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語言的創造是關漢卿戲曲語言的顯著特色。關漢卿創造角色語言的目的在於有助於塑造人物性格,把戲曲作品中的人物寫活。如《調風月》中的婢女燕燕,是個聰明、倔強、潑辣的女性。當發現小千戶欺騙了她,便火冒三丈地說:“我敢摔碎這盒子玳瑁,納子交石頭砸碎。剪了靴簷,染了鞋麵,做輔持,一萬分好待你,好覷你,如今刀子根底,我敢割得來粉合麻碎!”
小千戶被燕燕發了一通火後,又死皮賴臉地到燕燕房中糾纏討饒,這時燕燕的賓白和曲詞,都生動地顯示了她的性格。燕燕對小千戶說:“你要我饒你咱,再對星月賭一個誓。”燕燕聰明地將小千戶賺出了房門,她唱道:“你把遙天指定,指定那淡月疏星,再說一個海誓山盟;我便收撮了火性,鋪撒了人情,忍氣忍聲,饒過你那虧人不誌誠。賺出門程,(入房科。)呼的關上籠門,鋪的吹滅殘燈。”這段曲詞把燕燕那種精明伶俐的氣質和倔強潑辣的麻利勁兒表現得淋漓盡至,取得了出神入化、呼之欲出的藝術效果。這種角色的語言,體現了戲曲人物豐富而複雜的思想活動和人物的身份及所處的環境,也就是某個角色在某種場合下非這樣說不可,是其他角色所說不出來的,也是這個角色在其他環境下不會這樣說的,具有鮮明的個性。譬如同是青年婦女感歎自己的身世,但因身份、教養的不同,她們的語言也表現出明顯的差異。《望江亭》中的譚記兒,原是學士李希顏的夫人。丈夫去世後,她過著寡居生活。在表達這種寂寞生活中的心境時,她說:“我則為錦帳春闌,繡衾香散,深閨晚,粉謝脂殘,到的這、日暮愁無限。”(第一折[仙呂點絳唇])“我為甚一聲長歎,玉容寂寞淚闌幹?則這花枝裏外,竹影中間,氣籲的片片飛花紛似雨,淚灑的珊珊翠竹染成斑。我想著香閨少女,但生的嫩色嬌顏,都隻愛朝雲暮雨,那個肯鳳隻鸞單?這愁煩恰便似海來深,可兀的無邊岸!怎守得三貞九烈,敢早著了鑽懶幫閑。”(第一折[混江龍])這樣的曲語,帶有較多的詩詞語彙,傾向於典雅,它出自有一定文化素養的學士夫人譚記兒之口,是很契合身份的。而《金線池》中的妓女杜蕊娘,向卜兒訴說她要嫁給韓輔臣時所唱的曲詞就比較口語化。她唱道“告辭了鳴珂巷,待嫁那韓輔臣。這紙湯瓶再不向紅爐頓,鐵煎盤再不使清油混,銅磨笴再不把頑石運。(卜兒雲:)你要嫁韓輔臣這窮秀才,我偏不許你!(正旦唱:)怎將咱好姻緣生折做斷頭香,休想道潑煙花再打入迷魂陣!”(第一折[寄生草])這樣的口吻,對於杜蕊娘這樣的妓女非常適合,這種語言是契合人物身份的。作者創造這些語言時,必須設身處地地體會人物的心情。正如清代戲劇理論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所說:“言者,心之聲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夢往神遊,何謂設身處地。無論主心端正者,我當設身處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主心邪辟者,我亦當舍經從權,暫為邪辟之思,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
要創造這樣的語言,作者先得創造人物,然後設身處地地創造出他心中的話來,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這樣才能使人物聲口畢肖,充分把人物的心理都很自然地表達出來。關漢卿的戲曲語言,在表達人物“心曲隱微”、思想與個性方麵,都展現了他非凡的才能。
關漢卿的戲曲語言是非常精煉的,有時短短的一段對話,就把人物的形象勾勒得極其生動。如《望江亭》中譚記兒陪楊衙內飲酒時的一段對話,就把譚記兒的聰明才智和楊衙內及其親隨張千、李稍的愚蠢形象勾畫得微妙微肖:(衙內雲:)小娘子,我出一對與你對:羅袖半翻鸚鵡盞。(正旦雲:)妾對:玉纖重整鳳凰衾。(衙內拍桌科,雲:)妙、妙、妙!小娘子,你莫非識字麼?(正旦雲:)妾身略識些撇豎點劃。(衙內雲:)小娘子既然識字,小官再出一對:雞頭個個難舒頸。(正旦雲:)妾對:龍眼團團不轉睛。(張千同李稍拍桌科,雲:)妙、妙、妙!又如《竇娥冤》中竇娥在臨刑前對婆婆說的一段話,就將她含冤的遭遇和性格善良的品質以及淒慘的心情表露得非常清晰。她說:“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裏,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後遇著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麵上!”這一段賓白道出了竇娥清澈如水的善良心地,蒙冤屈死的竇娥沒有半點埋怨婆婆,隻是指出了張驢兒對自己的誣陷,雖然語言平淡,但卻感人至深。關漢卿以他準確的語言,充分表達了人物內心的感情。如《蝴蝶夢》中的王婆婆,從“前街後巷叫化些殘湯剩飯”來給關在監牢中的兒子們充饑時所唱的曲詞,把母親的慈愛與哀痛都表達得真切而生動。她唱道:“我、我、我,兩三步走向前,將、將、將,把飯食從頭勸;我、我、我,一匙匙都抄遍。你、你、你,胡噎饑;你、你、你,潤喉咽。(王三雲:)娘也,我也吃些兒。(正旦唱:)石和尚好共歹一口口剛剛咽。”(第三折[笑和尚])關漢卿總是選擇那些最符合人物身份、符合人物在特定環境中的情態的詞彙,來抒發人物的內心世界。如《金線池》第四折中,杜蕊娘被傳到官府衙門,一看衙役吆喝的氣氛,她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她唱道:“則道是喜孜孜設席肆宴,為什麼怒哄哄列杖擎鞭,好教我足未移心先戰,一步步似毛裏拖氊。本待要大作膽、挺著身、行靠前,百忙裏倉惶倒偃。”([沉醉東風])把一個妓女被官府召見、但又十分害怕官老爺,七上八落、誠惶誠恐的心理寫得十分傳神。
又如《蝴蝶夢》中王婆婆得知丈夫王老漢被葛彪打死,趕到街市撫屍痛哭的曲詞所傳達的感情也是非常真切而準確的。她唱道:“你覷那著傷處,一堝兒青間紫,可早停著死屍。你可便從來憂念沒家私,昨朝怎曉今朝死,今日不知來日事。血模糊汙了一身,軟答剌冷了四肢,黃甘甘麵色如金紙,幹叫了一炊時!”(第一折[油葫蘆])這明白如話的曲詞,把王婆婆遭到突如其來打擊時的驚愕和悲痛表達得多麼準確、生動。
人物語言的動作性,是關漢卿戲曲語言的又一特色。戲曲是需要表演的,戲曲中人物語言的動作性,將給演員的表演創造廣闊的天地。在關漢卿戲曲作品中,有些語言本身就是動作,動作本身也是語言。如《調風月》中燕燕將小千戶賺出房來,自己又回到房裏時唱的“呼的關上籠門,鋪的吹滅殘燈”,就融動作和語言於一體。再如《蝴蝶夢》第一折中王老漢在撞到葛彪之前說的一段賓白,也體現了這一特點。他說:“老漢來到這長街市上,替三個孩兒買些紙筆,走的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當王老漢被葛彪打死,王婆婆聞訊趕去的一段曲詞,也同樣表現了語言的動作性。她一路走一路唱道:“仔細尋思,兩回三次,這場蹊蹺事。走的我氣咽聲絲,恨不的兩肋生雙翅。([仙呂點絳唇])“我這裏急忙過六街、穿三市,行行裏撓腮撧耳、抹淚揉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