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現在為我們展現的不是一個封閉的宇宙,而是一個在空間和時間上無限的宇宙,無地域限製,無邊際限製,內在結構無限複雜,正如在範圍上的無限。因此它是一個開放的世界,無限變化的世界,一個在陳舊意義上幾乎不能稱為宇宙的世界;它是如此多樣,如此廣泛,無法用任何一個公式總結和把握。變化而不是固定性成為“現實”或存在能量的標準;變化無處不在。現代科學家感興趣的法則是運動、發生和結果的法則。他談論法則,而古代人談論種類和本質,因為他想要的是變化的關聯,能夠發現與另一個變化對應發生的變化的能力。他並不想定義與限定在變化中保持固定的東西。他試圖描述變化的固定順序。盡管在兩句陳述中都有“固定”一詞,該詞的含義卻不同。在一句中,我們說的是在物質或形而上的存在中固定的東西;在另一句中,是在功能和運作方麵固定的東西。一個是獨立存在的形式;另一個是對互相依存的變化的描述和預測形式。
簡言之,古典思想接受一種級或類的封建製排列次序,各從其上級處獲得權力並依次給予其下級行為與服務的規則。這種特色,同我們先前考察的社會狀況最接近,同時反映著這種社會狀況。我們對在封建基礎上組織的社會有一個頗為明確的概念。家庭原則,血統原則很強,在社會等級上部尤其是這樣。在低級,個體可能或多或少消失在大眾中。既然大家都是同一群體中的一分子,就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區分他們的出身。但是對於有特權和統治的階級就不同了。親屬聯係立刻將一群人同外部分開,賦予其特性,並在內部將其成員結合在一起。親屬、種類、階級、屬類,從社會和具體事實到技術和抽象事實都是同義詞。因為血緣是共同本質的標誌,是貫穿所有特殊個體並給予他們真正客觀統一的、普遍而永恒的東西。因為這樣的人是親屬,他們真正地,而不僅僅是傳統地,被劃為有獨特性的一個階級。所有同時代的成員締結成一個客觀的統一,包括祖先和後代並排除不屬於本族或本類的人。的確,將世界分派成不同種類,各有其不同於其他種類的不同質的本質,將數量上不同的個體結合起來,阻止他們超越固定邊界而發生差異,可以不誇張地稱這種現象為家庭原則在整個世界的投影。
而且,在按封建製組織的社會中,每一血緣團體或物種都有明確位置。它以同其他等級相比所占等級高低為區分。這一地位授予它某種特權,使其可以對下級強製某些要求,而對於上級它需給予服務並致以敬意。因果關係是上下關係。影響和力量是從上至下的。下級,事實上,在其行動中對其上級表示尊敬。動作與反應絕非平等,是處於相反方向的。所有的行動隻是一種,具有貴族的本質,是由上至下的。反應的本質是服從和敬意並且從下至上。關於世界構成的古典理論在每一點上都同按尊嚴與權力等級安排的階級次序相一致。
曆史學家賦予封建主義的第三個特征是,等級次序以軍隊服役以及武裝防衛的關係為中心。我恐怕,關於古代宇宙論和社會組織平行論的說法似乎是奇異的類比;如果在上一點作一比較,你會覺得毫無疑問這是強行比喻。情況真是如此,如果我們就照字麵來理解這個比較。如果我們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這兩者暗示的統治和指揮的概念,情況就不同了。我們已經注意到現在賦予“法則”一詞的意義——變化中的固定關係。但是,我們常常聽說“支配”事件的法則,而且經常認為如果沒有法則維持事件的秩序,許多現象會徹底混亂。這種思維方式是把社會關係解讀為自然——不一定是封建的關係,而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君主與臣民的關係——的積習。法律被同化為指令或命令。如果個人意誌的因素被除掉(如在最好的希臘思想中),法律或普遍的觀點還是包含從上級對本質較其劣者施以指導或統治的影響的意思。普遍性支配萬物,正如工匠頭腦中的目的與模式支配其動作。中世紀給這一關於控製的希臘觀點補充了指令出自優者的意誌的觀點;因此有了自然的運作的思想,好像它們是完成一個有權威指導行動的人給予的任務。
現代科學描繪的自然圖景的特色很明顯是相反的。現代科學的第一步是大膽的天文學家廢除了上天高級、崇高和理想的力量同地下低級物質的力量的區別。天與地之間物質與力量的假定不均勻性被否定。人們主張同樣法則到處都一樣,自然中到處都有物質和過程的同一性。遙遠的、美而崇高的東西要科學地描述,並用平常、熟悉的事件和力量來解釋。直接處理的材料和觀察是我們最為有把握的;它是我們比較了解的。對天上遙遠的東西的觀察是比較粗劣而膚淺的,在我們將其轉換為同我們身邊的東西一致的因素之前,我們不易識別並了解它們。它們展現的不是高級的價值,而是問題。它們不是啟蒙的工具,而是挑戰。在地位上,地球並不高於太陽、月亮和星星,但其尊嚴是同等的,地球上發生的事是理解天體存在的關鍵。因為它們近在身邊,所以能夠為我們掌握,操縱、拆散、分解成可以支配、隨心組成新舊形式的因素。我認為可以不牽強地把這一最後結果稱為地位平等的個體民主取代不平等的、有尊卑次序的階級的封建製度。
新科學的一個重要事件是推翻了地球是宇宙中心的觀點。隨著固定中心論的垮台,封閉宇宙以及限製天體界限的觀點也不複存在。在希臘人的思想中,因為其知識理論為美學思考所支配,所以有限的是完美的。從字麵上看,有限的就是完結的、結束的、完成的,沒有凹凸不平的邊緣及無數的運轉。無限的或無窮的,因為它是無限製的,所以缺乏特點。什麼都是,也就什麼都不是。它無形而混亂、無控製而且不守規矩,是無數偏差和事故的來源。我們目前將無限同無限的力量、無盡的擴展能力、無止境的進步的快樂結合,如果我們不將這種興趣從美學轉到實際,從觀察和諧而完整的景物的興趣轉向改變不和諧景物的興趣,我們的這種感覺將不能被理解。隻要讀一讀轉折時期的作家如喬大諾·布魯諾的著作,就會意識到他們對封閉有限的世界有一種什麼樣的壓抑、窒息的感覺,一個時空無限、內部由無限小的無數元素構成的世界帶給他們怎樣快樂、擴張、無限可能的感覺。希臘人所嫌棄躲避的,他們以一種冒險的陶醉感覺歡迎著。的確,無限意味著甚至思想也永遠想不到的東西,因此是永不可知的東西——無論學問的造詣有多大。但是這種“永不可知”現在不是令人寒心並厭惡,而是對不斷更新的探究的令人鼓舞的挑戰,對無窮盡的進步可能的保證。
史學學者會很了解,希臘人在力學和幾何學方麵取得很大進展。乍一看,力學上有如此進展,而現代科學方麵進展卻如此之小,令人奇怪。這種表麵上的悖論促使我們追問,為什麼力學總是一個獨立學科,為什麼沒有以伽利略和牛頓的方式用其描述和解釋自然現象?答案可以在我們提到的社會平行論中找到。從社會角度講,機器和工具是工匠所用的設備。力學同人類機械工使用的東西相關,而機械工的身份低下,他們位於社會階梯的底部。那麼,天堂之光,最高級的東西,如何會由他們而來?而且,把對力學的思考用於自然現象,還包含對這些現象控製和利用的興趣,這一興趣同作為自然的固定裁決者的終極原因的重要性完全對立。所有十六、十七世紀的科學改革者一致同意把終極原因的學說看做科學失敗的原因。為什麼呢?因為這種學說告訴人們,自然的過程受製於它們必須實現的某些特定目標。自然受到主要限製;它被限製到隻能產生有限數量的固定不變的結果。隻有相對少數東西能夠存在,而且這幾件事物必須同過去變化周期所實現的目的接近。探究和理解的範圍局限在向所觀察的世界提供的固定目標終歸的過程這一狹小範圍。充其量,通過使用機器和工具而發明和產生的新結果必須被局限於價值短暫、與身體而不是智力有關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