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是鄭關西轉交的。鄭關西臉上長了粉刺,他說是憋的。他說天一黑,汽車站附近就冒出些女的遊蕩,外地的,暗門子。羅圈一臉凝重:你知道,我心裏有人了。鄭關西說,遠水解不了近火,你不上,我上,陪我去行吧。說到這份上,羅圈不好推諉,隻得應了。
火燒雲從天邊一路蔓延過來,濃重絢爛,像是天上有不測,眾神廝殺,血沫紛飛染紅了半邊天。羅圈的黑風衣經殘陽一照,成了橙紅色,像一件胞衣。鄭關西咕咚咕咚咽吐沫,目光霍霍的很瘮人,就像覓食的餓狼。也寸,他認準一個聳胸蜂腰的女的,上去搭訕。哪知道,女人是和尚兄弟的馬子,那人去買煙,回頭見個小子一臉賴皮相,沒好笑的在那騷情。那女的也賤,竟還有臉笑了笑。那人一把薅住鄭關西,劈頭蓋臉的打。羅圈暗暗叫苦,但不得不衝上去。他倆實戰經驗少,二對一還落了下風。為了震懾瓦解對方的意誌,羅圈叫著他媽的,和尚的兄弟你都敢動……那人一聽,狐疑地看看羅圈,呸一口:你?也佩,和尚能有這熊樣的兄弟……
早有人通報了和尚。
和尚正在院子裏招呼司乘人員吃飯呢。那時還沒有出租車,公交事業也欠發達,所以就有很多小客車鑽公汽的空子拉客,生意很火。可這一行很亂,沒有一定的背景很難站住腳,和尚就是其中的大鱷。羅圈跟和尚那冷利的目光一碰,不禁一哆嗦,原原本本地道來,饒是按壓著膽怯,可還說的顛三倒四。和尚聽完笑了,說嗯,我知道了,星期天給我押車去。對了,你的風衣不錯。
押車,一是考驗;二是線路長,乘客雜,難免有起刺兒的;三是同行不正當競爭,沒人鎮著不成,所以拿他倆當槍使。
一次押車,羅圈暴露了一個弱點,足以致命。
小客車的路線是火車站到讓胡路。那天,黑風衣黑墨鏡的羅圈坐在副駕駛,鄭關西坐在機蓋上,兩人定好,一定拿個頭彩,當是投名狀。
也是事趕事。出了城區,為超前麵的小客車,司機開的賊猛,車像瘋漢嗷嗷前衝,車廂顛得亂顫,乘客間喝罵斥責聲蜂起。司機也是橫茬子,回口大罵。羅圈身負使命,出麵維護秩序。有人酸勁上來,舞馬長槍就要揍他。車在岔路口一停,那人跟夥伴衝下來,羅圈鄭關西迎頭而上。羅圈的穿風衣看著有派,卻展不開手腳。人家一律短打,行動利落。混亂中,羅圈中門大開,臉上結結實實吃了一拳,鼻口躥血。他看著血一片一片的流,忽然,腦子一陣空白,繼而失去了知覺……
羅圈醒來時,正看見殘陽猶如刀口上欲墜未墜的一滴血。羅圈一動,哪都疼,咬牙慢慢坐起來,點根煙,仔細回想,明白過來,我我我他媽暈血啊……這意味著,這條江湖路就此堵死了。霎時間,羅圈萬念俱灰,像小馬那樣叱吒江湖的夢想破滅了,從此流入俗人的行列,平庸,委瑣,混日子,等死,一輩子都是一天的重複,永無出頭之日……羅圈點著了黑風衣,晚風吹拂,火焰一跳一跳,映得羅圈滿是血跡的臉一明一暗的,他盯著黑風衣化成灰蝶漫空翻飛,心下一片淒涼,還有什麼比夢想破滅更令人心碎的?又像燒紙,祭奠死去的夢想。多年後,當羅圈途徑岔路口,還有一絲絲的悵然。
一個見血就暈的人,怎會跟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朋友動刀子呢?
岔路口一役,羅圈心灰意冷,接著另一件事促使他決心退隱江湖。那天,羅圈又在利君小吃部宴請胡漢三。這兒已是羅圈的根據地,宴請朋友,款待兄弟,籌劃大計,都在這兒。那三個小弟,已叫羅圈遣散,隻有拉巴跟著。拉巴好啃骨頭,就著大蒜,啃得一張臉油光紅亮,線條很立體。事兒就出在骨頭上——那天胡漢三辦事不力,吃了和尚幾句貶斥,心裏發堵,借酒蘑磨嘰嘰的。鄭關西一旁溜縫,時而勸酒,時而插幾句,為他解頤,替他開脫,話說得委婉且得體。羅圈百無聊賴,吸著煙,有意無意地轉著打火機。錄音機播放著“囚歌”,哭腔哭調的,很喪氣。拉巴自顧自地啃著醬骨頭,槽牙鉗住肉筋,又拽又擰,猛地一扽,骨頭嗖地脫手,正打在胡漢三眼眶上。胡、羅、鄭都一下子愣住了,隻有拉巴嘴一咧,笑了,訕訕地笑。胡漢三抬手就是一記耳刮子,罵著我叫你笑……拉巴捂著臉,噙著眼淚藏到羅圈身後,那麼大的個子縮成一團,腦袋鑽到羅圈胳膊彎裏。羅圈摩挲著拉巴的胖腦袋說得了得了,跟個傻子計較啥勁。偏偏拉巴這當兒又朝胡漢三一挑大拇指。胡漢三跳腳衝過來。羅圈一手護著,一手推著胡漢三,嘴裏說行了行了……不曾想鄭關西繞過去,薅住拉巴,劈頭蓋臉拳腳交加。羅圈一呆,嗥一聲,叉手抵住鄭的胸口,猛力一搡,叫著你他媽瘋了,跟個傻子耍雞巴毛橫?鄭關西不吭聲,黑著臉又要衝上來。羅圈抓起酒瓶砰地磕碎,碴口如刀,沉了臉說:拉巴是我帶來的,誰要動他,先過我這關。胡漢三恨聲道,行,為個傻子跟哥們掰,羅圈,你他媽真行。啪,借以摔碎個酒杯泄憤,也是示威,扭身就走。鄭關西指指羅圈,你呀你……急忙跟出去。
羅圈自行端起酒杯,呷著殘酒。拉巴玩著手,目光跟羅圈一碰,咧開大嘴憨笑,臉上猶帶淚痕。羅圈給他洗臉,擦掉身上的腳印子,拉著他要走的當兒,老板老賀說金權啊,今兒結賬,還是畫圈。羅圈一怔,哦一聲:畫圈吧。老賀拿過單子,笑著,笑得很假:金權這圈兒越畫越圓了!說著給羅圈點了根煙,麵帶難色地說:這賬快湊足五百了,叔這本兒小利薄的,嘿嘿,你看你就別為難叔了,嘿嘿……羅圈眉一皺,斜睨著。老賀很穩,他眼毒,早看出羅圈是個外強中幹的貨色,當下嘿嘿幹笑著:先給叔掂點銀子,我也好維持生意啊……羅圈眯眼點了說,叔,就五百塊錢,至於嘛?等我爸回來的,這檔子鋼材買賣做下來,能盤下你十個店!老賀故作驚道:你爸早回來了,你不知道,就在小旅館兒……
羅圈拉著拉巴的手,一拐過糧店,就見鄭關西靠牆斜立著。
鄭關西:因為這傻子,得罪胡漢三,以後還怎麼混。
羅圈:不是因為拉巴,是你們欺負拉巴。
鄭關西一愣,不解:欺負拉巴怎麼了,拉巴為咋就不能受欺負。
羅圈:宋子豪小馬哥會欺負傻子麼?
鄭關西笑了:我操,圈哥,你沒病吧?那是電影,再說,宋子豪小馬哥什麼下場?你不欺負人家,就被人家欺負,就這麼簡單。
羅圈搖頭道:不是這麼回事。
鄭關西歎一聲:我的圈兒哥呀,你真不是道兒上混的料。
羅圈懶懶地一笑,攜了拉巴的手,繞過鄭關西,悠悠走去。
落陽的殘紅滿地。羅圈無意識地走著,走著,走著,兩條腿像馱著一具屍體。拉巴的哭聲喚回羅圈的遊魂,他定定神,問拉巴怎的了。拉巴抽搭搭地說盒子槍,我的盒子槍丟了。拉巴哭得好不傷心,哭得沒個遮攔,由著鼻涕眼淚無節製地灌了一嘴。羅圈踮踮腳,兀自夠不著拉巴的臉,命他低頭。拉巴彎下腰,伸了脖子,號哭卻沒停止。羅圈一邊給他擦淚,一邊安慰他,領著他往回走,一直尋到利君小吃部,再折回來,一無所獲,好像盒子槍倏地被遙遠的童年收了去。拉巴哭得了不得,羅圈左勸右勸,答應給他做一個,跟原來的一個樣。羅圈沒食言,真做了一個,可畢竟是贗品。拉巴自此越發沒個樣子,顛起來嚇人,靜下來也嚇人,幾天幾天不說話。從不做夢的拉巴總被夢驚醒,要麼笑,要麼哭,又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人也瘦得脫相。莫非,盒子槍是他的“通靈寶玉”?
羅圈到了家,灶冷鍋涼,羅圈他媽正坐那兒默默垂淚。羅圈一向煩他媽,她除了愛占小便宜,嘴破,性子也躁,要是疼兒子,恨不得掏出心肝肺來,要是打兒子,也真下得死手,更是那份粗鄙叫人受不了。此刻,像川劇的變臉,凶神惡煞的男人婆轉瞬成了個柔婉淒楚的女人:你爸他……要是她撒潑,罵人,砸東西,都正常,羅圈可以起身就走,可以不管不聞,可她這般的悲慟倒叫羅圈心下一酸,原來人前那般潑那般蠻的母親憋了一腔說不出的苦。
羅圈袖裏藏刀,蹬了那輛永久牌二八錳鋼單車,一圈一圈慢慢踏著禿柄的腳蹬子。慢,是思忖如何下手,可能發生的情況,以及應對措施。對於父親,羅圈不光是厭煩,還有恨。他父親在糧站上班,卻早就停薪留職了。那時,改革開放的初期,人們對物質生活品的需求日益劇增,可生產資料短缺,供方掌握主動權,有後台有背景的就倒騰,官倒私倒滿天飛,加上原有的道德價值觀給撕得粉碎,所以一種畸形的功利浮躁的情緒彌漫整個社會。羅圈他爸本就不甘寂寞,趕上這股風,斷然辭職,印了一遝子名片,夾個人造革的小皮包,滿世界跑。一回來,當街一盒良友香煙橫著撕開,天女散花似的拋撒,一張嘴就是車皮呀,鋼材呀,煤炭呀,零部件呀,計劃外計劃內呀,叫人發懵。有被他那陣勢唬住的街坊就托他買彩電,他滿口子應下來,還真搞到幾台,一條街都說老羅路子野。老羅不單路子野,心亦野了,要麼不回家,回家就數落老婆腿短,腰粗,口臭,呼嚕山響。抑或斜睨著不肖子,鄙薄流溢:實在不行,就跟我拚縫去!這年頭,念書有屌用,搞原子彈的掙不過賣茶蛋的……羅圈對於父親的恨,還基於他太色,色的沒有原則,沒有格調,鐵西很多外地做生意的女人跟他不幹淨,甭管香的醜的全收。這會子,正在小旅館跟粉頭廝混。
鐵西南街一溜小平房,美容美發飯館旅店錄像廳台球室一鍋燴。平安旅社,兼賭館,也匿有暗娼。羅圈靠楊樹啪地支了車子,正往裏進,不想暗處竄出條大黑狗,躥起數尺高,瘋一樣狂吠,掙的鐵鏈子嘩嘩亂響。聞聲一個黑胖子推開紗門,打量背襯落陽的少年,生硬地問找誰。羅圈按一按後腰的藏刀,清清嗓子:羅xx在麼。黑胖子再次打量,X光似的不放過任何病源,很橫地:你誰呀。羅圈抑製著激動:我是他侄子,從老家來的,他家人說在這兒……
穿過大門,長廊,最裏間,再開一個暗門,裏麵光線幽暗,一桌人在打麻將,極辣的煙氣,人口鼻呼出的濁氣,汙濁的令人窒息。羅圈一眼沒認出對麵的父親,因為他燙了頭發,穿件花襯衣,像個浮浪子弟。他爸倒是認出了他,隻瞭一眼,懶懶地說你先走吧,過會兒我就回去。一個女人從後摟著他的脖子,吃著香蕉,臉很白,很嫩,是母親所不能比的。
恨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羅圈嗖地擎出藏刀,砰地甩在桌子當間,刀身亦激動地顫抖,隻聽羅圈聲音暗啞地:回去不回去,你跟刀子說!那女的失聲尖叫,直接引爆了羅圈這個炸藥包。羅圈拔出藏刀,一腳踢翻凳子,叫著看我先宰了這個爛貨,再跟你算賬。失控的羅圈直接從桌子上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