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李黨爭”一詞,流行於當前的辭典、百科全書、曆史讀物中。但從文獻學的角度來考察,“牛黨”這個名稱有問題。
五代時修成的《舊唐書》,保存了唐實錄和唐國史中的大量原始素材,又采用了當時所能收集到的晚唐文獻,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所以本文首先引用此書來說明唐、五代沒有“牛黨”這個名稱。
《舊唐書》中的“牛李”一詞,專指牛僧孺和李宗閔,而內涵不同。如卷一百七十六《李宗閔傳》:“應製之歲,李吉甫為宰相當國,宗閔、僧孺對策,指切時政之失,言甚鯁直,無所回避……又為不中第者注解牛、李策語,同為唱誹”。這裏的“牛李”,僅指牛僧孺和李宗閔同應製舉,不具有同一集團的意義。又如卷一百七十四《李德裕傳》:“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結……牛、李權赫於天下。”這裏的“牛李”才指牛僧孺和李宗閔屬於同一集團。所謂“牛李黨爭”,曆時四十餘年之久,李宗閔和牛僧孺“權赫於天下”,僅指他們“同知政事”的一段時間,不是四十餘年都是如此。請看《舊唐書》中的有關記載,便可了然。
李逢吉黨卷一百七十《裴度傳》:“逢吉之黨李仲言、張又新、李續等,內結中官,外扇朝士,立朋黨以沮度,時號‘八關十六子’,皆交結相關之人數也。”“逢吉之黨,巧為毀沮。”“逢吉黨有左拾遺張權輿者,尤出死力。”卷一百六十七《李逢吉傳》:“寶曆初,度連上章請入覲。逢吉之黨坐不安席,欲沮其來。”
李宗閔黨卷一百七十一《李漢傳》:“李宗閔得罪罷相,漢坐其黨,竟淪躓而卒。”卷一百七十三《李固言傳》:“李訓、鄭注用事,宗閔既逐,外示公體,爰立固言,其實惡與宗閔朋黨。”卷一百九十下《文苑傳下?李商隱》:“商隱既為(王)茂元從事,宗閔黨大薄之。”
李宗閔、楊虞卿黨卷一百七十六《楊虞卿傳》:“李宗閔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時號黨魁。”
李宗閔、楊嗣複黨卷一百七十三《李紳傳》:“宣宗即位,宗閔、嗣複之黨崔鉉、白敏中、令狐?欲置德裕深罪。”附《吳汝納傳》:“初,(吳)武陵坐贓時,李德裕作相,貶之,故汝納以不調挾怨,而附宗閔、嗣複之黨,同作謗言。”卷一百七十六《李宗閔傳》:“(鄭)覃曰:‘嗣複黨庇宗閔。’”
楊嗣複、李玨黨卷一百七十六《魏?傳》:“?初立朝,為李固言、李玨、楊嗣複所引,武宗即位,李德裕用事,?坐楊、李之黨,出為汾州刺史。楊、李貶官,?亦貶信州長吏。”
從上引原始資料可以看出:(一)唐、五代人所謂“牛李”,不指牛僧孺黨、李德裕黨。
(二)唐、五代人所謂“牛李”,隻指牛僧孺和李宗閔屬於同一集團,不意味著牛僧孺是這個集團的首腦。《舊唐書》的記載可以證明,在四十餘年中,牛僧孺參加的這個集團,其首腦,前為李逢吉,後為李宗閔。
牛僧孺兩次拜相。第一次是李逢吉引用的,《舊唐書?李紳傳》:“時德裕與牛僧孺俱有相望,德裕恩顧稍深。逢吉欲用僧孺,懼紳與德裕沮於禁中。(長慶)二年九月,出德裕為浙西觀察使,乃用僧孺為平章事。”第二次是李宗閔引用的,《舊唐書?李德裕傳》:“大和三年八月,召為兵部侍郎,裴度薦以為相。而吏部侍郎李宗閔有中人之助,是月拜平章事,懼德裕大用。九月,檢校禮部尚書,出為鄭滑節度使。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李逢吉、李宗閔先後引用牛僧孺,是利用他來阻止李德裕做宰相。牛僧孺先後依附於李逢吉、李宗閔,足以說明他在這個集團中的地位次於李逢吉、李宗閔。
或曰:既然牛僧孺在這個集團中的地位次於李宗閔,為什麼唐、五代人有“牛李”之稱呢?我考察了唐、五代時期許多合稱的人物,如元白、劉柳、劉白、溫李等,都是平聲的姓在前,仄聲的姓在後,不意味著在前的人高一些,在後的人差一些,恰恰相反,在文學造詣上,白居易高於元稹,柳宗元高於劉禹錫,白居易高於劉禹錫,李商隱高於溫庭筠。可見,“牛李”之稱,不意味著牛僧孺在朋黨中的地位高於李宗閔,不過是當時的習慣,按姓氏的平仄聲排列而已。更有力的證據是,在李宗閔集團中,李玨與楊嗣複的地位相等,當時稱為“楊李”,也是按姓氏的平仄聲排列的。
《舊唐書》中敘述朋黨活動時,常以李宗閔為首。如卷一百七十《裴度傳》:“後進宰相李宗閔、牛僧孺等不悅其所為,故因度謝病罷相位,複出為襄陽節度。”卷一百七十三《鄭覃傳》:“李宗閔、牛僧孺輔政,宗閔以覃與李德裕相善,薄之。時德裕自浙西入朝,複為閔、孺所排,出鎮蜀川,宗閔惡覃禁中言事,奏為工部尚書,罷侍講學士。”《李玨傳》:“大和五年,李宗閔、牛僧孺在相,與玨親厚,遂入翰林充學士。九年五月,轉戶部待郎充職。七月,宗閔得罪,玨坐累,出為江州刺史。”卷一百七十六《楊虞卿傳》:“及李宗閔、牛僧孺輔政,起為左司郎中。宗閔罷相,李德裕知政事,出為常州刺史。宗閔複入相,尋召為工部侍郎。”附《楊汝士傳》:“李宗閔、牛僧孺輔政,待汝士厚。”這些原始資料足以說明李宗閔在朋黨中的地位高於牛僧孺,也可以說明按姓氏平仄排列的“牛李”一詞不能作為判斷牛僧孺、李宗閔在朋黨中地位高低之證據。
從仕途上說,牛僧孺依附過李逢吉、李宗閔。從政治活動能力說,牛僧孺不如李逢吉、李宗閔。《舊唐書》中“二李朋黨”一詞,即指李宗閔為首的集團與李德裕為首的集團之間的對立、爭鬥。請看卷一百六十六《白居易傳》:“大和已後,李宗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卷一百七十二《李石傳》:“文宗自德裕、宗閔朋黨相傾,大和七年已後,宿素大臣,疑而不用。意在擢用新進孤立,庶幾無黨。”卷一百五十九《路隨傳》:“宗閔、德裕朋黨交興。”卷一百六十九《鄭注傳》:“因楊虞卿之獄,挾忌李宗閔、李德裕,心所惡者,目為二人之黨。”卷一百七十六《李宗閔傳》:“訓、注竊弄威權,凡不附己者,目為宗閔、德裕之黨,文宗以二李朋黨,繩之不能去,嚐謂侍臣曰:‘去河北賊非難,去此朋黨實難。’”
《舊唐書》中無“牛黨”“牛僧孺黨”之說。宋代改修的《新唐書》中,“牛李”一詞有新、舊二義。一是舊義(與《舊唐書》同),指牛僧孺和李宗閔同黨。如卷一百七十五《楊虞卿傳》附《楊汝士傳》:“牛、李待之善。”二是新義(與《舊唐書》不同),指牛僧孺黨與李德裕黨敵對。如卷一百八十《李德裕傳》:“李逢吉……欲引僧孺,益樹黨,乃出德裕為浙西觀察使。俄而僧孺入相。由是牛、李之憾結矣。”但這是兩條歪曲了的記載。請看:(一)《舊唐書》明言“李宗閔、牛僧孺輔政,待汝士厚”,《新唐書》改為“牛、李待之善”,顛倒了李宗閔、牛僧孺在朋黨中的位置。
(二)《舊唐書》明言“逢吉常怒吉甫、裴度。既得權位,銳意報怨。出德裕為浙西觀察使,尋引僧孺同平章事。由是交怨愈深”。當時李德裕的政敵,首先是李逢吉,其次才是牛僧孺。所謂“交怨愈深”,聯係上下文來看,應指李德裕對李逢吉,或兼指李德裕對李逢吉、牛僧孺,不可能單指李德裕對牛僧孺,《新唐書》改為“牛、李之憾結矣”,顛倒了李逢吉、牛僧孺在朋黨中的位置。從文獻學的角度來看,《新唐書》中“牛李”一詞的新義,即將牛僧孺作為朋黨的首腦,是不妥的。
《新唐書》中“牛李”一詞的新、舊二義,都為後人沿用。用舊義(指牛僧孺和李宗閔同黨)者,如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下:“牛李之黨,如宗閔之徒,則小人也,僧孺無大過惡”。毛鳳枝《關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卷九《華陰縣下?唐?劍南西川節度使李德裕題名》:“牛李之黨,乘間擠之。”用新義(指牛僧孺黨與李德裕黨敵對)者,如蘇轍《欒城後集》卷十一《曆代論五?牛李》:“唐自憲宗以來,士大夫黨附牛、李,好惡不本於義。”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十六《四部正訛下》:“牛、李二黨曲直,大都魯衛間。”王士禎《香祖筆記》卷十二:“唐牛、李之黨,讚皇君子,僧孺小人”。
積非成是,當代人多以牛僧孺為朋黨的首腦,唯範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第二章第三節中稱“李宗閔、牛僧孺這一朋黨”,把牛僧孺的位置放在李宗閔之下,還指出“二人情節也並不全同”,恢複了曆史的本來麵貌。本文進一步指出,用“牛黨”來概括李逢吉、李宗閔先後為首腦的集團,是不確切的。
附帶論證一下李德裕有黨。
岑仲勉認為“李德裕無黨”。從文獻學的角度來考察,岑說未諦。《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一《張仲方傳》:“外議以鄭覃黨李德裕排擯仲方”,“自駁(李吉甫)諡之後,為德裕之黨擯斥,坎坷而歿,人士悲之”。卷一百七十二《牛僧孺傳》:“三上章請退,不許。會德裕黨盛,垂將入朝,僧孺故得請。”卷一百七十六《李宗閔傳》:“凡德裕之黨皆逐之。”卷一百九十下《文苑傳下?李商隱》:“大中初,白敏中執政,令狐?在內署,共排李德裕逐之。(鄭)亞坐德裕黨,亦貶循州刺史。”明言李德裕有黨。
岑在《隋唐史》卷下《唐史》第四十五節舉出三條唐末“言論”來說明“李德裕無黨”。(一)範攄《雲溪友議》卷中《讚皇勳》:“或問讚皇公之秉鈞衡也,毀譽如之何……結怨豪門,取尤群彥。後之文場困辱者,若周人之思鄉焉,皆曰:‘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回首望崖州。’”(二)《玉泉子》:“李相德裕抑退浮薄,獎拔孤寒,於時朝貴朋黨,德裕破之。由是結怨而絕於附會,門無賓客。”(三)裴庭裕《東觀奏記》卷上:“武宗朝任宰相李德裕,性孤峭,疾朋黨如仇讎。”所謂李德裕“結怨豪門”、破“朝貴朋黨”、“疾朋黨如仇讎”,隻能說明李德裕堅決與李逢吉、李宗閔先後為首腦的集團為敵,不能說明李德裕無黨。至於“門無賓客”雲雲,不符合史實。《玉泉子》又記:“盧肇……每謁見,待以優禮。”“王起知舉,問德裕所欲,答曰:‘安問所欲?如盧肇、丁、姚鵠,豈可不與及第耶!’起於是依其次而放。”盧肇等人不就是李德裕的賓客嗎?怎能說“門無賓客”呢!再看《舊唐書》:
“宗閔以(鄭)覃與李德裕相善,薄之。(大和)七年春,德裕作相。五月,以覃為禦史大夫。”“武宗即位,李德裕用事,欲援為宰相”
“開成二年四月,(陳夷行)以本官同平章事。三年,楊嗣複、李玨繼入輔政,夷行介特,素惡其所為,每上前議政,語侵嗣複,上竟以夷行議論太過,出為華州刺史。”“武宗即位,李德裕秉政。七月,自華州召入,複為中書侍郎、平章事。”
“李紳……與李德裕……情意相善。”“李宗閔複相,與李訓、鄭注連衡排擯德裕罷相,紳與德裕俱以太子賓客分司。開成元年,鄭覃輔政,起德裕為浙西觀察使,紳為河南尹。”“宗閔、嗣複之黨崔鉉、白敏中、令狐?欲置德裕深罪。大中初,教人發紳鎮揚州時舊事,以傾德裕。”
“李回……尤為宰相李德裕所知”。“大中元年冬,坐與李德裕親善,再貶撫州刺史。”(以上卷一百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