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羅圈偶然想起那檔子事兒,總有一種不真實感。當時一切都預算過了,單單沒想人算不如天算。當羅圈擎了藏刀,從麻將桌上一躍而下,那女的嘶叫聲像一隻挨宰的雞,瘋了一樣亂跑亂竄亂叫。真是寸,羅圈落地的瞬間,一腳跐在那女人丟的香蕉皮上,跌倒的同時,藏刀正紮在他爸大腿上,血箭四下迸濺,濃烈的腥氣彌漫,有一股子刺了女的滿頭滿臉,遂一聲淒厲的叫,仰麵暈倒。一並暈倒的還有羅圈。

羅圈清醒時,發現自己躺在自家床上,被褥間還有白天曬時殘留的陽光的味道。他努力回想,越想越覺得傳奇,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羸弱而臆想的豪舉。

羅圈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英勇,《水滸》裏的好漢都是肉食動物,飲血啖肉,殺伐決斷,自己卻見血就暈。罷了,自己注定就一俗人,還能怎樣。

羅圈很失落。失落的羅圈除了看書以資寫情書,再就跟拉巴在一起。江湖,不是他想象的江湖,也就漸漸疏遠了和尚、胡漢三,甚至鄭關西。興許,是人家疏遠羅圈也說不得。鄭關西時常找羅圈,談些江湖上的快意恩仇,與其說是戀舊,毋寧說顯擺氣派,耍威風。相形之下,鄭關西後來者居上,成就遠邁羅圈之上。他沒有原則的原則,倒使他成了個狠角色,更適合這條險象環生凶吉難測的江湖路。鄭關西穿著褲襠寬綽的老板褲,花汗衫,狼奔發型,卻沒剃好,鬢角太禿,桀驁裏透著愣怔。除了道兒上的事,鄭大談女人,其恬不知恥和深諳此道令羅圈驚異,接著失落,後來膩了,就時常走神兒,意識如一縷輕煙飄忽不定。羅圈知道,這個朋友已漸行漸遠了。

話到無話可說的地步,意興連同夕陽一起闌珊了,羅圈拉著拉巴離去。每次鄭關西都問,圈哥,整天跟個傻子一塊兒,有勁麼。羅圈笑笑,麵染夕陽的殘紅,淡淡地說,拉巴不傻,隻是不適合這個世界。

起初,羅圈不敢直麵理想的幻滅,有拉巴跟著,還有點當大哥的意思,盡管拉巴比他大著五六歲。鐵西西側,有座廢棄的料場,直徑三尺水泥管子四處散佚,蒿草間遺落了些黑褐色的屎橛子,隻是物主不知何處去了。有時蒿草叢裏突地竄出一隻兩隻的野貓,驚得草莖瑟瑟的顫,一種荒煙蔓草的淒涼。這就是羅圈的戲台,他想象自己是宋子豪,拉巴則是小馬,也是譚成,二人對戲。羅圈一句一句教台詞,身段,走位,儼然導演。隻是拉巴耍大牌,不尊重導演,好不容易記得了台詞,不是說早了,就是晚了,或幹脆幾句毫不搭邊兒的台詞一塊說出來,令羅圈手忙腳亂。有時羅圈那邊正入戲,拉巴突然罷戲了,把入戲已深的羅圈晾在那兒。羅圈隻好跑去好說歹說苦苦哀求最後許諾了棉花糖和冰棍,拉巴才上場配戲,還老大不樂意。更可惱的是拉巴隨意改台詞,改戲,改的令人哭笑不得。不過,拉巴的想象力卻匪夷所思,能把他記的電影人物悉數串在一起,小馬哥扛了豬八戒的耙子,宋子豪拿著白無暇的牧羊鞭子,霍元甲跟譚成稱兄道弟,反正天馬行空地亂七八糟。

羅圈在自己導演的江湖裏樂此不疲,也是拉巴很敬業的精神給慣的,一次對戲,按羅圈要求,拉巴飾演的譚成中彈之後從層疊的水泥管子上出溜下來。拉巴爬上去,在羅圈調教下,慢慢入戲:

我今天被抓進去,明天就會放出來,因為我有錢。有錢,黑的能變成白的,白的也能變成黑的……

羅圈悲憤著,絕望著,忽然作勢一槍。拉巴啊一聲,從兩米高處滾落。當初說是出溜,沿著坡度出溜。可拉巴不會出溜,直接從頂上滾落,勢道很猛,腦袋磕在地上凸起的石頭上,登時昏了過去。羅圈嚇呆了,跪下去,抱了拉巴,哭腔叫著拉巴拉巴拉巴……十分鍾,足有十分鍾拉巴才醒過來,腦後一個鵝蛋大小的筋包,拉巴疼哭了,哭了好久。

羅圈至今記得那一幕:八月的天空,很深的藍色,一片雲自很濃很厚的雲朵邊緣漸漸離析出來,漸漸變淡,漸漸消散。蒿草的氣息細如遊絲,當你仔細聞時,又倏地消散了,唉,多情總被無情惱。吸足陽光的水泥管子熱烘烘的,拉巴哭得眼泡浮腫,淚痕把個臉都皴了,那麼大的個子,卻縮成一小團兒,伏在羅圈懷裏抽抽搭搭……

那個暑假的景象,總是潛入羅圈的夢裏。除了跟拉巴在一起,羅圈就看書,寫情書。看書是為了寫情書,羅圈時常為自己的情書感動,隻是一封一封壓在箱底,不再外送了。看書倒成了慣性,最喜歡武俠小說,金庸像大海,自己是滄海一粟,隨波逐流;但古龍更貼近自己,時常一句話如同炸雷令人震驚、進而是絕望,古龍對人對世界的解析令人絕望,鬼魅猙獰,上帝無言。羅圈最喜歡李尋歡,卻很難理解,就像他不理解鄭關西一樣。

羅圈把他跟鄭關西的友情降至零度,更多想他的壞,這樣,下手時沒有心理障礙。

地點在廢料場,即羅圈的戲台。可今天這出戲沒有排練就開始了,羅圈心裏沒底。下午的陽光很暴烈,羅圈坐在水泥官子上,臉上胳膊上的傷口方凝上一層薄薄的痂,滲出汗珠滾過,很疼。手裏的藏刀刀背一下一下敲著水泥管子,空空空,聲音單調得無聊,又有一種蒼莽的感覺。

羅圈想著一會兒怎麼開場。

昨天,他陪鄭關西上農貿批發市場買老板褲時,遇見了藍苓。確切地說,是藍苓先喊的鄭關西,她的聲音像冰鎮啤酒令人心曠神怡,卻喊著別人的名字。羅圈眼看著那一團粉光亮影飄過來,頓時六神無主。藍苓嘴角蕩著笑,一張臉紅白相間,跟鄭關西鬥嘴耍貧,還啐他、拿手掐他,輕狎中透著親昵。好久,才跟羅圈打個招呼,話頭一轉,又跟鄭關西戲謔起來,把個羅圈晾在一邊。

羅圈伏在車把上,無意識地捏著手紮,一鬆,一捏,一捏,一鬆。而她的緋紅的裙角還是飄進羅圈的眼界,那麼一蕩一蕩的。市場門口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亂得不能再亂,藍苓的嬌笑、喘息、嗲氣有如袖箭,穿破萬千聲音的阻隔,直射過來,悉數釘在羅全心口上。

羅圈不記得怎麼離開的,也不記得自己的腳步怎樣踉蹌,像一個渾身傷口流血的逃兵逃出戰場,更不記得怎麼跟個痞子爆發衝突,反正爬起來時臉上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羅圈佇立在街頭,看著人來人往的人流,頓時心生一股蒼茫的悲愴。

鄭關西啊……羅圈一直不敢想,當初岔路口一役,自己見血暈倒了,醒來時,鄭關西哪去了?竟能撂下自己不管不問,這是哪門子朋友?盡管後來鄭關西自己說,當時他也被打蒙了,一個小子拿著刮刀直輦的他跑出三裏地去,誰信?

時間還早,羅圈掏出一摞子情書,打開一封,細細地讀,點根煙,順勢點燃那封情書,再看下一封。這樣,看一封,燒一封,愛情化成灰燼,隨風而去了。他想哭,卻哭不出來,為落花流水的愛情,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人。羅圈同時把了一瓶濱州白,一口一口地啁,酒在肝腸之間流竄,肝腸寸斷。

酒,本來是提氣的,此刻卻愁腸百轉。羅圈隻顧澆愁,忘了自己酒量不濟,鄭關西來的時候,羅圈已醉成爛泥,呆頭呆腦眼神也瓷了。

聽見鄭關西喊自己,羅圈從遙遠而混沌的意識邊緣回過神來,本想一躍而起,卻一個狗啃泥跌下來。鄭關西來扶他,卻給他也帶倒了。

兩人稀裏糊塗相互攙扶著站起來,腿腳卻失控,不倒翁似的東搖西晃。

羅圈一晃一晃的,使勁盯著他看會兒:你頭上的包兒咋回事?

鄭關西一手把了羅圈,不知是扶他,還是靠他扶:別提了,喝多了,來時磕的!圈兒哥,來這破地方幹嗎。原來鄭關西也喝酒了,而且超常發揮,因為和尚來個朋友,要他去作陪,他舍了命的喝,已過極限,能來到這,也是奇跡。

羅圈一把甩開他的手。倆人同時相互失去把持,一個趔趄跟著一陣搖晃。

羅圈大口大口地喘:你頭上的包兒,要是誰揍的,咱們去找王八蛋算賬去……

鄭關西打個酒隔兒,搖頭晃腦地說:不是不是,真要去打架,你圈哥兒也不是手……

羅圈怒火中燒:老鄭,你個王八蛋,你瞧不起我!朋友妻不可欺,你知不知道……

鄭關西:你說啥呢?我欺誰媳婦了?

羅圈的激憤:我媳婦,藍苓,我媳婦!我給她寫情書還是你送的呢……

鄭關西笑了,一個嗝兒逆上來,噎得直翻白眼,半晌才說:圈兒哥,我沒告訴你,怕你傷心!情書,嗬嗬,藍苓壓根就沒接,都堆在我那兒,沒給你怕你受不了……

什麼?她壓根就沒看!不可能,肯定是鄭關西搞的鬼:接沒接是她的事,那你跟她咋那麼近乎,近乎得不正常就對得起我麼……

鄭關西:對不起你的人多了,她跟誰都近乎!圈哥,你真是真是不不不知道,她跟誰都都睡睡睡……就他媽一破鞋……

羅圈心裏驀地被刺了一刀:你媽才破鞋呢……

鄭關西也惱了:你媽才破鞋呢……你媽破鞋你媽破破破……鄭關西笑了,斜眼看他:羅圈兒,你想怎的。

羅圈低沉著:你是不跟她睡了。

鄭關西往前逼一步:睡了怎的,沒睡怎的。

羅圈退一步,低吼著:你他媽別逼我。

鄭關西往前逼一步:就逼你了怎的,你還能咋地吧。

羅圈又退一步,哭了:還哥們兒呢,你他媽從來沒看得起我,沒看得起我……

鄭關西:那你也得叫人看得起……

鄭關西忽然啊一聲,驚異地朝下看看,那把藏刀已經齊根沒入肚皮:圈哥兒,你……

羅圈獰厲如鬼:你他媽別逼我……

鄭關西慢慢跪下來。羅圈也跪下來。倆人臉對臉吭哧吭哧地喘,聞著對方的口臭。

羅圈夢囈著:你他媽別逼我……

鄭關西臉已經痙攣得變形,落下淚來:圈哥,咱們是哥們啊,為個女的,至於麼……

羅圈眼淚橫飛:老鄭,我沒救了,我真他媽喜歡她啊……老鄭你可別死啊……老鄭老鄭……

利君小吃部,羅圈給鄭關西壓驚。羅圈忽然明白了,就算殺了鄭關西,藍苓該不喜歡自己,還是不喜歡自己。那個夏天,羅圈忽然明白了,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太多了,那有能怎樣呢?

羅圈起身結賬。寫了名字,繼而畫個圓圈套住。羅圈恍惚裏想,這不是把自己套在圈兒裏了麼。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