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圍城》借描繪董斜川嘲諷冒廣生、陳三立

1946年,《圍城》在《文藝複興》雜誌第一卷第四、五、六期連載,後出版單行本。《吳宓日記》1946年8月3日記:“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當時看出《圍城》以董影冒者,何止吳宓,但吳宓形於文字,本文不能不提到他。吳宓已以讀者身份看出,冒效魯本人更是“對號入座”了。錢書生前否認(例如他寫給蘇淵雷的信中說:“非弟之有心描畫也”),而楊絳承認。楊絳在1985年發表的《記錢書與(圍城)》文中說:“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一位滿不在乎,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麵,未及其他。”(此文又附錄於《錢書集?圍城》卷末)

吳宓未說明《圍城》以董影冒之證據,又誤雲冒效魯為冒廣生“次子”。近年有考證錢以董影冒者。本文詳舉七證;有與別人相同者,也有別人未提出而我提出者,還有與別人不同者。

1.楊絳說,《圍城》中董斜川“有真人的影子”,未說此人是誰,此人以冒效魯最合。理由如下:

(1)瞿宣穎撰冒廣生私諡“文敏”議,特別說明是“如皋冒巢民先生之旁係”。冒襄字辟疆,號巢民,明末四公子之一,有愛姬董白(字小宛)。《圍城》以“董”影冒。

(2)宋蘇軾季子蘇過,字叔黨,號斜川。冒效魯為冒廣生第三子,號叔子。《圍城》以“斜川”影冒效魯。蘇軾、蘇過父子與冒廣生、冒效魯父子,均詩人,身份吻合。

(3)《圍城》說:“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清朝。”是不是以宋末元初的王沂孫影冒廣生呢?我認為:沂、夷音同,沂孫者,謂冒廣生是夷族後裔,而專指王沂孫不符合冒氏為少數民族。“(方鴻漸)說:‘老太爺沂孫先生的詩,海內聞名。’”對董沂孫的描寫(尤其是“老名士”),與冒廣生吻合。

(4)《圍城》說:“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讚,內調回國,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董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大才子”之稱,非冒效魯當受不起。“跟著老子做舊詩”,與《叔子詩稿》附《家大人鶴亭先生作詩一首示景》“我有五男兒,也得吾筆”吻合。錢書以“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讚”影冒效魯原任中國駐蘇聯大使館秘書。

(5)《圍城》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與冒效魯妻賀翹華吻合。賀翹華是名畫家賀良樸女。夫為才子,妻為才女,不愧“珠聯璧合”之譽。

(6)《圍城》說:“(蘇小姐道:)‘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斜川:)‘當然是陳散原第一。’”與冒效魯稱陳三立詩“曠代難逢”吻合。

(7)《圍城》描寫董斜川講“掌故”,稱樊增祥為“老世伯”。據《叔子詩稿?壬子歲暮滬遊得口號如幹首,紀實等於開米鹽瑣碎賬,殊不成詩也》:“玉台詩畫結縭時,八六樊翁善頌辭。”自注:“餘於歲庚午臘八結縭北京報子街聚賢堂,樊翁主婚並贈聯雲:‘金鼎聲華金馬貴,玉台詩畫玉人雙。’”“老世伯”之稱,與冒樊兩家之交誼吻合。

2.楊絳說,錢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麵”,未說哪一個方麵。請看《圍城》是怎樣形容董斜川的:“一個氣概飛揚,鼻子直而高,側望像臉上斜擱了一張梯,頸下打的領結飽滿整齊得使(方)鴻漸絕望地企羨。”據1932年冒廣生《送兒南行》四首之二雲:“汝性毗於剛,未識世路歧。凡心意所造,不避艱與危。”《圍城》對董斜川“氣概飛揚”的一段描繪,就是誇張了冒效魯“性剛”。至於“鼻子直而高”,也符合冒效魯的容貌,效魯是成吉思汗後裔。

3.錢書在《圍城》中,借描繪董斜川,嘲諷陳三立、冒廣生,與陳衍的觀點是呼應的。請看:

(1)《圍城》說:“董斜川道:‘我做的詩,路數跟家嚴不同。家嚴年輕時候的詩取徑沒有我現在這樣高。他到如今還不脫黃仲則、龔定那些乾嘉人習氣。’”這與《石遺室詩話續編》認為黃景仁“尤不可為”,以黃景仁貶冒廣生,桴鼓相應。

(2)《圍城》說:“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同席,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讚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蟠胸秘怪媚潛虯’;‘數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淒悲’;‘秋氣身輕一雁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方)鴻漸沒讀過《散原精舍詩》,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並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淒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子’明明指朋友並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隻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發,難道‘亂發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這與《石遺室詩話》《陳石遺先生談藝錄》《石語》對陳三立的批評,是呼應的。《圍城》借描繪董斜川詩“晦澀”,追根溯源到陳三立,嬉笑之詞,嚴於斧鉞。據《槐聚詩存?代擬無題七首》,楊絳撰《緣起》,略雲:“尊著《圍城》需稚劣小詩,大筆不屑亦不能為,曾由我捉刀。”董斜川詩是楊絳“捉刀”,但其中也有從冒效魯詩變化而來。如將《叔子詩稿?還家作》“婦靨猶堪看,兒啼那忍嗔”二句變化為“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

楊絳說,《圍城》中“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全都是捏造的”,本文隻是補充說明,“捏造”中也有“影子”。

(二)錢書、冒效魯之家世

錢書是五代時期吳越國王錢?的後裔。今據《傳叟文錄》中資料,列無錫錢氏世係簡表如下:

大家知道,錢書“家世儒者”。據《傳叟文錄》卷首所載唐文治《錢祖耆先生墓誌銘》雲:“永盛典者,先生家所設也,地處光複門外。”又雲:錢福炯曾“習賈”。錢基厚(孫卿)是江蘇省工商界領袖之一。錢書生於一個亦儒亦商的家庭。

《傳叟文錄》卷末所載張一麟《錢母孫太君墓表》雲:“基博以書生參淮上軍事,民國二年八月,授陸軍少校,加中校銜。”錢基博由軍界轉教育界,曆任聖約翰大學、清華大學、第四中山大學、無錫國學專門學校、光華大學、浙江大學、湖南藍田師範學院、華中大學、華中師範學院教授。是著名學者,著作等身,古文詞最有名。“南通張謇見其文而驚異,謂江以北,無敢抗顏行者;吳江費樹蔚則曰:‘豈惟江北,即江南亦豈有第二人!’”

冒效魯的祖先中,最有名的無過於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了。今據《冒氏宗譜》及冒廣生《先墓紀略序》《木葉莊墓表》。

據冒效魯《冒鶴亭先生傳略》,冒廣生(鶴亭)為清光緒甲午科舉人,刑部、農工商部郎中,五城學堂教員。民國甌海、鎮江、淮安關監督,考試院考選委員、高等典試委員,國史館纂修,以及廣州勤、中山大學教員,廣東通誌館纂修,太炎文學院教授。建國後為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顧問。是著名文學家。卒後,友人私諡“文敏”。諡議略雲:“能文博學,自幼聞名,著作等身,為張文襄、王文勤、張文達諸名公所推許。”冒效魯生於一個官僚家庭,他本人亦曾從政。

錢書、冒效魯均為名父之子,自有家學淵源。錢基博、冒廣生是傳統文人,而錢書、冒效魯兼嫻西學,他們的學術思想、治學方法,均不為父所囿,銳意創新,努力實現自己的學術追求。

(三)葉恭綽對陳三立、冒廣生之評價與陳衍不同

葉恭綽(字譽虎,一字玉甫,號遐庵)與陳三立子陳衡恪等交遊,冒廣生是葉恭綽祖父的弟子,均為世交。《遐庵詩乙編?聞陳伯嚴丈葬杭州西湖》雲:“便拋世網神寧滅,僅冠詩壇誌豈圖。”《散原翁百歲紀念》雲:“百年論定已千秋,高節何曾與世休。”(此指北平淪陷後,陳三立憂憤而卒)《壽冒鶴翁八十》雲:“騷壇獨步老宗工,易代猶欣物望崇。函穀著書留李耳,河汾講學繼王通。四朝聞見心成史,三世交親說不窮。”從“冠詩壇”“騷壇獨步”句,可見葉恭綽對陳三立、冒廣生詩之推崇;“著書”“講學”句,則稱許冒之學術。葉對陳、冒之評價,與陳衍大不相同。

曾見葉恭綽致冒效魯三函,今摘引要點如下:

大集細讀而不克細評,附貢所見,雖非人雲亦雲,然未必能合尊旨,姑述微意而已,茲奉還乞教。拙作想承鉗錘攻錯,數十年來,罕得益友推敲,故並無成就。今當垂暮,猶冀一鏡妍媸,故以奉煩,想不見卻耳。

從者何時往漢,拙稿務望加以繩糾,其可取者,亦乞標出,因自知不易,故極望能助我推敲,非漫作應求也。

今聞從者將赴漢口,拙詩切望不吝批評,俾得自鏡,並祈於行前交下,能逐加評騭,至企至企。(四月十六)

葉恭綽與冒廣生同輩,三函均稱冒效魯為“世弟”。冒請葉評其詩,葉亦請冒評其詩。葉不以前輩自居,以“益友”期待效魯,可見其對效魯詩學之尊重。又,四月十六日函中,葉恭綽提出了他對中外文化交融的一些意見,涉及錢書,有“默存才性及基礎均優,然頗有散錢無串之憾”之評,此評當否?謹錄供海內外之治“錢學”者參考。

(四)陳寅恪批評陳衍“晚歲頗好與流輩爭名”

陳衍《宋詩精華錄?》雲:“如近賢之祧唐宗宋,祈向徐仲車、薜浪語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無絲竹金革,焉得命為‘律和聲,八音克諧’哉!故本鄙見以錄宋詩,竊謂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也。”陳寅恪批雲:“此數語有所指。其實近人學宋詩者,亦非如石遺所言,烏睹所謂‘僅有土木而無絲竹者’耶?石遺晚歲頗好與流輩爭名,遂作此無的放矢之語,殊乖事實也。”(據梁基永複印、張求會輯錄)寅恪認為陳衍這幾句話“有所指”,甚是。指誰?陳衍評陳三立詩“直逼薛浪語”(《近代詩鈔》),此《?》斥“祈向”薛浪語之“近賢”,聯係起來看,“近賢”指陳三立。錢書《叔子寄示讀近人集題句,媵以長書,盍各異同,奉酬十絕》之五“論《宋詩菁華錄序》”有句雲“福建江西森對壘”,亦可為證。蓋當時福建、江西兩大詩派之“對壘”,亦即兩派領袖陳衍、陳三立之“對壘”。寅恪見過《近代詩鈔》《石遺室詩話》等書,深知陳衍非薄三立,所謂“石遺晚歲頗好與流輩爭名”,已表示出他對陳衍不滿。“爭名”必有與其聲望相當之對象,此人姓名,不言而喻。寅恪不便為自己的父親公開辯護,隻斥陳衍“無的放矢”,“殊乖事實”而已。

錢鍾書評李詳

李詳,字?言,又字愧生、後百藥生,晚號叟,江蘇興化人,著名的文學家。1989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李?言文集》。出版之前,李詳之孫李傅硯函求錢書撰序,書婉拒,其複書雲:

傅硯先生著席:奉書感愧。翁詩文筆記,向來胝沫,而少年遠遊,未能捧手,有恨如何。遺著編印,一世學人,皆承嘉惠,不才私心忻悅,更不待言。不才於翁之文章學問,如遊,夏之於孔子《春秋》,莫讚一辭。作序題識,乃不自量妄人所為,區區尚知慚愧,未敢僭越,來示勿克負荷,歉悚之至。手此?謝,即頌近安!

錢書敬上三月十二日

針對這封信,並聯係有關情況,作六點分析:

(一)信中對李詳十分崇敬,再看看《談藝錄》中是怎樣評論李詳的:

宋《蔡寬夫詩話》言:“淵明詩,唐人絕無知其奧。惟韋蘇州、白樂天、薛能、鄭穀皆頗效其體。”《國粹學報》己酉第八號載李審言丈《愧生叢錄》一則雲:“太白、韓公恨於陶公不加齒敘,即少陵亦隻雲‘陶潛避俗翁’也。”

“補訂一”餘按少陵《夜聽許十誦詩》曰:“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江上值水如海勢》曰:“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其不論詩而以“陶謝”並舉者,尚有《石?閣》詩之“優遊謝康樂,放浪陶彭澤”。李群玉《贈方處士》雲:“喜於風騷地,忽見陶謝手”,即本少陵來,不得謂少陵隻雲“陶潛避俗翁”也。如以“陶潛避俗翁”為例,則太白……詩如《贈皓弟》……諸作,皆用陶令事。昌黎詩如《秋懷》……未嚐不師法陶公,清初精熟杜詩,莫過李天生;《續刻受祺堂文集》卷一《曹季子蘇亭詩序》論少陵得力《文選》,且雲:“少陵全集,?興莫如開府,遣懷專擬陶公。”由是觀之,蔡李二氏所言,近似而未得實。(二四《陶淵明詩顯晦》)

滄浪之說,周匝無病。朱竹《齋中讀書》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詆,蓋“貪多”人習氣。李?言丈讀書素留心小處,乃竟為竹推波張焰,作詩曰:“心折長蘆吾已久,別才非學最難憑”。(本事見《石遺室詩話》卷十七。)(六一《隨園主性靈》)

竊謂(章)實齋記誦簡陋,李愛伯、蕭敬孚、李?言、章太炎等皆曾糾其疏闕。(八六《章實齋與隨園》)

李?言《愧生叢錄》卷一力詆《詩歸》,謂“專標枯澀清靈為宗,便味如嚼蠟。”……竊謂譚友夏《東坡詩選》實足羽翼《詩歸》。鍾譚操選枋,示範?鵠,因末見本,據事說法,不疲津梁。驚四筵而?適獨坐,遂能開宗立教矣。(《談藝錄補訂》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