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圈
小說新銳
作者:楊中華
楊中華 男,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供職於大慶油田,蕭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學員。
作品《清荷》《深淵》《歸德府散記》分別發表《歲月》2003年第三期,2005年第六期,2011年第七期。
《渡口》發表於《北方文學》2012第一期。
另有《當時的月亮》《百家姓》等小說分別發表《鐵人》雜誌,大慶晚報,都市生活報等報章。
羅圈的江湖生涯隻動過兩回刀子,一回跟他父親,一回跟他朋友鄭關西,都是自己人,有殺熟的嫌疑,一時成了行裏的笑柄。
道上的朋友都知道,羅圈就是一小嘍囉。他雖然卑賤,心氣卻很高,看得上的不多。
虛榮是不可剝離的人性,虛榮加上自傲,再加上愚蠢,就是一種非同凡響的境界。之前,羅圈很自卑,因為自己的黃板牙和雞胸脯,形同異類,所以一向低首斂眉,溜邊兒走動。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聲名鵲起之後,羅圈淡忘了自己的大板牙和雞胸脯,忘乎所以到化境,他將自己想成最牛的人物,一聲呼哨,鐵西最牛的花和尚、許三炮都一溜跑來:羅兄弟想滅誰……一場自編自導自演的獨角戲,拔劍四顧的寂寞,真實與幻覺已無分別,羅圈與至交鄭關西分享這份感受。鄭關西幫襯他,連說那是那是,圈兒哥一聲吼,鐵西也要抖三抖……哥們兒的嘉許,令羅圈恍惚了,儼然最牛的大哥級人物:鐵西算個屌,上海灘的徐文強丁力也不在話下!
羅圈,原名羅金權。也是羅金權仨字拗口,也是他好畫圈,總拍著他的雞胸脯子,聲音尖尖地叫:哥們兒,喝酒去,鐵西我畫圈好使……所以人稱羅圈,叫得開了,叫得久了,都以為這就是他戶口上的大號。
羅圈涉足江湖,純是歪打正著。那時法律形同虛設,市井間,青皮混混有了齟齬,就以刀而論,成者王,敗者寇,快意恩仇。那一刻腎上腺激素急遽躥升,尤其雄性荷爾蒙旺盛的男孩子,個個一身殺氣。但你再猛,畢竟好漢難抵眾拳,況且孤零零一人也蕭索,若有一幫兄弟前呼後擁,氣勢上就唬人。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家門口你牛,出外呢,你不能一輩子在窩裏耍橫吧?這就講混了,混,除了刀子快,拳頭硬,能撐事,還得有合縱連橫的能耐,哪座山頭都有朋友,到哪哪好使,才算得上大哥級的人物,而最牛的大哥,是男孩們的偶像。
羅圈出名,並非因為跟他父親,跟他哥們鄭關西動刀子,之前就在行裏小有名氣了。
1989年夏天,不知道哪來一撥遊行的,正巧路過學校。記得那天正講《出師表》,老師假領子上膩了一層油汗。記得,不是他喜歡語文課或語文老師,而是那天前排斜座的女生藍苓穿了體形褲,尼龍料子的,繃緊的屁股凸著內褲的痕跡。他目光往上一寸一寸移去,鵝黃蝙蝠衫掩不住乳房的春色,若隱若現。羅圈不能自己,耳鼓轟轟的,他的目光上下搖移,襠下的小和尚怒而奮起。天,藍苓的胴體殺人不見血!胴體,是在金庸新著的小說裏看到的,後來才知道所謂金庸並非香港那個金庸,故事亂七八糟,滿紙瞎話,情色描寫卻驚心動魄。其實,藍苓姿色平平,臉上還有雀斑,卻很白,發育也好,豐隆的胸和屁股充滿了邪惡,令那個下午的羅圈越發溽熱而煩躁。不知誰喊了一聲遊行去啊,男生們嗷嗷著紛紛從窗戶魚貫而出。羅圈後悔不是他第一個喊的,也不是他第一個衝出去的,甚至有一瞬間恨那紅顏禍水誤了他的英雄作為。
起初,羅圈跟鄭關西及幾個同學被遊行隊伍夾裹著走。頭頂的太陽,白的刺眼,爆炸似的迸發熱量,遊行隊伍裏散發一股熱乎乎臭乎乎的體氣。鄭關西跟一個女孩套瓷,說她跟馮程程一樣,問她們哪來的。女孩是另一個學校的,也是湊熱鬧,壓根不知道這是哪方麵的隊伍。女孩流一個眼色,很嗲地:你說我像馮程程,淨騙人。鄭關西發誓詛咒,說一樣一樣的。羅圈覺得鄭關西睜眼說瞎話忒不要臉,自己犯賤也罷了,還糟踐馮程程,這就有悖道義。不過。那冬瓜臉能長成這樣,也真有想象力,很有點結構主義的意思。過後鄭關西說沒講瞎話,那女孩真跟馮程程一樣——都是女的。鄭關西本名鄭東風,一臉的壞,很賊的樣子。語文老師每次叫學生朗讀課文,都要分配角色,像一台戲,文武生旦一塊出場,好不熱鬧。一次逢上《魯提轄怒打震關西》,鄭東風當鄭關西,老師也壞,揶揄著:你來鄭關西也算是世襲了!由此鄭關西就叫開了。
遊行回來時,羅圈才知道,學校的男生來了大半兒,一個高年級的大哥是人來瘋,想在人前耍威風,敲山震虎,趁機立萬兒,就找一個小有名氣的混混開刀。誰知那小混混早拜在和尚的門下,偏偏和尚正跟幾個兄弟在路邊吃西瓜呢……那一場混戰打得烏煙瘴氣。羅圈本來看熱鬧的,卻不知怎的給卷進去,更不知怎的稀裏糊塗給抓進分局,連同和尚,及幾個稍有名望的前輩。羅圈他媽接他出來的,一路哭著嚎著卷著,驚動了一條街。羅圈他媽愛占小便宜,去誰家串門,總要偷你一把蔥,順他幾瓣蒜,連發卡鞋墊褲夾子亦未能幸免,嘴還破,東家出,西家進,販賣各家秘密,臨了還一再囑咐別亂說啊,一肚皮的三八經,鐵西若修撰野史,稗官一職非她莫屬。經過羅圈他媽這麼一路又哭又嚎又卷的炒作,進而大家相信這條街上出了一條可與和尚分庭抗禮的好漢。
及至羅圈意識到自己鹹魚翻身,有了身價,就覺得缺點什麼了。缺什麼呢?嗯,大哥走路都是八字步,拽得屌毛朝天,他就照葫蘆畫瓢。也是該著,這天,羅圈邁著蹩腳的八字步上街,對麵過來一個橫小子,叫著:我操你挺拽啊哪兒的你。羅圈本想硬氣點,一張嘴卻泄了底氣,軟囊囊地說我北街的,剛從分局出來,怎麼了大哥。橫小子說北街的你裝什麼蛋,劈麵就一拳。羅圈抱頭就跑,生動地詮釋了一句成語,抱頭鼠竄。往後,隻要羅圈邁著八字步招搖過市,就會冒出個橫的揍他,再次生動地詮釋了一句歇後語,老鼠過街。一來二去,整個鐵西都知道了北街有個挨揍上癮死不悔改的缺心眼兒。別人因為打人出名,羅圈卻因為被揍出名——反正是出名了。
羅圈的名氣漸漸大了,也自覺打開了一點局麵,眼下亟待解決的卻有三件大事:一,投靠和尚,還是投靠許三炮?或幹脆另起門戶,形成鼎足之勢?他隱隱覺得後者似乎不可行。二,網絡兄弟,擴張隊伍。三,拿下藍苓。
羅圈對鄭關西全盤托出,叫他幫著謀劃,哥倆要摽一塊,在江湖上創一番事業。鄭關西說沒得挑,隻有投靠和尚,因為許三炮那頭沒人引薦,鄭家後院的胡漢三跟和尚混的,能遞上話,又有在分局的一麵之緣,成功率高些。至於招兵買馬,低年級的幾個壞小子膽子大,手也黑,倒是可造之才。藍苓嘛,不急,隻要咱混出個名堂,女人就會上來倒貼。
羅圈吸一口煙,沉吟著。盡管他清楚鄭關西分析的透徹,有理,卻不願立刻表示讚同,那樣就落了身價。羅圈沉吟的同時,腦子裏勾畫著一幅未來的藍圖,黑風衣黑墨鏡的羅圈漫步在大街上,風衣的下擺被風兜起,獵獵飄舞,一票扈從一律黑西服,豐豔的藍苓挎著他的胳膊……羅圈把《英雄本色》裏小馬哥的鏡頭一番剪接,然後換上自己的臉……
當羅圈穿上黑風衣的瞬間,猶如蟒袍加身,一下子就入戲了。
黑風衣,其實是爺爺留給羅圈的黑大氅,給他撕掉兔毛領子,掏出棉花,抖一抖,棉絮如雪裏,呼地揚起披在身上,對著鏡子,斜叼香煙,反複模擬周潤發各種情形之下的表情和神態。
羅圈穿了黑風衣,甩開大步,直奔鐵西糧店旁的利君小吃部赴會。
七月,午後的陽光最烈最毒,烤得裸露的肌膚灼痛,路邊柳樹楊樹的葉子也蜷曲著發蔫兒,沒精打采的,整條街都似乎都在昏昏沉沉的打盹,隻有小巷深處一個磨剪子鏹菜刀的聲音悠悠回蕩。黑風衣黑墨鏡的羅圈從水房一角出場,昂首闊步,身後跟著一直伸了大拇指的傻子拉巴。拉巴伸大拇指倒不是欽佩羅圈,而是一種習慣,一種下意識的反應。拉巴大著羅圈五六歲,成名較早——傻子拉巴名冠鐵西!拉巴六歲那年發燒燒了三天四夜,引起腦膜炎,個子雖然沒耽誤長,足有一米七八,還胖,身上的暄肉一摞一摞的,可智商永遠停在六歲上了,不跟他說話,看不出異樣來。他胸前永遠掛著他爸爸做的木頭盒子槍,槍身磨的油亮,那麼靜靜地看著你,目光幹淨得令人心疼,你一跟他說話,他就朝你伸大拇指,再就一笑,羞澀地跑開了。按他媽的話說,拉巴認家,也不流口水,也不往鍋裏拉屎撒尿,拉巴隻是有點笨,不傻。羅圈身後跟著拉巴,拉巴身後是些六七歲的孩子。有這麼一眾扈從,羅圈顯得氣勢如虹。
羅圈此次宴請胡漢三,鄭關西主持,新收的三個小弟打橫作陪。本來是四個小弟,四大金剛,好說好聽也有派,可其中一個變節了,四大金剛成了三腳貓兒,喪氣。所以,羅圈默許拉巴跟著來,以借這大個頭兒壯壯聲勢。
胡漢三根本沒看得起羅圈,三伏天穿黑風衣,這他媽不缺心眼嘛?左右也幹閑著,蹭頓酒喝,吹吹牛,找個樂兒。他憋著笑,煞有介事地說些江湖軼事,以助酒興,同時也沒忘了稱讚這個後起之秀。
宴請了一次又一次,每次胡漢三都大談江湖軼事,就是不接引薦的茬口兒,逼急了,就說和尚那頭應了,隻是這幾天處理小客車的事兒,沒空開壇……
自此羅圈以和尚的兄弟自居了。
羅圈沒想到胡漢三會誑他,以為有了投靠,又收了三個兄弟,也有了追求藍苓的自信和資本。可怎麼追呢,當麵明挑,不妥,萬一拒絕呢,路就堵死了。還是側麵迂回為上,羅圈決定以情書叩開她的芳心。怎麼寫呢,他又犯難了,我愛你,太露骨,喜歡你,太淺白,我要你,太他媽流氓……羅圈突然發現,世上的言語完全不能詮釋對她的思念和深情。一見她,好不容易積攢的自信和勇氣便煙消雲散了。藍苓性子潑,沒個女孩通有的矜持和羞怯,男同學都喜歡逗她。羅圈每次看她因為男同學的逗弄而放肆的大笑,心如刀絞,對那些男同學即羨慕,又痛恨,嫉妒的滋味如同心裏盤一條毒蛇啃噬著。一次她跟男同學瘋著,鬧著,冷不丁踢了人家一腳扭身就跑,東繞西繞,想也沒想就躲到羅圈身後,把了他的肩,伸頭探腦嘻嘻哈哈的,一陣熱乎乎的口氣在羅圈耳窩兒吹散,肉嘟嘟的乳房在他脊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像挑逗,更像挑釁。可憐的羅圈雷電擊穿一樣,思想意識瞬間降至零狀態。在夜裏的黑暗中,他細細回憶她的呼吸,她的氣息,她的肉感,有了第一次夢遺。
羅圈的情書寫的纖塵不染,全賴以無意間獲得的那本外國文學作品選,起先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看著看著就掉進去了。深夜,萬籟俱寂,他的精神世界卻光彩異常,一會雲垂海立的壯闊,一會傷心欲絕的悲傷,一會山窮水盡的絕望,一會柳暗花豔的明麗。此刻的窗外,繁星點綴的夜空那麼浩瀚,無垠,深邃,羅圈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東西湧動,連忙爬起,以筆為媒,一片摯誠之情流到紙上。那一刻,到底是給藍苓的情書,抑是寫給另一個自己,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