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對:此不必出國門而可知者。吾國千百年相習以科舉取士,所試者八股文詩賦小楷耳。萃一國之聰明才知,悉心以事帖括無用之學,然上自台閣卿相,下至一命之士,無不出於此,而美其名曰正途,得之者富貴利達,惟意所欲,否則窮愁白首,亡以自立於天地,使科舉不廢,雖日言興學,學必不興。如水流然,既有長江大河可奔赴,而支港細流,其何能暢。今之學校,不過支港細流而已,富貴利達之途不在也。學部侍郎嚴修方在座,力讚其說。於是世凱會商鄂督張之洞連銜入奏,先生之行未旬日,而停科舉之詔下矣。嗚呼!先生之在當日,豈非舍其舊而新是謀,以開一時風氣者哉。然而先生知新溫故,不廢經史,《軒語》《書目答問》二書,張之洞早歲為學政時所著,以課科舉之士,而詔示讀書之途徑者也。先生則所至必挾,五十年寢饋二書,按目以求,積書至數十萬卷,而臨民為政,曆知五六縣廳,提學直隸、奉天兩省,未嚐不刊印二書,接見士夫,必以相貽而勉之讀書。及辛亥革命而先生解官,則慨然曰:吾不食於官,而儒者以治生為急,吾粗曉歐人之計學而未及施用,則攄所蘊蓄以委身實業,通商惠工,與時為盈虛,家大蕃息,而先生不以自豐豢,則蠲其金十萬元,出其書十萬卷,捐之南開大學而以營建木齋圖書館。先生不以為足,而度地北京城西以營建第二圖書館。名槧秘籍,燦然盈架,宜其沾溉儒林,欣讀未見。然撓萬物者莫疾乎風,歐化東漸,經史束閣,惟新之求,衡政論學乃至移風易俗,言必稱歐美,一往不返,輕我家丘,變本加厲,而讀線裝書以為大詬,寧啻《論語》當薪而欲茅坑是投,此則吾鄉吳稚暉老人一時逞之談,而傳誦青年以為大快者也。先生則不以人棄我取欣得所求,而以道喪文敝為大戚,思古情幽,與慎之先生窮年孜,陳發秘藏,而以為近己而俗變相類,莫親切於鄉邦文獻,校理舊文,搜刊《湖北先正遺書》《沔陽叢書》,卷且逾千,所費以大萬,欲以恢張楚學,宏我漢京。吾讀《湖北先正遺書序》,而低徊往複以不自已焉。其言有曰:當茲道喪文敝之會,而值新舊絕續之交,水火兵戈,乘除紛擾,往籍湮晦,文獻淪亡,失今不圖,後將無及,豈徒以專己守殘,而誌在輔弱起微,倘亦一世之所不為,而先生獨有以為之於此日者耶。嗚呼!昔年人方篤舊,而先生日新又新,此日人皆騖新,而先生與古為徒,豈果先生之好與一世為忤,無亦長慮卻顧,意念所及,國必自伐,而後人伐,非與時為變,固天演之所必淘汰,而舍己徇人,亦人心之日趨自伐一往不返,寢且喪吾,自淘自汰,何有圖存。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誠慎之也,倘不究觀始終,而漫以一端相窺,幾何大方之家,不為曲士所笑哉。先生九京有知,倘亦以雍之言然。後學無錫錢基博謹序。”
據《盧木齋先生遺稿》卷首盧弼題識:“伯兄木齋先生,注重事功,不尚辭翰,生平文字,多不留稿,餘搜輯數十篇,略加選擇,纂成此卷,泰半為餘代作。”基博此《序》,不評盧靖文章如何,而詳論其“生新舊嬗變之交”,“其始開風氣之先”,其後“矯風氣之偏”,“有以見天下之賾而觀其通”。基博從知人論世的角度,以“字向紙上皆軒昂”的筆力,寫下這篇名文,特錄全文如上。
今春習書吟事又輟近與默存唱酬忽觸吟興遂盈數紙
豈將吟事寄生涯,千古茫茫幾作家。姑寫胸懷銷暮景,詩如蔓草眼如花。
注:這首七絕,總結九首和詩。
和默存《尋詩》原韻
綺思妙諦易翻空,鑿險探幽意境同。彩筆千言幹氣象,雄詞萬裏駕長風。翠微吐納形骸外,關塞收歸掌握中。君已高吟鳴天下,衰齡駑蹇愧難工。
注:盧弼於九首之後,又作此首及下二首,共十二首和詩。
再疊前韻
錫山才彥世間空,況複佳人攜手同(默存伉儷同膺講座)。絳帳高台雙化雨,金閨綴句滿屏風。賞心選韻彈琴後,樂意傾茶角勝中。桃李門牆爭豔日,宣文弟子亦能工。
注:此首兼詠書妻楊絳。
以上均1955年作。1956年,盧弼又寫了一首《寄懷錢子泉先生仍疊前韻》,詩曰:
湖鄉歸去願成空,風雨懷人異地同。北海推崇高密日,東坡善述老泉風。薪傳江漢囊無底,運轉神州道不窮。寄語花林群弟子,淵源師友頌錢公。
注:1957年基博病逝。
《慎園詩選(不分卷)》有《近人雜詠》,小序雲:“據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以所載之人為限,亦有載而不詠者,口載生存者不詠,餘不諳詞曲,不敢妄評,王國維博學苦行,不專以倚聲見長,故詠之。”盧弼對基博此書極喜愛而賦詩二十四首,對書中人物王運等十六人進行評論。
《慎園詩選》卷首有錢書三文,不見於他書,今移錄並論述如下:
(一)“評和詩八首”評語中有“孔明不過七擒”句,今按:盧弼《三國誌集解》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引《通鑒輯覽》曰:“七縱七擒為記載所豔稱,無識已甚。蓋蠻夷固當使之心服,然以縛渠屢遣,直同兒戲,一再為甚,又可七乎!即雲幾上之肉不足慮,而脫試鷹,發柙嚐虎,終非善策,且彼時亮之所急者,欲定南而伐北,豈宜屢縱屢擒,耽延時日之理,知其必不出此。”又引錢振曰:“《李恢傳》丞相亮南征‘後軍還,南夷複叛,殺害守將,恢身撲討,鋤盡惡類,徙其豪帥於成都’。《譙周傳》周上疏雲:‘南方遠夷之地,平常無所供為,猶數反叛,自丞相南征,兵勢逼之,窮乃幸從。是後供出官賦,取以給兵,以為愁怨,此患國之人也。’觀此二傳,則知亮傳注引《漢晉春秋》南人不複反之說(《馬良傳》注亦有此語),七禽七縱之說,即其渠帥而用之說,皆不可信。馬謖攻心之說,亦未真收其效。承祚一概不取,蓋有故矣。”《通鑒輯覽》、錢振皆否定“七擒”。盧弼引用之,可見他也是否定“七擒”的。書不懷疑“七擒”,所以作為典故。盧為史學家,錢為文學家,故有此異。
(二)《慎園詩集序》、(三)“錢君默存複書”《序》雲:“光、宣以來,湖北詩人,有天下大名者,樊山、蒼虯為最,沈觀、笏卿,抑其次也。樊山才思新富,殆如劉後村論放翁,所謂天下好對偶,為渠作盡,而朱弦三歎之韻致蓋寡。蒼虯體格高渾,失之肌理不密,氣浮於詞,其於江西社裏,亦如學唐詩者之有空同、滄溟矣。同光體既盛行,言詩者競尊蒼虯,如周、左二家,秀難掩弱,亦得把臂入林。而樊山別調孤行,遂等諸魔外,門戶偏心,餘嚐慨之。近乃知沔陽盧慎之先生,夙論如此,竊喜自壯。先生一代學人,世多以抱經、竹汀比目,不知其工詩也。嚐偶以七言律一章相贈,餘方歎其典切,竭才欲酬答而不得。而先生疊韻再三,以至於八,出而愈奇,接而愈厲,餘駭汗走僵,不敢吐一字。先生因徐出舊稿,許餘諷詠之,然後識樊、陳、周、左輩,當讓出一頭地,而微恨先生之深藏若虛也。先生詩機趣洋溢,組織工妙,雖樊山不能專美於前。又篤於倫紀,情文相生,非徒刻意求新巧者。且學人而為詩人,匪惟摭華,且尋厥根,昌黎所謂於書無不讀,用以資為詩,先生有焉。樊山稗販掇拾,不免於花擔上看桃李,非其倫矣。雖然,嚐試論之。意到筆隨,瀾翻層出,此皮襲美所擅也。卷軸浩博,精於運遣,此宋子京所擅也。故襲美《雜體詩序》,標多能之目,而高似孫《緯略》,采子京逸句最多。若皮若宋,皆湖北之先正,先生與之繼起代興,而豈徒與晚近世作者,較一日之短長已哉。乙未七月後學無錫錢書敬序。”此序撰於1955年,盧弼收到後,回信致謝。金鉞看了,大為不滿,寫信給盧弼,批評錢書:“乃不嫌悉抑並世之人,藉與獨揚作者,且不止於抑,直一一詆譏之,則其揚也,其果為修詞立誠也否耶?恐讀者亦將有所致疑也。向讀此君著作,其浩博至可欽,而鋒芒殊足畏。為人作序,亦用此法,似欠含蘊,殆由積習使然歟……此君好抨擊,下走又從而效之,一笑!雖然,文筆淹雅,其學究可敬佩,正所以責備賢者耳。”
盧弼又寫信給書,請修改序言,略雲:“竊以大筆溢美之辭,遂啟下走懷慚之念。”“楚中三老(指樊、周、左),流譽京華,屬在後進,曷敢轢鄉賢。任先(陳曾壽)同學,伊呂伯仲,地醜德齊,互相割據。左右臧否人物,自有權衡,惟序於拙集中,辭氣之間,似宜斟酌,無令閱者疑訝。如承修飾,益臻完璧,冒昧陳辭,伏希諒恕。”書複信,堅持不改,全函如下:“前奉手教,正思作報。又獲賜書,益佩長者之古心謙德。拙序屬詞甚拙陋,然命意似尚無大過。文章千古事,若以年輩名位迂回袒護,漢庭老吏,當不爾也。司空表聖之詩曰:‘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隻賞詩’。唐子西之詩曰:‘詩律傷嚴似寡恩’。嚴武之於杜甫,府主也,而篇什隻附驥尾以傳。魯直之於無己,宗師也,而後山昌言曰:‘人言我語勝黃語。’雖即君臣父子之誼,亦無加恩推愛之例。故杜審言、黃亞夫,終不得為大家,而《樂全堂十集》,未嚐與王、朱、袁、趙之作,等類齊稱。雖然,公自盡念舊之私情,晚則明談藝之公論,固可並行不悖耳。和邵諸聯,典麗之至,鄙言樊山不能專美,此即征驗。公既遜讓未遑,而複錄爾許佳句相示,豈非逃影而走日中乎?一笑。”
盧弼將他與書的來往函件,錄示金鉞。金鉞複函,略雲:“(錢書)複書‘漢庭老吏’、‘談藝公論’各說,適符管窺所及,自為著書則可……若先輕議其人之鄉邦群彥,借為推重其人出類拔萃之張本,試思即覿麵語言,亦未為得體。至援引鄉賢為比,命意本佳,隻措詞稍未圓融,致落痕跡,未免使受者難安,讀者生訝。似可將此二劄綴次序後,庶幾彼此兩全其美,而讀者亦可無議於後,且不負知音見賞之盛意。以區區一言,又引出二公兩篇精作,是可增藝林一段佳話也。”盧弼照金鉞意見辦理。
盧弼又作《楚三老詠(樊樊山增祥、左笏卿紹佐、周沈觀樹模)》,說明:“錢君偶爾騁筆鋒,一時興到忘爾汝。高文自垂天壤間,藐躬竊不取。後生禮宜敬前賢,安敢自矜大言詡。賦詩陳詞告來茲,庶幾僭越憾可補。(錢君默存為拙吟撰序,稱許逾量,感而賦此。)”一篇序言引起一場糾紛,是書想不到的吧!
今按:書《慎園詩集序》對樊增祥、左紹佐、周樹模、陳曾壽詩之評價,金鉞表示不滿,而置錢對盧弼詩之評價不論,是不全麵的。今將錢對盧之評價,與諸家(包括金鉞)對盧之評價,列表對照如下:
經過比較,可以看出,書對盧弼的評價,與諸家對盧弼的評價,是相同的或相近的,錢自信為“明談藝之公論”,是無愧的。
最後,對無錫錢氏父子與盧弼的交往,歸納為三點體會:
(一)20世紀50年代,在武昌執教的錢基博,在北京工作的錢書,與在天津閑居的盧弼,聞聲相思,詩文酬酢。但不是基博介紹書與盧弼通信的,也不是書介紹基博與盧弼通信的。
(二)盧弼賦詩讚美錢氏父子、書夫婦;基博為盧靖遺稿撰序,書為盧弼詩集撰序,均自稱後學,可見互相尊重。
(三)盧弼推崇書《談藝錄》而勸其勿作《人?鬼?獸》一類書,反映出老輩對新文學不能接受,然而並不影響二人之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