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虯髯客傳》非裴?作
主張《虯髯客傳》為裴?作者,僅據《紺珠集?傳奇?紅拂妓》。《紺珠集》是類書,其引用書名難免錯誤。如《聶隱娘》本是袁郊《甘澤謠》之一篇,《太平廣記》誤注:“出傳奇”,即是類書引用書名錯誤之例。李宗為、程毅中和筆者有文考辨。
程毅中對裴?作《虯髯客傳》之說表示懷疑:“從文風上看,(《虯髯客傳》)又不像《傳奇》的風格”。他將兩者進行了對比:“《傳奇》的文辭華豔,節奏舒緩,多用駢偶句;《虯髯客傳》則文辭高古,敘事簡潔明快,完全像史傳文。尤其在人物性格的刻畫上,《虯髯客傳》的水平高得多,紅拂的形象鮮明生動,《傳奇》裏任何人物都不能與之相比。”(見《唐代小說史》第八章)我再作一點補充。據《舊唐書?張說傳》:“睿宗時,張說以宰相監修國史”。玄宗開元七年,張說檢校並州大都督府長史,“兼修國史,仍齎史本隨軍修撰”。九年,又以宰相“仍依舊修國史”。致仕後,“仍令在家修史”。張說“尤長於碑文、墓誌,當代無能及者”。《虯髯客傳》完全像史傳文,正可說明它確是出於以修史著名的張說之手筆。
唐蘇鶚《蘇氏演義》雲:“近代學者著《張虯須傳》,頗行於世。”據王運熙考證,“唐、宋所謂‘近代’,均指比較接近的前代而非當代”。(《見〈虯髯客傳〉的作者問題》)蘇鶚所雲之“近代學者”,與張說相合而與裴?、杜光庭不合。
《虯髯客傳》警告“人臣之謬思亂者”,李宗為、李劍國認為“乃晚唐亂世而發”,“裴?所處的時代於此正相適合”。上麵我已指出,對於時代背景,不能籠統而言,今再進一步問:晚唐時間非短,《虯髯客傳》針對的是哪一年的哪一件事?警告的是哪一個人?李宗為、李劍國沒有交代出來。
李劍國又以“誇飾豪俠,尤晚唐風氣”作為裴?撰《虯髯客傳》之理由,也是缺乏具體分析的。今將《太平廣記》卷一九三至一九六所載二十五個“豪俠”故事,逐一分析如下:
看出,在自漢至唐五代的二十五個所謂“豪俠”故事中,二十四個故事的題材不外是報恩報仇,見義勇為,棄暗投明,顯示武藝,不苟然諾,殺人自首等,而《虯髯客傳》這個故事與眾不同。傳主張虯髯,“本欲於此世界求事”。一見唐太宗“真天子”,自甘退讓,勉勵李靖“奉真主,讚功業”,而與其妻“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此《傳》所渲染的“英雄”形象,顯然不是二十四個故事中的“豪俠”所可比擬。《虯髯客傳》之文辭寓意,高於其他晚唐豪俠小說,這是有目共睹的,怎能說它是受晚唐“誇飾豪俠”風氣影響之產物呢?怎能以此為理由而定為晚唐裴?所撰呢?
(四)《虯髯客傳》非杜光庭等作
魯迅主張杜光庭作,汪國垣提出杜光庭原作經過宋初文士潤飾。二說均遭反對,略述如下:魯迅《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杜)光庭嚐作《王氏神仙傳》一卷,以悅蜀王。而此篇則以窺視神器為大戒,殆尚是仕唐時所為。”李劍國評曰:“稱仕唐時所為,實乃囿於杜光庭所撰之舊說想當然耳。”(見《唐五代誌怪傳奇敘錄》)汪國垣《唐人小說》:“《道藏》恭八,收杜光庭《神仙感遇傳》,有《虯須客》一條,敘述與所傳今本不同。且簡略樸,文彩殊遜。而虯髯作虯須,標題與《宋史》正同。頗疑《道藏》為今傳之祖本;流傳宋初,又經文士之潤飾,(《太平廣記》一百九十三所載之《虯髯客傳》,已屬改本。)故詳略互異如此。”王運熙評曰:“汪先生的這一推測當然站不住。何況唐人傳奇以文采見長,宋傳奇遠遜之,說《虯髯客傳》原本簡樸,經宋人潤飾而詳贍,也難令人置信。”(見《〈虯髯客傳〉的作者問題》)
孝萱按:杜光庭先仕於唐,後事前蜀王建,本無節操可言。《虯髯客傳》宣揚“我皇家垂福萬葉”,警告“人臣之謬思亂者”,不像杜光庭所雲。《神仙感遇傳?虯須客》刪削“我皇家垂福萬葉”等句,用意在於與王建趁唐末大亂據蜀稱帝的現實無忤,可見杜光庭用心良苦。光庭所著各書,多刪節前人作品,《神仙感遇傳》之《虯須客》一條,是刪節張說《虯髯客傳》無疑。
比汪國垣的推測更站不住者,還有劉開榮。劉在《唐代小說研究〈虯髯客傳〉的主題所反映作者的立場觀點及作品的創作問題》中提出此《傳》是宋朝的政治宣傳品。由於牽強附會太甚,在學術界沒有產生什麼影響,用不著多費筆墨辯駁,今舉出幾點,以見其說之荒唐。
(1)劉說:“小說中所指的可能的背景,唯有五代群雄割據的局麵。按這種割據的局麵,遠始於安史亂後,但在朱全忠篡位之前,唐王室雖微弱,但形式上仍存在,決不能談新興的‘真命天子’可知。所以最合理的時代應是在唐亡後到宋完全統一之前。”孝萱按:在安史之亂以後,朱全忠篡位以前,上元二年(761)段子璋據綿州稱梁王,改元“黃龍”。建中四年(783)朱於長安稱大秦皇帝,改元二“應天”“天皇”。興元元年(784)李希烈在淮西稱大楚皇帝,改元“武成”。乾寧元年(894)董昌占越州稱帝,改元二“大聖”“順天”。這些人不但有做皇帝的思想,而且有了行動。劉所謂“決不能談新興的‘真命天子’”,不符合曆史。
(2)劉又說:“看‘陳橋之變’這一幕,與唐李淵被部下擁立為帝的情景如出一轍。”“趙匡胤的‘素有大誌’,與唐太宗的‘為人聰明英武有大誌’是一樣的處心積慮,不止一日了。”又以趙匡胤即位後自信“帝王之與有天命”為例,認為“趙氏這一段話,可以說與《虯髯客傳》所反映的作者思想完全吻合”。又以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為例,認為“宋主這樣坦白地叫同患難的朋友們作虯髯客”。其結論是:“《虯髯客傳》可以說是新建立的宋王朝的一篇很好的政治宣傳品了。”孝萱按:劉將宋太祖比附唐高祖、唐太宗,將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附會為叫功臣“作虯髯客”,未免不倫不類,何況劉舉不出宋太祖看過此《傳》的證據。
(3)劉最後說:“根據上麵有關時代的推測,作者采用了當時一般小說很少用的早期傳奇小說的形式,即在後麵拖一個議論的尾巴說:‘……我皇家垂福萬歲,豈虛然哉。’作者很露骨地把他寫小說的目的說明白了。”劉竟不知宋太平興國二至三年所編纂的《太平廣記》卷一九三轉載此《傳》時,刪去“我皇家垂福萬葉(‘葉’,劉誤作‘歲’)”,如果此《傳》是宋朝的政治宣傳品,怎能刪去這兩句要害的話!正因此《傳》是轉載唐人作品,宋人不必宣傳唐朝“垂福萬葉”,所以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