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澤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大半年了。作為他一生中接觸最多、交談也最多的兒子,這半年中,許多往事常常湧現在我的腦中。他離開那天的清晨,身邊就我一人,彌留之時,最後握緊我的手,一直看著我,直至心髒完全停止跳動。當時的情景,我無法抹去,總覺得他還有什麼再說說、再交代。我的弟兄姐妹較多,在三個大孩子中,父親在世時,我一直認為他對兩個兄長親切、愛護,唯獨對我嚴厲;而對幾個弟弟他又要求我多關照他們。在我19歲之前,我一直很敬畏他、害怕他。後來,尤其是十年動亂以後,因我是經常在他身邊最大的孩子,接觸、交談、處理家中事相對較多,逐漸覺得他開始變得慈祥、能夠交談一些問題了。在他的晚年,我一直在他的身旁,不知不覺中父子倆又成為能夠深層次交談、一塊探討問題的朋友。這大半年,我經常回憶他對我的教誨。和母親多次一塊回憶他這一生;和弟兄們一塊交換對他的看法;和他生前的同事、下級、秘書、司機等談論他的工作、性格、特點、品德等。他的完整形象在我的心中逐漸清晰、真切。
嚴師
俗話說,一個家庭中的結構往往是“嚴父、慈母”。我們家也不例外。兄弟姐妹及親朋好友對父親在家中的地位認識幾乎完全一致:在對待子女的教育中,父親是嚴厲的、嚴肅的。在子女的成長中,他更像一個嚴師。他的嚴格教育,不局限在孩子的學習成績上,而是牢牢把握在人品上、綜合素質全麵發展上。
1960年,國家進入三年困難時期。在家的孩子中,我是年齡最大的一個。一天,時任省委常委兼秘書長的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中對我說:“在家中數你最大。從今往後,你們弟兄的衣服由你來洗,破了,自己學著縫補。長大了要學會這些生存的必需技能。姑奶(我母親的姑母,一直隨我們住在一起)年齡大了,又給你們做飯,不能再讓她幹這些事了。咱家是幹部家庭,不自己幹活,將來就會變成盧公子(一出秦腔戲中的人物,是品質惡劣的紈絝子弟)”。那時,既無洗衣機,又無洗衣粉,全憑肥皂加兩隻手。每個周末或假期,我的任務最主要就是洗衣服。最令人頭疼的是洗絨衣,絨衣厚,一到水中又重又難搓。那時,我才剛滿15周歲呀。同時,在姑奶的指導下,我又開始了縫補衣服。不久,就是褲子的屁股部分的大塊補丁,也補的像模像樣了。後來,我在師大一附中的同班同學中,一些人的衣服破了,也讓我幫他們補,這在當時的同學中還傳為佳話。
這年冬季,全國人民生活空前困難,人人都感到饑餓難忍。我家也不例外。記得當時居民每月是27斤半糧,2兩油,2兩鹽,半斤醋,半斤醬油。寒假中的一天,為了設法改善生活,我與幾個同學約好,擬去翠華山打獵,當時,父親經常性的交通工具是一輛單位給配發的自行車(後邊再詳談),那天早上,得知父親外出開會,未騎自行車,我便偷偷拿了他的鳥槍,騎著他的這輛車子,與幾個同學去了翠華山,因饑餓未登上山,僅在山下打了幾隻烏鴉,下午返回到長安縣北邊的通用工具廠舅父所在單位,讓舅父幫忙煮著吃了,所以,遲至晚上8點才回到家。剛進家門,就被等我等得焦躁不安的父親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後邊的吼罵聲一句也沒聽清。從那以後,他的槍鎖入了小庫房,他的自行車隻要是他不騎時一直都是鎖著的。從那以後,隻要是看他回來了,我就從後門溜出去,或是把自己鎖在房中,不敢出來。一天,他突然早早趕回來,把我堵在家裏,讓我到他的房中去,我以為又要挨揍了,非常害怕。沒想到他平靜地對我說:怎麼,還想不通?他先批評我私自拿槍的危險和危害,明確規定不得私自動用後,又為騎自行車的事耐心地說:一個人基本品德之一,就是把公家和私人的物品分清。凡是公家物品,是為工作需要而配備的,別人不能私自享用。凡是養成占公家便宜、揩公家油的壞習氣,必然要犯錯誤。騎幾次公家自行車事不算大,但養成這個壞習慣就可怕了。如養成把公家的物品占為私有的心理占了上風,那就是量變到質變。接著他給我約法三章,要求我今後堅決分清公私,不得沾公家的光,揩公家的油,給幾個弟弟當個好榜樣。還說,做到這一點不容易,但養成習慣,對一個人的終生都受益無窮。1962年,父親下到渭南任兼職地委書記,這輛自行車仍伴隨著他。後來,他調到省人委,在清理東西時,第一件事就是把這輛自行車交了公。而我從那件事以後,再也沒有騎過他的這輛自行車。
1964年,父親時任省委常委兼常務副省長。這年夏,我高中畢業擬報考大學。一個周末,父親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和我商量,可否晚一年再考大學。他說,我一直在上學,很少了解社會,非常需要到社會中鍛煉。在中國,農村是最廣闊的天地,不了解農村,就不懂得中國的國情,就不可能了解中國的革命。他還說,擬安排我到北郊馬旗寨公社勞動一年。說心裏話,我當時一心想上大學,而且還知道學校已內部政治保送我,所以,我回答父親說,學校已教育我們: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當前國家更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新型勞動者。我覺得應按程序,先參加高考,如未錄取,一定到農村全麵鍛煉自己。高考後,我被一所國家重點軍事學院錄取了。父親看到錄取通知書後,一方麵是歡愉的,另一方麵又告誡我,一定要補上對農村的了解這一課,否則,是很難了解中國社會的。接著話題一轉,給我提出:從明天開始,你要和機關的幹部子女一起參加義務勞動,主要是清理新城大院的垃圾,打掃衛生。你必須帶好頭,起模範作用。第二天,辦公廳的一位同誌帶著約20幾位機關領導上中學的子女,開始了義務勞動。在勞動中我的一位中學校友,也是一位副秘書長的兒子對我說,為教育好下一代,我父親在機關黨委會上提出要求,讓領導帶頭動員自己的子女參加義務勞動。知情後的我,隻能每次都積極參加,冒著酷暑和髒臭,以汗水來洗禮自己。
1966年春,作為一名軍事院校的學員,我在寶雞縣甘峪公社胡家山大隊參加了陝西省第三期農村社教運動。我牢記著父親的話:不了解農村,就不了解中國的國情,所以在這個半山區貧窮的生產隊中,一頭紮了下去。第一次工作隊集中整訓時,我被作為好的典型進行了宣揚。但是,隨著運動的深入,特別是當時極“左”的政策,令我實在難以理解:一些表現很好的年輕人,因家中成分偏高,被打入另冊;隻要在三年困難時期任生產隊幹部,在隊裏挪用公糧過千斤、錢過百元、哪怕是為廣大社員活命,都一律作為敵我矛盾,批判退賠,退不出的,拆房賣瓦賣房梁。我實在看不下去,提出了不同意見。沒有想到,招來工作隊二次集中時,大字報鋪天蓋地被批判。我當時真想不通,利用一個機會回到西安,欲詢問父親“為什麼”,當時,我並不知道父親在省委內部已被批判。見到當時住院的父親,我把自己在農村的體會和社教中兩次截然不同的遭遇講了出來。沉思了好一會,父親開口說:“你終於補上了農村的這一課,非常好。記住,做任何事情都要與人為善,都要實事求是。別人再怎麼胡來,你不能上手,不能胡說。回去,下一步的任務,是多參加勞動,多學習《毛選》,全麵鍛煉自己。至於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多年以後,我才明白,父親對當時的極“左”是既反感,又無奈,他隻能讓我錘煉勞動人民的情感、立場。他看似嚴肅,又嚴厲,有誰又能理解當時的他獨具匠心呢?
慈父
對子女們來講,父親又是一個慈父,但是,他的表達方式往往是那樣的含蓄,那樣不易被子女察覺。而且表達出來後往往又是那麼嚴肅和難於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