物、衣服、住所等有關。它關心要消失的東西、身體及其需要。它因此有背後的目的,這個目的本身就證明它是不完善的。因為任何一種需要、欲望、愛好都表示缺欠。哪裏有需要和欲望——如在所有實際知識和活動的事例中——哪裏就有不全和不足。雖然公民或政治的和道德的知識地位高於工匠的概念,但從內部考慮,它們也低下而不真實。道德和政治活動是實際的;也就是說,它包含要滿足它們的需要和努力。它有超出自身的目的。而且聯係這一事實說明缺乏自足;它說明對他者的依賴。純粹知識是特立獨行的,並且能夠在完全自足的獨立中運行。

簡言之,按照我們在這裏總結的亞裏士多德的觀點,知識價值的標準是其純默想的程度。最高程度是在對終極理想存在,純心靈的認識中達到的。這是理想,所有形式的形式,因為它無所缺,無所需,也不經曆變化與差異。它沒有願望,因為所有的願望都在其中得到圓滿。既然它是完美的存在,它就是完美的心靈,完美的至福——理性與理想的頂點。再講一點就完成這一論述。關注這個終極現實(也是終極理想)的這種認識就是哲學。哲學因此是純粹默想的最終和最高的極限。無論其他類型的知識如何,哲學是自我包含的。它同自身以外的事物是沒有關係的;它沒有目標、目的或功能——除了成為哲學——也就是說,對終極現實純粹、自足的觀察。當然有哲學研究這種事物,它沒有這種完美。哪裏有學習,哪裏就有變化和生成。但哲學研究和學習的功效,如柏拉圖所說,是要轉化靈魂之眼,使其不再滿足於專注事物的意象,專注有生有滅的低級現實,並引領它到對崇高而永恒的存在的直覺上去。這樣認識者的心靈被改造,被同化於其所知的事物中。

通過各種途徑,特別是新柏拉圖主義和聖奧古斯丁,這些觀點進入了基督教神學;偉大的經院哲學思想家認為,人的目的在於認識真實存在,知識是默想的,真實存在是純粹非物質的心靈,了解它是至福,是被拯救。這種知識在生活的這一階段或沒有超自然的幫助是無法實現的,但一旦完成,它將人的心靈同化於神聖的本質,因此構成拯救。通過將知識變為默想的概念納入到歐洲主導宗教中,許多完全不知道理論哲學的人也受到影響。知識實在僅僅是對現實的觀察或考察這一觀點——知識的旁觀者觀點——被作為毫無疑問的公理傳給下代思想家。這個觀點如此根深蒂固,在科學的實際進步已表明知識是改造世界的力量之後,在有效知識的應用采用了實驗方法之後,它還是風行了幾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