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李宗閔等傳讚》明言“二李三楊”,即李宗閔、李玨、楊嗣複、楊虞卿、楊汝士,不包括牛僧孺。所謂“牛李”,是按姓氏平仄排列的,不能誤解為牛僧孺是該黨首腦。用“李黨”來概括李吉甫、李德裕父子為首的集團,是恰當的;而用“牛黨”來概括李逢吉、李宗閔先後為首的集團,是不確切的。《舊唐書》中文宗所雲“二李朋黨”(李宗閔黨與李德裕黨)比今人所雲“牛李黨爭”(牛僧孺黨與李德裕黨)符合史實。
(三)
李逢吉、李宗閔、牛僧孺雖屬一個集團,卻是不同類型的封建官僚。李逢吉“天與奸回,賢傷善”(《舊唐書?李逢吉傳》),李宗閔“偷權報怨,任國存亡”(同書《李宗閔傳》),而牛僧孺“貞方有素,人望式瞻”(同書《牛僧孺傳》)。牛僧孺與李逢吉、李宗閔的氣質,大不相同,為什麼能夠集合在一起?答曰:李逢吉、李宗閔要利用牛僧孺對付政敵,牛僧孺要依附李逢吉、李宗閔登上相位,這就是他們能夠集合的主要原因。考察一下牛僧孺的家世和為人,便能理解。
(一)牛僧孺的家世,與李逢吉、李宗閔等人的家世,高低懸殊。
李逢吉《舊唐書》卷七十二《褚亮傳》附《李玄道傳》:“本隴西人也,世居鄭州,為山東冠族。房玄齡即玄道之從甥也。”同書《李逢吉傳》:“貞觀中學士李玄道曾孫。”
李宗閔等《舊唐書?李宗閔傳》:“宗室鄭王元懿之後。父,宗正卿,出為華州刺史、鎮國軍潼關防禦等使。兄夷簡,元和中宰相。”同書同卷《楊嗣複傳》:“仆射於陵子也。”“宗閔、嗣複,承宗室世家之地胄”。
牛僧孺《舊唐書?牛僧孺傳》:“祖紹,父幼簡,官卑。”李玨《唐丞相太子少師贈太尉牛公神道碑銘(並序)》:“公七歲而孤,依倚外族周氏。”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一《牛僧孺奇士》:“少單貧力學。”
敵黨領袖李德裕,“趙郡人。祖棲筠,禦史大夫。父吉甫,趙國忠懿公,元和初宰相”(《舊唐書?李德裕傳》)。他公開表示:“朝廷顯官,須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便習舉業,自熟朝廷間事,台閣儀範,班行準則,不教而自成。寒士縱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後,始得一班一級,固不能熟習也。”(同書卷十八上《武宗紀》)門第觀念濃厚的李德裕,自然瞧不起出身孤寒的牛僧孺,何況牛還反對過李吉甫呢!在日益劇烈的朋黨之爭中,牛如不靠李逢吉、李宗閔之援引,恐難“起徒步而升台鼎”(同書《牛僧孺傳》)。
(二)李德裕有“奇才”之稱,“語文章,則嚴、馬扶輪;論政事,則蕭、曹避席”(《舊唐書?李德裕傳》)。李逢吉、李宗閔集團麵對勁敵,需要加強自己的陣容,而牛僧孺是最理想的合作對象,因為:
(1)牛僧孺有文名,在登進士科之前,就受到韓愈、皇甫、柳宗元、劉禹錫等的賞識。據王定保《唐摭言》卷七《升沈後進》:“奇章公始舉進士,致琴書於灞?間,先以所業謁韓文公、皇甫員外。時首造退之,退之他適,第留卷而已。無何,退之訪,遇奇章亦及門。二賢見刺,欣然同契,延接詢及所止。對曰:‘某方以薄技卜妍醜於崇匠,進退唯命。一囊猶置於國門之外。’二公披卷,卷首有說樂一章,未閱其詞,遽曰:‘斯高文,且以拍板為什麼?’對曰:‘謂之樂句。’二公相顧大喜曰:‘斯高文必矣!’公因謀所居。二公沈默良久,曰:‘可於客戶坊稅一廟院。’公如所教,造門致謝。二公複誨之曰:‘某日可遊青龍寺,薄暮而歸。’二公其日聯鑣至彼,因大署其門曰:‘韓愈、皇甫同謁幾官先輩。’不過翌日,輦轂名士鹹往觀焉。奇章之名由是赫然矣。”杜牧《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誌銘(並序)》:“韋公亟命柳、劉於樊鄉訪公。”王讜《唐語林》卷二《文學》:“劉禹錫曰:牛丞相奇章公初為詩,務奇特之語,至有‘地瘦草叢短’之句。明年秋,卷成呈之,乃有‘求人氣色沮,憑酒意乃伸’,益加能矣。明年乃上第。”牛僧孺於貞元二十一年(永貞元年)王叔文集團執政時登進士科,顯然是韋執誼、柳宗元、劉禹錫對這位孤寒之士的提拔。後來柳宗元在《非國語上?城成周》中說:“非曰:彪?天所壞之說,吾友化光銘城周,其後牛思黯作《頌〔訟〕忠》,萇弘之忠悉矣,學者求焉。”將牛僧孺與呂溫相提並論,表現出柳對牛的重視。
牛僧孺是元和三年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第一名,是指陳時政之失、批評宰相的代表人,“謝策命中,橫絕一時”(《舊唐書?牛僧孺傳》)。雖受李吉甫的排斥,卻因此名聞天下。白居易在《和答詩十首》序中說:“仆思牛僧孺戒,不能示他人。”又在《與元九書》中說:“不相與者,號為沽名,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戒焉。”不曰李宗閔戒而曰“牛僧孺戒”,可見李非牛可比,牛在當時士大夫中影響大。
(2)牛僧孺有德行,如:“長慶元年,宿州刺史李直臣坐贓當死(杜牧《牛誌》作‘以贓數萬敗’,李玨《牛碑》作‘豪奪聚斂以貨數百萬’),直臣賂中貴人為之申理,僧孺堅執不回。穆宗麵喻之曰:‘直臣事雖失,然此人有經度才,可委之邊任,朕欲貸其法。’僧孺對曰:‘……帝王立法,束縛奸雄,正為才多者。況直臣小才,又何屈法哉?’上嘉其守法,麵賜金紫。”又如:“初韓弘入朝,以宣武舊事,人多流言,其子公武以家財厚賂權幸及多言者,班列之中悉受其遺。簿上具有納賂之所,唯於僧孺官側朱書曰:某月日,送牛侍郎物若幹(杜牧《牛誌》作‘錢千萬’),不受,卻付訖。穆宗按簿甚悅。”(《舊唐書?牛僧孺傳》)而李逢吉、李宗閔無德行可稱。
(3)杜牧《牛誌》雲:“公忠厚仁恕,莊重敬慎”;李玨《牛碑》雲:“公端明簡重,忠厚誠”。在爾詐我虞的封建官場中,李逢吉、李宗閔選擇合作對象,當然是厚道的牛僧孺了。
範文瀾說得好:“事實上首領出身門蔭的朋黨也容納進士,首領出身科場的各個朋黨,互相間也同樣仇視,並不因出身相同有所減輕。”對於各個政治派別的形成,需要具體分析,不能單憑是否科場出身來劃分。例如:貞元二十一年與李宗閔同登進士科的沈傳師,就與李德裕親近;元和三年與李宗閔同登製科的王起,也與李德裕親近。認為李宗閔與牛僧孺同登進士科、製科因而相善的觀點,是不全麵的。政治野心很大的李逢吉、李宗閔之所以都選中牛僧孺為合作對象,乃因牛既有文名、德行,可以加強該黨的號召力,又具有“難其進而勇於退”(李玨《牛碑》)的性格,不會與他們爭名奪利。
牛僧孺不是“奸人”。他與李逢吉、李宗閔的政治品質不同,雖集合在一起,卻是貌合神離的關係。略舉數例,以證成鄙說。
(一)牛僧孺與李逢吉
在牛僧孺與李逢吉同居相位時期,二人邪正不同。據李玨《牛碑》:“先是李司徒逢吉與杜循州元穎同作相,穆宗寢疾,議建儲貳,與公不協。後元穎出鎮井絡,逢吉銜之,思有釋憾,於政事堂謂公曰:‘西川前有廢立謀,上熟知之,來日延英發其事,公不知,慎勿沮議。’公曰:‘王導有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正近此耳,又安得不言哉!’逢吉喑嗚而止。”可見李逢吉欲陷害杜元穎而牛僧孺保護之。
《牛碑》又雲:“敬宗年少嗣位,公雅善敷奏,上甚倚愛,同列挾中助力赫赫,嫉公之賢,公亦思避其鋒,三上疏求外任。”這個“同列”,即李逢吉。《舊唐書?牛僧孺傳》亦雲:“寶曆中,朝廷政事出於邪幸,大臣朋比,僧孺不奈群小,拜章求罷者數四,帝曰:‘俟予郊禮畢放卿。’及穆宗廟郊報後,又拜章陳退”。這個“大臣”,亦指李逢吉。何以知之?從《新唐書》卷六十三《宰相表下》看出,長慶三年十月,杜元穎即外任。長慶四年五月,李程、竇易直始拜相。杜、李、竇三相,與牛僧孺共事時間短,而且均非“邪幸”,亦無“中助”。隻有李逢吉與牛僧孺一直同居相位。據《舊唐書?李逢吉傳》雲:“求結於(王)守澄,自是,逢吉有助,事無違者。”這就是《牛碑》所說的“同列挾中助力赫赫”。《李逢吉傳》又雲“朝士代逢吉鳴吠者,張又新、李續之、張權輿、劉棲楚、李虞、程昔範、薑洽、李仲言,時號‘八關十六子’。又新等八人居要劇,而胥附者又八人,有求於逢吉者,必先經此八人納賂,無不如意者。”這就是《牛僧孺傳》所說的“大臣朋比,僧孺不奈群小”(“群小”指“八關十六子”)。《李逢吉傳》又雲:“欺蔽幼君,依憑內豎,蛇虺其腹,毒害正人。”牛僧孺不同意李逢吉陷害杜元穎,恐遭報複,故堅決請求外任,以避免李逢吉和“八關十六子”的“毒害”。
(二)牛僧孺與李宗閔
在牛僧孺與李宗閔同居相位時期,二人忠奸不同。(1)《舊唐書?牛僧孺傳》:“(大和)五年正月,幽州軍亂,逐其帥李載義。文宗……駭然,急召宰臣謂之曰:‘範陽之變奈何?’僧孺對曰:‘此不足煩聖慮。今(楊)誌誠亦由前載義也,但因而撫之,俾扡奚、契丹……’帝曰:‘吾初不詳思,卿言是也。’即日命中使宣慰。”(2)杜牧《牛誌》:“鄭注怨宋丞相申錫,造言挾漳王為大逆,上怒必殺。公曰:‘人臣不過宰相,今申錫已宰相,假使如所謀,豈複欲過宰相有他圖乎……申錫心臣敢以死保之。’上意解,由是宋不死。”(3)李玨《牛碑》:“今李崖州鎮劍南西川,上言西蕃別屯以維州降,上疑不決,下南宮議,百執事皆是西川奏,公獨曰:‘國家近與昆夷血,四鎮晏然,今若自虧大信,未可量也。’上曰:‘丞相之言是。’詔還維州。”以上三件政治大事,牛僧孺都對文宗陳述了自己的主張,而李宗閔一言不發。政見有對有錯,作為宰相,知無不言,都應表示出來。宰相對皇帝是坦白?還是私隱?乃是忠或奸的原則問題。在維州問題上,牛僧孺力排眾議,獨抒己見,“雖議邊公體,而怙德裕者以僧孺害其功,謗論沸然”(《舊唐書?牛僧孺傳》)。而一言不發的李宗閔,卻保全了自己。《舊唐書》批評李宗閔“偷權報怨,任國存亡”,畫出了這個奸相的肖像。
文宗對牛僧孺、李宗閔的政治表現,是親目所見、親耳所聞的,他隻說“二李朋黨”,不把牛僧孺扯進去,而且還稱牛為“正人”(《舊唐書?牛僧孺傳》)、“君子”(杜牧《牛誌》)、“精忠”(李玨《牛碑》),以示區別。這是唐朝最高統治者對當時朋黨之爭的權威性的鑒定。而一千年後,把牛僧孺當做一黨的最高首領,未免厚誣古人了。
§§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