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錢鍾書三題(2 / 3)

陳衍石遺說,錢書默存記《石語》雲:“陳散原詩,予所不喜。凡詩必須使人讀得、懂得,方能傳得。散原之作,數十年後恐鮮過問者。早作尚有沉憂孤憤一段意思,而千篇一律,亦自可厭。近作稍平易,蓋老去才退,並艱深亦不能為矣!為散原體者,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鳥不言紫燕黃鶯,而曰烏鴉鴟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並馬牛亦說不得,隻好請教犬豕耳。丈言畢,撫掌大笑。”

1927年冬,黃曾樾向陳衍學詩時,“將所聞於函丈者,隨時記錄之,其已見於先生著作者,均不記。”1930年發表出來。1932年陰曆除夕,陳衍招錢書“度歲”,書“退記所言,多足與黃曾樾《談藝錄》相發。”至1996年亦刊布於世。從《(陳)談藝錄》到《石語》,陳衍兩次私人談話,都是不見於《石遺室詩話》者,是他內心深處真實思想的傾吐,而且一次比一次坦率。陳衍嚴厲批評陳三立因“惡俗惡熟”,而“免俗免熟”“避熟避俗”,而“專學生澀”,力求艱深,至“老去才退,並艱深亦不能為矣”!陳衍直言自己“不喜”陳三立詩,甚至斷言“數十年後恐鮮過問者”。從“言畢,撫掌大笑”,反映出他得意之至。

錢書與陳三立不相識,無往還。書《談藝錄》二九批評竟陵詩派雲:“竟陵派鍾譚輩自作詩,多不能成語”,舉其“磬聲知世短,墨跡引心遐”“蟲響如成世”等句,認為“酷肖陳散原”(頁102)。《談藝錄補訂》批評陳三立之表章阮大铖《詠懷堂詩集》,是“未了然於詩史之源流正變,遂作海行言語。如搔隔靴之癢,非奏中肯之刀。”(頁103)此二例可見書對三立之非薄。《圍城》小說中對“散原體”有嘲諷,與陳衍觀點一脈相承(詳下)。

冒效魯對陳三立極為欽佩。1928年效魯在北平,拜謁三立。《次韻賦呈散原先生》雲:“每聞佳作驚潛采,才接高談已別筵。”1939年效魯在上海,《光宣雜詠?陳散原丈》雲:“‘所憂直納無窮世,敢死翻餘自在眠。’(自注:集中句)不解茂先渠自,散原詩法本遊天。”所謂“渠自”,指詆毀“散原體”者。1962年效魯在合肥,《黃山樵子,夜過談藝,臧否人倫,推倒元白,舌底瀾翻,勢不可當,去後戲為三絕》之二、三雲:“強口馬兮決鼻牛,呶呶爭辯幾時休?(自注:渠詆散原翁為豁鼻老牛,餘意不能平。)座黃花應笑我,踏攜明月送髡囚。(自注:此散原句法,當攖樵子之怒耶。)”“前人樸質今人笑,麵辱鄉賢邵祖平。(自注:散原嚐為年家子同鄉邵某詩作序,恭維未饜其欲,邵於散原麵將序文撕碎以辱之,散翁貌益謙下)諸老風流難仿佛,得君狂者竟何人?”前一首學習陳三立句法,以表欽佩,反對詆毀者;後一首歌頌三立德藝雙馨,陳之謙恭與邵之驕傲形成鮮明對比。1962年效魯在合肥,《癸卯歲暮雜詠》之六雲:“伯瑟工詩狎二陳,(自注:後山、簡齋)散原月旦最持平。詩壇老宿今俱盡,年少俄驚白發新。(自注:君與餘少日同以詩受知散叟,今各垂老)”此首感念三立對己之賞識。又《憶散原老人仍次前韻》雲:“曠代難逢唯此老,平居永憶隔孤燈。搖天鬢影誰誇得?誓墓文詞世鮮能。唾棄鍾?尊盎缶,雞鳴莫便誤蒼蠅。”此首極表對三立欽佩之忱,對詆毀三立者當頭一棒。

二錢書、冒效魯對陳衍態度之比較

《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一雲:“無錫錢子泉基博,學貫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詞,哲嗣默存(書)年方弱冠,精英文,詩文尤斐然可觀,家學自有淵源也。性強記,喜讀餘詩,嚐寄以近作,遂得其報章雲:‘新詩高妙絕躋攀,欲和徒嗟筆力孱。自分不才當被棄,漫因多病頗相關。半年行腳三冬負,萬卷撐腸一字艱。那得從公參句法,孤懸燈月訂愚頑。’第六句謂餘見其多病,勸其多看書少作詩也。”

《石語》附錄:“餘二十一年春在北平得丈賜書,問病並示《人日思家懷人詩》,亦敬答一首,以少作刪未入集。”

對照二文,陳衍所雲“嚐寄以近作”,即書所雲之《人日思家懷人詩》。陳衍所雲“得其報章”,即1932年3月書在《清華周刊》第37卷第5期發表,後載入《石語》附錄之《敬簡石遺詩老》。《石遺室詩話?續編》所載者,為書之初稿;《石語》所附錄者,為書之定稿。第七句“句法”改為“句律”,第八句改為“孤燈懸月起癡頑”。

《石語》附錄:“二十一年春,丈點定拙詩,寵之以序。”序略雲:“默存精外國語言文字,強記深思,博覽載籍,文章淹雅,不屑屑枵然張架子。喜治詩,有性情,有興會,有作多以示餘。餘以為性情興會固與生俱來,根柢閱曆必與年俱進。然性情興趣亦往往先入為主而不自覺。而及其彌永而彌廣,有不能自為限量者。不臻其境,遽發為牢愁,遁為曠達,流為綺靡,人於僻澀,皆非深造逢源之道也。默存勉之。以子之強誌博覽,不亟亟於盡發其覆,性情興會有不彌廣彌永獨立自成一家者,吾不信也。”

1932年陰曆除夕,陳衍招書“度歲”,書“退記所言”為《石語》。

《石語》前言:“民國二十四年五月十日,石遺丈八十生辰,置酒蘇州胭脂橋寓廬,予登堂拜壽。”此年冬,書“在牛津”,陳衍寄詩給他,書“複書謝”,“以後音訊遂疏”。

1937年陳衍逝世,書聞訊,“欷惝,為詩以哭”,即《槐聚詩存》之《石遺先生挽詩》二首。第一首雲:“幾副卿謀淚,懸河決溜時。百身難命贖,一老不天遺。竹弘通學,桐江瘦淡詩。重因風雅惜,匪特痛吾私。(自注:先生詩學詩格皆近方虛穀,時人不知有《桐江集》,徒以其撰詩話,遂擬之隨園耳)”第二首雲:“八閩耆舊傳,近世故殊倫。蠔荔間三絕,嚴高後一人。壞梁逢喪亂,撼樹出交親。未敢門牆列,酬知隻愴神。(自注:宋嚴儀卿之《詩話》、明高廷禮之《品彙》,皆閩賢挹揚風雅,改易耳目者。先生影響差仿佛之)”

清末民初詩壇領袖之一的陳衍,對青年時期錢書所表現出的才華,極為欣賞,誇獎、勉勵、教誨、期望,無微不至。書感念知己,對陳衍極為崇敬。陳衍生前,書歌頌其詩“絕躋攀”,祈求“參句律”,“起愚頑”,遺憾的是未列門牆。陳衍卒後,書在挽詩中,對他作蓋棺之論:反對當時人以袁枚比擬陳衍,認為其詩學詩格皆近於元方回,學術之弘通則如清朱彝尊,在“閩賢”中可與宋嚴羽、明高並列為三。尚未見過書對當時的其他詩翁有這樣的崇敬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