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江龍])這就把王婆婆急於見到王老漢而匆匆趕路的心情和動作都表達了出來。
在創造人物語言的動作性時,關漢卿還將情與景和人物的行動交融一起進行描寫,這樣不僅給演員的表演創造了特定的環境,同時也給演員的表演留下了發揮的餘地。如《拜月亭》中王瑞蘭和母親在逃亡途中唱的一段曲詞:“分明是風雨催人辭故國,行一步一歎息,兩行愁淚臉邊垂,一點雨間一行恓惶淚,一陣風對一聲長籲氣。(做滑科。) !百忙裏一步一撒;嗨!索與他一步提。這一對繡鞋兒分不得幫和底,稠緊緊粘帶著淤泥。”(第一折[油葫蘆])把風雨交加的環境,歎息流淚的心情,在泥濘道路上行走困難的動態,都生動地表達了出來。這種情景交融的動作性語言,襯托了特定環境中特定人物的感情,這種例子在關漢卿戲曲作品中是屢見不鮮的。如《五侯宴》中王阿三之母,在趙太公的逼迫下,隻好冒著風雪把兒子王阿三丟到荒郊野外時的一段曲詞:“恰才得性命逃,速速的離宅舍,我可便一心空哽咽,則我這兩隻腳可兀的走忙迭。我把這衣袂來忙遮,俺孩兒渾身上綿繭兒無一葉。我與你往前行,無氣歇,眼見的無人把我來攔遮,我可便將孩兒直送到荒郊曠野。”(第二折[南呂一枝花])這些動作性很強的語言,自然而樸實,沒有雕琢的痕跡。又如《哭存孝》中李存孝被害後,他的妻子鄧夫人手執引魂幡哭訴的賓白與曲詞,語言的動作性就把鄧夫人悲痛的心情和盤托出了:“閃殺我也,存孝也!痛殺我也,存孝也!(唱:)我將這引魂幡招颭到兩三遭,存孝也,則你這一靈兒休忘了陽關大道。我撲籟籟淚似傾,急穰穰意如燒;我避不得水遠山遙,須有一個日頭走到。”(第四折[雙調新水令])“我將這引魂幡執定在手中搖,我將這骨殖匣輕輕的自背著。則你這悠悠的魂魄兒無消耗,(帶雲:)你這裏不是飛虎峪那,(唱:)你可休冥冥杳杳差去了。忍不住、忍不住痛哭嚎咷,一會兒赤留乞良氣,一會家迷留沒亂倒,天那,痛煞煞的心癢難撓!”(第四折[水仙子])這樣的語言,劇作家好像是信手拈來,其實正是劇作家對他筆下人物情態極為熟悉了解的結果。有的動作性語言,不僅反映了人物的心情,同時還展現了人物所處的環境。如《裴度還帶》中,裴度出了山神廟到白馬寺去的途中,遇上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他唱的曲詞中有這樣一段:“我、我、我,飄的這眼眩曜,認不的個來往回歸;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個東西南北;呀、呀、呀,屯的這路彌漫,分不的個遠近高低。”(第二折[梁州])這樣短短的一段,就把裴度在那鋪天蓋地的漫天大雪的環境中艱難行進的情態活脫脫地展現了出來。
關漢卿的戲曲語言,在運用民間口語方麵的特色非常鮮明。他在戲曲作品中,尤其注意將民間生動的口語運用到他所創造的戲曲人物語言中去,這些語言的汲取和運用,使關漢卿的戲曲語言更加準確、生動、鮮明和豐富多彩。
民間口語的運用,在關漢卿作品中是大量的,我們不妨舉部分例句:“莫不是八字兒該載著一世憂”、“莫不是前世裏燒香不到頭”(《竇娥冤》)、“嚇的我似沒頭鵝熱地上蚰蜒”(《魯齋郎》)、“三人誤大事,六耳不通謀”(《蝴蝶夢》)、“常言道‘人死不知心’”(《望江亭》)、“恁時節船到江心補漏遲”(《救風塵》)、“小娘愛的俏,老鴇愛的鈔”(《杜蕊娘》)、“我正是閃了他悶棍著他棒,我正是出了籃入了筐”(《謝天香》)、“他如今做了三謁茅廬”(《玉鏡台》)、“你覷他那岩前虎瘦雄心在”(《單鞭奪槊》)、“他可便喜孜孜笑裏藏刀”(《單刀會》)、“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四春園》)、“勸君莫養他人子,長大成人意不留”(《五侯宴》)、“腸裏出來腸裏熱”(《哭存孝》)、“則我這窮命薄如紙,您侯門深如海”(《裴度還帶》)、“我似那靈禽在後,你這等笨鳥先飛”(《陳母教子》)、“不顧自家嫌,則要旁人羨”(《拜月亭》)、“交人道眼裏無珍一世貧”(《調風月》)、“方信道夢是心頭想”(《西蜀夢》)。從這些例句中,我們可以看出,生動、精煉和寓意深長是它們的共同特點。這些民間口語被成功地用在角色語言裏,既增強了語言的新鮮感,又豐富了作品的生活氣息。
關漢卿在汲取民間口語方麵,還使人驚歎地運用這些豐富的民間口語來比喻各種人情物態。如在《救風塵》裏,趙盼兒在形容妓女們為脫離煙花生涯時說:“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遊魚,一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
通過這種民間口語的比喻,把妓女們的心情和處境都點染了出來。又如《望江亭》中譚記兒在感歎自己寂寞寡居的生活心境時說:“這愁煩恰便似海來深,可兀的無岸邊。”《魯齋郎》中張珪在被迫將妻子李氏送往魯齋郎宅中時道:“平地起風波二千尺,一家兒瓦解星飛。”這些誇張的比喻,都確切地表達了特定環境中人物的真情實感,在作品中起到雕形狀物、刻畫和豐富人物感情、性格的作用。
運用民間成語、諺語,關漢卿可說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民間成語、諺語是人民生活鬥爭經驗和智慧的結晶,確當地運用民間成語、諺語,有助於更加準確地表現人物的身份、感情和性格。如《救風塵》中宋引章嫁給周舍後遭到無情的虐待,趙盼兒去救她時,罵周舍“背槽拋糞”。這句民間俗語是指牲畜在槽裏吃食,背過身來又在槽裏拉屎,以此比喻人忘恩負義、翻臉無情。趙盼兒用這句話來罵周舍這種人是再貼切不過了,它既體現了趙盼兒對周舍的痛恨,也表露了周舍卑劣的品行。
關漢卿戲曲作品中的反麵人物,那些貪官汙吏、花花太歲、流氓賴皮說的一些渾話往往令人發謔,非常生動,因為這類語言恰當地運用了民間口語和生動形象的比喻。如《竇娥冤》中賽盧醫說他“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他明明要用繩子勒死蔡婆婆,但在公堂上卻說“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事”。賽盧醫這種心口不一的語言,對他真是莫大的諷刺。又如《救風塵》中周舍說:“我騎馬一世,驢背上失了一腳”。“這婆娘他若是不嫁我嗬,可不弄的尖擔兩頭脫”。這些語言就體現出周舍混跡酒肉場中的不端行為和狡猾的性格。其他諸如桃杌太守說的“人是賤蟲,不打不招”;魯齋郎說的“著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插柳柳成陰。
誰識張珪墳院裏,倒有風流可喜活觀音。”前者生動地刻畫了這個貪婪而糊塗的昏官,後者更活脫脫地勾畫了魯齋郎這個花花太歲的醜惡靈魂。
在《陳母教子》中,關漢卿以富於比喻的民間口語刻畫了老三陳良佐的形象,讀來不禁令人捧腹。當大哥陳良資考中狀元後,陳良佐對大哥說:“大哥,你得了官也。我和你有個比喻:似那搶風揚穀,你這等秕糠先行;瓶內釃茶,俺這濃者在後。”當二哥陳良叟考中狀元後,他對二哥說:“二哥,你得了官也。我和你有個比喻:我似那靈禽在後,你這等笨鳥先飛。”當母親叫他去應舉時,他卻口出大言,說應舉做官就如同“掌上觀紋,懷中取物,碗裏拿帶靶兒的蒸餅”。可他隻考中了探花郎,回到家中母親責問他時,他說“您孩兒雖然不得狀元,也不曾惹街上人罵娘。”他繞著彎子說大哥頭一年做了官是“鴉窩裏出鳳凰”,第二年二哥做了官是“糞堆上長出靈芝草”,他沒有考中狀元是“好爺娘養下這個弟子孩兒”。這樣的語言固然旨在插科打諢,但這些流暢、活潑、比喻形象的生活口語,卻活龍活現地刻畫出陳良佐的漫畫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