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遺山)《贈張文舉禦史》:“會有先生引鏡年。”自注:“先生新失明”。按李?言《愧生叢錄》卷二謂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引鏡皆明目”,《文選》李善注引譙周《史考》載任永事,乃遺山用字所本。是也。(同上150頁)
以上五條,僅第三條、第五條讚同李詳,第一條批評李詳所雲李白、杜甫、韓愈不重陶潛,“近似而未得實”;第二條批評李詳所雲《滄浪詩話》“別才非學最難憑。”傳播了朱彝尊的謬論;第四條批評李詳力詆《詩歸》之非。
我從大量的現象中,領悟到錢書的一個特點:在信劄中,他常常對人謙恭;而在著作中,筆下毫不留情。前者是他的處世之術,後者是他的治學之方,要全麵理解。
(二)《李審言文集》署“李稚甫編校”。李稚甫撰《二研堂全集敘錄》《李詳傳略》,作為“附錄”。1988年5月江蘇古籍出版社“編校後記”雲:“由李詳先生哲嗣李稚甫教授編集整理。李詳先生之孫李傳硯同誌,參與了資料搜集整理工作。李稚甫教授還從頭至尾審閱了初校樣,在一些地方加了編校者案語。”可見《李審言文集》之完成,全仗李稚甫之努力,李傳硯不過作為孫輩代表,掛個名而已。
《李?言文集》卷首有張舜徽、王利器二序,張序撰於1983年9月10日,略雲:“其嗣君稚甫先生,近忽簡劄先施,殷勤以序其先人遺集為請,餘重其抱守遺書,汲汲力謀刊布為不可及也。”王序撰於1983年9月23日,略雲:“哲嗣稚甫教授,以北京圖書館所藏清稿十餘種,校董後,先行問世,問序於予。”二序皆應李稚甫之請求,與李傳硯毫無關係。
既比李稚甫晚一輩,又對《李?言文集》無功之李傳硯,請錢撰序,欲達到什麼目的,路人皆知,聰明絕世之錢書,豈能不知?當然不允。
以上略考《李審言文集》出版情況,供解讀錢書複李傳硯函者之參考。
(三)錢書並非一概拒絕為人作序跋。他為盧弼《慎園詩集》撰序,即是一例。此序署“乙未七月後學無錫錢書敬序”,乙未為1955年。
(四)《談藝錄》稱李詳為“丈”,複李傳硯函稱李詳為“翁”,錢書對李詳的尊稱,要追溯到其父錢基博與李詳的交往。《李?言文集?學製?書劄》上卷有《與錢基博四函,附:錢基博答李叟書二函》。“文有駢散”,李詳為駢文名家,基博為散文高手,二人互相推重,李詳“願與(基博)為友”,基博尊李詳為“前輩”,李詳謙讓,基博“必致其誠,敬敢仍以晚學自居”。雙方談文論學之語,茲不多引,唯就《現代中國文學史》一事言之。
李詳《與錢基博四函》之一雲:“費君範九述足下語,索拙著駢文,謹以一部呈教。比年稍有進境,別鈔駢文序目求政。”之三雲:“閣下前屬範九,索鄙著文集,為文學之左證。不知閣下位置弟於何等?一流將盡,溫太真尚為色動,公之《文學史》出,定有可觀,朱紫月旦,憑其一言,辱在下風,願聞其說。”今按: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編《古文學(一)文2?駢文》評李詳曰:“詳駢文,精隸事而乏韻致。特其書劄,詞筆疏俊而氣調岸異;繁采既削,古豔自生,乃正蕭散似魏晉間人作。”
(五)錢書批評李詳“別才非學最難憑”詩,涉及朱彝尊、陳衍以及他本人對《滄浪詩話》的看法。《談藝錄》六一雲:“陳石遺丈初作《羅癭庵詩敘》,亦沿竹之訛;及《石遺室文四集》為審言詩作敘,始謂:淪浪未誤,‘不關學言其始事,多讀書言其終事,略如子美讀破萬卷,下筆有神也’雲雲。餘按‘下筆有神’,在‘讀破萬卷’之後,則‘多讀書’之非‘終事’,的然可知。滄浪主別才,而以學充之;石遺主博學,而以才馭之,雖回護滄浪,已大失滄浪之真矣。滄浪不廢學,先賢多已言之,亦非自石遺始。”書逐一指出朱彝尊、李詳、陳衍對《淪浪詩話》的誤解,堅持他自己“滄浪主別才,而以學充之”的觀點。
(六)李詳、錢基博、錢書都評論過林譯小說,今摘其要點如下:
李詳《與錢基博四函》之三雲:“弟於畏廬,從未識麵,麵觀其所譯小說,重在言情,纖?巧靡,淫思古意,三十年來,胥天下後生盡驅入猥薄無行,終以亡國。昔人言:‘王何之罪,浮於桀紂。’畏廬之罪,應科何律?”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古文學?文?散文》雲:(高鳳謙)摯友王壽昌精法蘭西文,亦與(林)紓歡好。遂與同譯法國大仲馬《茶花女遺事》,至傷心處,輒相對大哭。既出,國人詫所未見,不脛走萬本。既而鳳謙主幹商務印書館編譯事,則約紓專譯歐美小說;前後一百五十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其中多泰西名人著作,若卻而司?迭更司,若司各德,若莎士比亞,均有之;而以譯卻而司?迭更司為尤高。最先出者為《茶花女遺事》,致自得意。蓋中國有文章以來,未有用以作長篇言情小說者,有之,自林紓《茶花女》始也。紓移譯既熟,口述者未畢其詞,而紓已書在紙,能限一時許就千言,不竄一字,見者驚詫其速且工。自以工為文辭,雖譯西書,未嚐不繩以古義法也。嚐語人曰:中西文字不同;而文學不能不講結構一也。
錢書《林紓的翻譯》:“商務印書館發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現,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遊記》《聊齋誌異》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傑》、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等,都覺得沉悶乏味。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麼迷人。”“他接近三十年的翻譯生涯顯明地分為兩個時期。‘癸醜三月’(民國二年)譯完的《離恨天》算得前後兩期間的界標。在它以前,林譯十之七八都很醒目,在它以後,譯筆逐漸退步,色彩枯暗,勁頭鬆懈,讀來使人厭倦。”“為翻譯起見,他得借助於文言小說以及筆記的傳統文體和當時流行的報刊文體。古文慣手的林紓和翻譯生手的林紓仿佛進行拉鋸或蹺板遊戲;這種忽進又退、此起彼伏的情況清楚地表現在《巴黎茶花女遺事》裏。那可以解釋為什麼它的譯筆比其他林譯晦澀、生澀、‘舉止羞澀’;緊跟著的《黑奴籲天錄》就比較曉暢明白。”……
對照起來看,李詳徹底否定林譯小說,錢氏父子則程度不同地予以肯定。書將林譯小說劃分為兩個時期,認為前期?於後期,但最早的《茶花女遺事》尚屬於嚐試、摸索階段,在堅守古文義法與借助文言小說、筆記、報刊文體上,搖擺不定,不如後譯的小說曉暢。(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付出了學費吧!)書能言其父基博之所未言,從事物的發展規律來看,是進步的現象。
必須將錢書在著作中對李詳的評論以及其不同的學術觀點,與他複李傳硯函中對李詳的謙恭之詞,合並觀之,才是全麵的。這個原則,不僅適用於錢對李詳,也適用於對其他學者文人。
《慎園詩選》中所見之錢基博、錢鍾書
《槐聚詩存》1949年有《尋詩》一首,詩曰:“尋詩爭似詩尋我,佇興追逋事不同。巫峽猿聲山吐月,灞橋驢背雪因風。藥通得處宜三上,酒熟鉤來複一中。五合可參虔禮譜,偶然欲作最能工。”錢書這首七律,到1955年,引起了八十老人盧弼的吟興,接連寫了十二首和詩,從此二人結為忘年之交。盧弼字慎之,湖北沔陽人,著《三國誌集解》《慎園文選》《慎園詩選》。盧和錢詩十二首,收入《詩選》中。《詩選》未公開出版,隻油印了幾十部。大陸人士見過此書者不多,港、台人士見過此書者更少。《槐聚詩存》中不載盧弼和詩,隻能從《慎園詩選》中窺見盧弼與錢基博、錢書父子交遊情況。先按照《詩選》卷十的排列次序,引用盧弼和書《尋詩》十二首,並略加注釋。
和無錫錢默存(書)原韻
遠溯鴻蒙一切空,莊《齊物》尚趨同。侯王已等螻蛄日,今古相殊牛馬風。腹既常枵何患儉(藏書賣盡),身將就木不憂窮。天心好意安排定,萬類昂頭頌大公。
再疊前韻
斧藻群言一洗空,車書萬國軌文同。修齊平治推今日,耕稼陶漁反古風。曾笑秦皇驅鹿逐,誰從魯叟怨麟窮。《易》雲無首元亨利(君主革除),《禮運》終趨大道公。
三疊前韻
錢唐王氣已成空,孝友家傳今古同。足下學行施北地,尊翁教澤化南風。繼繩濟濟光方熾,文采滔滔運不窮。他日伏龍如枉顧(來書有造謁之語),龐公月旦尚能公。
孝萱注:錢基博、錢書是五代時期吳越國王錢?後裔,故盧弼有“錢唐王氣”二句。當時基博在武昌,書在北京,故盧弼有“北地”“南風”一聯。
四疊前韻題《談藝錄》
詩人眼底已群空,點綴雌黃便不同。漭漭海天懷舊雨,泱泱大國啟雄風。清言如畫終無倦,玉屑餘音竟不窮。皮裏陽秋褒貶在,詞壇點將是非公。
注:《談藝錄》是錢書的名著。盧弼所見者是上海開明書店1948年本。
五疊前韻(錢君著《人?鬼?獸》一書,覓求不得戲作)
搜尋已遍冷攤空,想象癡人說異同。野錄嶺南開《北戶》,《虞初》赤壁祭東風。《春秋》晉《乘》偕《?杌》,夏後諸侯記有窮。是否隨園《子不語》,猜疑勞我夢周公(是書後見之,勸不作此類書)。
注:《人?鬼?獸》是錢書的短篇小說集。盧弼所見者是上海開明書店1946年本。
六疊前韻
欲瞻豐采願成空(錢翁神交多年,尚未謀麵),橋梓皋比(讀皮音)兩地同。吾道南來施化雨,大江東去挽頹風。人文吳楚文終勝,天運循環運不窮。早與鬆岑成敵國(金鬆岑贈默存詩有“老夫視此為敵國”之句),武昌魚美憶錢公。
注:金天翮原名懋基,字鬆岑,改名天羽,號鶴望,又號鶴舫,江蘇吳江人。《天放樓詩集》卷二十一《贈錢默存(書)世講》雲:“談藝江樓雋不厭,喜君詞辯劍同。老夫對此一敵國,年少多才信不廉。祁樂後來人挺特,李舟名父子矜嚴。著書隱幾識盈尺,醉讀吾能晝下簾。”此詩作於甲申(1944)。七十歲的“老夫”金天羽對三十四歲(皆虛齡)的“年少”,視為“敵國”,可見錢書之“多才”。天羽與基博是朋友,故稱書為“世講”。
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編《古文學(二)詩2?宋詩》論金天羽曰:“挽近詩派,鄭孝胥以幽秀,陳三立以奧奇,學詩者,非此則彼矣。顧有異軍突起,為詩壇樹赤幟者,當推吳江金天羽鬆岑。天羽才氣橫肆,極不喜所謂同光體,越世高談,自開戶牖,自謂:‘我詩有漢、魏,有李、杜、韓、蘇,有張、王小樂府,有長吉,有楊鐵,有元、白,有皮、陸,有遺山、青邱,而皆遺貌取神,不襲形似。自幼學義山,人不知也;學明遠、嘉州,人不知也;學山穀,人不知也,然於此數家功最深。’斯蓋寸心得失之言。刊有《天放樓詩集》《續集》。陳衍謂:其才思如礦出金,如鉛出銀,在明則楊升庵,在清則龔定,可相仿佛。及其老筆紛披,殊有杜少陵所雲絕代佳人‘摘花不插鬢,采柏動盈掬’之態,並著於篇以備考論焉。”盧弼甚喜基博此書(詳見下文),基博時在武昌,盧弼居天津,所雲“神交多年,尚未謀麵”,以及“武昌魚美憶錢公”等句,皆實錄,非虛言。
七疊前韻
紅塵俯視盡虛空,誰與蒼生苦樂同。陸海願無爭戰地,乾坤賴有轉旋風。萬方多難真逢劫,六合兼吞計已窮。若使群盲銷蠢動,潛移默化仰天公。
八疊前韻
蠲輸文物錦囊空(錢翁將珍藏文物書畫金石盡贈華中師範學院),高密家傳有小同。不使野由施夏楚,長教曾點詠春風。中西早已兼淹貫(謂默存),陳蔡何能久困窮。茅葦紛紛叢卉裏,詩人尚有顧黃公(顧景星有《白茅堂集》)。
注:《慎園詩選》卷首《諸家題識》載錢書《評和韻八首》“瀾翻層出,橫說豎說,詩家之廣長舌也,膜拜頂禮而已。枚乘止於《七發》,孔明不過七擒,公乃複加一焉。八米盧郎之後,遂有八和,盧翁亦他年故實。”
盧弼和詩九首,書隻言“八和”,何故?因第九首乃題基博《盧木齋先生遺稿序》,結語稱讚書“青出於藍勝乃公”,書隻能避而不談。
九疊前韻(題錢翁撰《木齋遺稿序》)
傑構宏篇一世空,高標已見恥雷同。文星世澤傳吳會,木鐸經年振楚風。大集姓名得依附,寒家銘感正無窮。最難遷、固聯綿業,青出於藍勝乃公。
注:1953年盧弼編輯其亡兄盧靖(號木齋)遺稿,油印數十冊,函請錢基博撰序,這是基博晚年的一篇重要文章,未公開發表,知者極少,是珍貴的資料。研究基博晚年思想,不可不知此序。
錢基博《盧木齋先生遺稿序》:“七年前,餘客授華中大學以來武昌,偶在坊間睹沔陽盧木齋先生輯刊《湖北先正遺書》七百二十卷而善之,亟購而歸以贈圖書館。江漢炳靈,文章攸托,詔我共學,知所皈依,以為世之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吾知之矣,不過厭故而喜新,曲學以阿世耳,非有所真知灼見也。獨先生生新舊嬗變之交,實事求是以孤行己意,其始開風氣之先,及其既也,矯風氣之偏,而不為風氣所囿,有以見天下之賾而觀其通者也。遺文三十首,哲弟慎之先生網羅放佚,千裏郵寄,而屬論定以發其指。基博之生也晚,未及奉手,而又末學寡識,何足以窺先生之深。獨念先生生前清鹹豐六年,方當科舉極盛之日,士非帖括無以進身,抑無以得食,先生獨毅然有所不為,而究心疇人以牖啟新知,旁通歐故,年二十八,猶困不得一衿,亡以自振拔,而先生莫之恤。亦既為一世之所不為,抑亦亡以易食於當世,挈慎之先生相與槁餓蕭寺,而人亦莫之恤,則以孤行己意,而所學之與一世忤也,是豈屑意於曲學以阿世者哉,然而風氣之開以之。於是有光緒甲申法越之役,我軍敗績,問所以,則曰:法軍槍炮之射擊準,而我不如也。先生聞之,歎曰:此不習疇人之術也。因著《火器真訣釋例》一書,具草為湖北巡撫長洲彭芍亭中丞所見,付之刊,而禮聘主講算學書院,遂以顯名當世,而項城高勉之學使試補沔陽州學生,調肄業經心書院以風厲多士,於是先生年二十九矣。其明年應乙酉科鄉試,則以天算對策冠絕全場,而為典試義烏朱蓉生先生所識拔,謂科舉以來所未有,中試舉人。高學使稱為樸學異才以薦於朝,特旨以知縣交直隸總督李鴻章委用,於是需次天津,委充武備學堂算學總教習,而獲交侯官嚴幼陵先生,讀所譯著各書,並以通知四國之為,而欲推陳出新,見諸措施。曆知讚皇、南宮、定興、豐潤諸縣,擢多倫諾爾廳,奉旨簡放直隸提學使,調任奉天。前後服官垂三十年,敬教勸學,新猷懋焯,播在人口,而科舉之廢,尤先生一言之以。先生以光緒乙巳秋,奉委率直隸官紳赴日本考察學務,臨行謁總督袁世凱,世凱曰:此一行也,宜深究彼之何以興學,而我之所以不振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