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錢鍾書三題(3 / 3)

冒效魯與陳衍無來往。1939年效魯在《光宣雜詠》組詩中,尊稱陳寶琛為“陳庵丈”,易順鼎兄弟為“易實甫、由甫丈”,康有為為“康長素丈”,陳三立為“陳散原丈”,林紓為“林琴南丈”,而對鄭孝胥、陳衍直呼其名。諸人皆為父友,而區別對待,可見其對孝胥、陳衍之鄙視。詩雲:“白發江湖興不殊,閹媚世語寧誣。平生師友都輕負,不負蕭家穎士奴。”所謂“媚世”,指陳衍撰詩話,恭維權貴;“輕負”之“友”,包括冒廣生在內;“不負”之“奴”,則指陳衍所寵之廚師張宗揚,表現在:(1)陳衍所選編之《近代詩鈔》,“以廚師張宗揚之詩殿焉”。(2)陳衍所撰之詩話中,譽揚張宗揚父子,如《石遺室詩話》卷五雲:“餘仆張宗揚,侯官紳帶鄉人。喜弄文墨,無流俗嗜好,行草書神似蘇堪,見者莫辨,東、眾異、梅生最喜之。欲學詩於餘,餘無暇教之,惟從餘奔走南北,無遊不從,釘鉸之作,遂亦裒然徑寸,然識字甚少,艱於進境。前歲除夕,亦和餘村韻三首雲……三首起句俱好。又九日次韻和餘天寧寺登高之作雲……意自尋常,音節卻亮。”《續編》卷六雲:“張宗揚讀書至不多,而詩句時有清真可喜者。”又雲:“京生,宗揚子,有父風,喜為紀遊詩。”冒效魯這首絕句,痛斥陳衍輕負師友而不負奴。

孝萱按:非冒效魯一人諷刺陳衍寵其廚師,當時之論詩者,亦表示不滿。如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雲:“監造供應一切酒醋一員:地藏星笑麵虎朱富――張宗揚,此脯掾也。小人張,主人衍。”附錄章士釗《論近代詩家絕句》雲:“眾生宜有說法主,名士亦須拉纜人。石遺老子吾不識,自喜不與廚師鄰。”

三錢書、冒效魯對冒廣生態度之比較

要了解錢書對冒廣生的態度,先要了解陳衍對冒廣生的態度。

《石遺室詩話》卷四雲:“(周)季貺外孫冒鶴亭,早慧有聲,長而好名特甚。癸卯始見君詩,佳句甚多,率筆亦時有。”摘引冒廣生《餞春詩兼懷肯堂》“酒酣拍遍闌杆說,今夜星無座客稠。忽憶論心範無錯,落花如雪過揚州”數首,評曰:“都可與仲則、船山得意之作相挹袖矣。”又雲:“君喜填詞,詩中多詞家語。‘酒酣’二句,又從仲則‘忽憶酒闌人散後,共搴珠箔數春星’來矣。”陳衍非薄黃詩,曾勸錢書“黃仲則尤不可為”,可見他以黃景仁比冒廣生,是貶非褒。

同書卷十二雲:“餘生平論詩,稍存直道,然不過病痛所在,不敢以為勿藥;宿瘤顯然,不能謬加愛玩耳。至於是丹非素,知同體之善,忘異量之美,皆未嚐出此也。孫師鄭不厭其嚴,冒鶴亭則惡其刻,甚者叢怨成,十年之交,絕於一旦。”冒廣生未與陳衍絕交,還往蘇州慶祝陳衍八十大壽。陳衍也不因廣生“惡其刻”而不再進行批評,更進一步地嘲諷廣生“空疏”,“未能向學用功”。

《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二雲:“鶴亭當壯盛之年,即喜充老輩,留長髯,稱老夫,此皆名士結習,歐陽公稱醉翁時,年尚未四十也。”《石語》雲:“為學總須根柢經史,否則道聽途說,東塗西抹,必有露馬腳狐尾之日。交好中……近如冒鶴亭,皆不免空疏之譏。鶴亭天資敏慧,而早年便專心並力作名士,未能向學用功。前日為《胡展堂詩集》求序,作書與餘,力稱胡詩之佳,有雲:‘公讀其詩,當喜心翻倒也。’夫‘喜心翻倒’出杜詩‘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乃喜極悲來之意,鶴亭誤認為‘喜極拜倒’,豈老夫膝如此易屈邪?”錢書“按,《小倉山房尺牘?答相國、與書巢》二劄皆有此語,是隨園已誤用矣。”又“按,孝魯見此語予雲:原函作‘喜心倒極’。”

錢書因冒效魯而識冒廣生。書非薄廣生,試舉二例:(1)《談藝錄》二九(補訂二)雲:“(冒廣生)《小三吾亭詩錄?讀公安竟陵詩》七古雲:‘公安以活法起死,竟陵以真詩救假。’……小三吾亭語殊模棱。”(頁103)此條批評冒廣生對公安、竟陵二詩派評語之非。(2)《談藝錄補訂》雲:“遊學歐洲,歸舶邂逅冒君景,因以晉見其尊人疚齋先生,並獲所著《後山詩天社注補箋》。其書網羅掌故,大裨征文考獻,若夫劉彥和所謂‘擘肌分理’,嚴儀卿所謂‘取心析骨’,非所思存。餘謂補箋洵善矣,胡不竟為補注耶。景嗤餘:‘談何容易。’少年負氣,得閑戲取山穀詩天社注訂之。”(頁23)此條批評冒廣生所著陳師道詩補箋,不具備劉勰、嚴羽論文評詩那種思路與方法。《圍城》小說中貶冒廣生詩,與陳衍觀點一脈相承(詳下)。

冒效魯麵對陳衍、錢書等對冒廣生的批評指責,抱什麼態度呢?他在《冒鶴亭先生傳略》中說:“他交遊遍天下。交遊既廣則難免意氣不投,有捧就有?,我父五十多歲時,曾寫一首詩悼念徐仲可說:‘知交遍天下,寧免輕與妒。惟君無它腸,出情愫。’”這是冒氏父子對待批評指責廣生的態度。《傳略》又說:“我父在評校過的《困學紀聞》的封麵上寫道:‘庚寅八月疚齋七十八歲點讀。顧亭林《日知錄》仿此而作。恨吾中歲溺於詞章,五十後專為校勘之學,秉燭餘生不能將胸所積蓄,一一筆之於書,繼兩寧先生大業矣!’”(“兩寧”指梁寧居士王應麟,寧人顧亭林)這是冒氏父子對待譏笑廣生“空疏”的回答。

綜合以上,錢書崇敬陳衍,非薄陳三立、冒廣生。冒效魯欽佩陳三立,鄙視陳衍;詩詞是冒氏家學,效魯不墨守庭訓。據《叔子詩稿》附錄《諸家評語》,1932年陳祖壬曰:“作者力追西江。”1939年李宣龔曰:“高處直與東野、後山為鄰。”“與效魯為文字交逾三紀”的錢萼孫(仲聯),為詩稿撰序,對效魯的創作曆程,作了小結:“少學後山,而(冒廣生)先生廣以玉溪”。《石遺室詩話續編》卷六雲:“鶴亭詩並不似黃陳,其自謂學後山者,結習也;‘未得其拙’則自知之明,自以為不好處,吾以為正其好處。至為作年譜,為注詩,則欽仰其人,無不可也。”父學陳師道而“不似”,子學陳師道可“為鄰”,舉此例可見冒廣生、效魯詩法之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