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稱太平公主“詞人後進造其門者,或有貧窘,則遺之金帛,士亦翕然稱之”《舊唐書》卷一八三《外戚傳?武承嗣(攸暨妻太平公主)》。“推進天下士,謂儒者多窶狹,厚持金帛謝之,以動大議,遠近翕然響之”(《新唐書》卷八十三《諸帝公主傳?太平公主》)。當時必有詞人為公主製造輿論,張說拋出《虯髯客傳》是有針對性的。
(二)
本文論定張說為《虯髯客傳》之作者,除了上述理由外,還有如下幾點:
(1)姚崇、宋、張說三位忠於玄宗的名臣中,姚、宋與玄宗少有私人往還,而張說與玄宗私人關係密切。玄宗為太子時,張說為侍讀,“深見親敬”(《舊唐書》卷九十七《張說傳》)。據李德裕編《次柳氏舊聞》記載:元獻皇後楊氏“方娠,玄宗懼太平,欲令服藥除之,而無可與語者……玄宗從容謀及(張)說,說亦密讚其事……懷去胎藥三煮劑以獻……凡三煮皆覆,乃止。”張說拜賀:“天命也,不可去。”又,元獻皇後楊氏“思食酸,玄宗亦以告說。說每因進經,輒袖木瓜以獻。”李德裕附注:“(柳)芳本張說所引,說嚐自陳述,與(高)力士詞協也。”表明這兩個故事可信由於張說與玄宗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才能有獻佩刀及撰《虯髯客傳》之事。
(2)張說喜寫小說。顧況《戴氏廣異記序》:“國朝燕公《梁四公傳》……互相傳說。”《宋史?藝文誌?子部?小說家類》:“張說《五代新說》二卷,又《鑒龍圖記》一卷。”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鸚鵡告事》:“張說後為綠衣使者傳,好事者傳之。”又《傳書燕》:“後文士張說傳其事,而好事者寫之。”張說所寫的小說,為時人傳寫,《虯髯客傳》是其精心之作,故傳布更廣。
(3)張說嗜奇,請看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上《天寶上》:“張說母夢有一玉燕自東南飛來,投入懷中而有孕。”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六:“玄宗時,有五色鸚鵡能言,上令左右試牽帝衣,鳥輒嗔目叱吒……張燕公有表賀,稱為‘時樂鳥’。”從“夢玉燕投懷”和“時樂鳥”兩個故事,反映出張說嗜奇的性格,將自己也述入故事之中。《虞初誌》稱讚張說《虯髯客傳》“亦奇甚矣”,符合張說嗜奇的性格。
(4)既是文學家,又是政治家的張說,擅長以文學作品為政治服務。據鄭處誨《明皇雜錄》卷下:“張說之謫嶽州也,常鬱不樂……蘇?方當大用,而張說與相善,張因為《五君詠》,致書,封其詩以遺?……?因覽詩……悲不自勝。翌日,乃上封事,陳說忠貞蹇諤,嚐勤勞王室,亦人望所屬,不宜淪滯於遐方。上乃降璽書勞問。俄而遷荊州長史。”(《新唐書》卷一二五《張說傳》采之)又《舊唐書?張說傳》:“瓜州失守,王君死,說因獲州鬥羊,上表獻之,以申諷喻……玄宗深悟其意,賜絹及雜采一千匹。”在唐玄宗與太平公主決鬥的關鍵時刻,張說拋出《虯髯客傳》,以文學作品為政治服務,意義重大。
(三)
曆代帝王為了表明自己是真命天子,無不利用符讖祥瑞,唐玄宗亦不例外。《舊唐書?玄宗紀上》稱:李隆基為潞州別駕,“州境有黃龍白日升天。嚐出畋,有紫雲在其上,後從者望而得之。前後符瑞凡一十九事。(景龍)四年,中宗將祀南郊,來朝京師。將行,使術士韓禮筮之,蓍一莖孑然獨立。禮驚曰:‘蓍立,奇瑞非常也,不可言。’”又雲:“上所居宅外有水池,浸溢頃餘,望氣者以為龍氣。”“(中宗暴崩)道士馮道力、處士劉承祖皆善於占兆,詣上布誠款。上所居裏名隆慶,時人語訛以‘隆’為‘龍’;韋庶人稱製,改元又為唐隆,皆符禦名。上益自負。”唐玄宗因符瑞而“自負”,可見這是當時稱帝的需要。
唐代小說興盛。小說之特點為敘述生動,感人甚深,其社會效果,不亞於符讖祥瑞。如處士蕭時和《杜鵬舉傳》略雲:
景龍末,韋庶人專製。故安州都督贈太師杜鵬舉……一夕暴卒……數日方語雲:初見兩人持符來召……鵬舉遂西行,道左忽見一新城,異香聞數裏,環城皆甲士持兵。鵬舉問之,甲士雲:“相王於此上天子,有四百天人來送。”鵬舉曾為相王府官,忻聞此說。牆有大隙,窺見分明。天人數百,圍繞相王,滿地彩雲,並衣仙服,皆如畫者。相王前有女人,執香爐引,行近窺諦,衣裙帶狀似剪破,一如雁齒狀。相王戴一日,光明輝赫,近可丈餘,相王後凡有十九日,累累成行,大光明皆如所戴。須臾,有綈騎來迎,甲士令鵬舉走,遂至故道……至家,見身在床上,躍入身中。遂寤。
……中興之期,遂以假故,來謁睿宗。上握手曰:“豈敢忘德。”……及睿宗登極,拜右拾遺,詞雲:“思入風雅,靈通鬼神。”敕宮人妃主數十,同其莊服,令視執爐者。鵬舉遙識之,乃太平公主也。問裙帶之由,其公主雲:“方熨龍?,忽為火迸,驚忙之中,不覺帶,倉惶不及更服。”公主欷陳賀曰:“聖人之興,固自天也。”
鵬舉所見,先睿宗龍飛前三年,故鵬舉墓誌雲:“及睿宗踐祚,陰騭祥符,啟聖期於化元,定成命於幽數。”
孝萱按:《新唐書?諸帝公主傳》雲,“(太平公主)取乘輿服進睿宗。睿宗即位,主權由此震天下。”蕭時和寫小說渲染杜鵬舉入冥所見,宣傳太平公主擁立睿宗,替天行道。《杜鵬舉傳》寫作時間雖較晚,而這個故事的流傳,必在太平公主生前。公主收買“詞人”,當時為之製造輿論,歌功頌德者,不止這一件事。太平公主既不得善終,這類作品也就隨之銷聲匿跡了。
在玄宗與太平公主作決鬥的關鍵時刻,需要精神上的支柱。於是張說拋出了宣傳“我皇家垂福萬葉”,玄宗是“真人之興”,警告“人臣”不要“謬思亂”的《虯髯客傳》。張說所撰小說,“好事者傳之”,《虯髯客傳》的社會效果,是不可低估的。
(四)
順便說明幾個有關的問題。
(一)虯須、虯髯、虯髭
杜甫《八哀詩?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虯須似太宗。”《送重表侄王評事使南海》:“虯髯十八九。”“虯須”“虯髯”均謂唐太宗。
《三國誌?魏書?崔琰傳》引曹操令曰:“虯須直視,若有所。”南朝陳徐陵《移齊文》有“虯髭目”之文。徐陵用古典,而易“虯須”為“虯髭”。
古人對虯須、虯髯、虯髭三詞之使用,無嚴格區別。如有嚴格區別,杜甫怎能既以“虯須”,又以“虯髯”謂唐太宗呢?徐陵怎能改易“虯須”之古典為“虯髭”呢?今《漢語大詞典》“虯須”“虯髭”二詞,皆釋為“拳曲的胡須”;“虯髯”一詞,釋為“拳曲的連鬢胡須”。《辭源》修訂本“虯髯”釋為“拳曲如虯之髯須”。“虯須”釋為“蜷曲的胡須”。
(二)唐太宗、虯髯(須)客
杜甫以“虯須”“虯髯”謂太宗,《酉陽雜俎》《南部新書》皆雲太宗“虯須”。不少讀者對張說小說中出現太宗、虯髯(須)客二人,感到困惑。今按,《新五代史?雜傳?皇甫遇傳》:“虯髯善射。”崔琰、皇甫遇皆虯須(髯),可見並非太宗一人“虯須”“虯髯”。張說《右羽林大將軍王公神道碑(奉撰)》有“猿臂虯須”之語,如“虯須”專指太宗,張說怎能在“奉撰”的碑文中形容王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