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9
四川的方言
◎黃 裳558
在成都先後碰見兩位作家,沙汀和李劼人。他們都是川人,在他們的作品裏運用的都是四川方言,而且都用得那麼好,可是也都從各方麵聽到過一些不完全相同的意見,給他們帶來了一些工作上的困惑。於是在閑談中間就很自然地牽涉有關四川方言,以及在文學作品、戲劇藝術裏運用方言的問題,進而談到語言規範化……
題目是很大的,可是談得卻很零碎。好在這裏並不預備做什麼語言學論文,我隻是想把這些非常有趣而且也的確十分重要的看法寫下來。
他們兩位都不想聽取某些批評家的意見,把自己的語言文字風格生硬地“規範化”起來,造成“平直易解”但“味如白開水”之類的東西。這個前提是鮮明的、一致的。
文學作品是作家用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來的。在執筆思索的時候,作家往往先要在自己的腦子裏述說一遍或若幹遍,成熟了,然後落筆。在這個過程中,作家所使用的往往不是什麼“普通話”、“外國語”……而一定是自己最熟悉的、日常在使用著的語言。這個經驗,是每一個寫東西的人都有的。
沙汀說,在他的作品裏,四川方言的蹤跡不隻是出現在人物的嘴裏,即使是在描寫風景、鋪敘情節的地方也都有著方言的痕跡。換句話說,文章中的每一句話的句法構造,也都脫不了方言的規律。
要說文字中有什麼風格,這應該就是一種重要的因素吧?所以沙汀說,有時候一篇作品寫好了,要改,往往就會碰到說不出來的困難。在一個句子裏,換掉一兩個字(自然是方言),整個句子的味道都變了,甚至都不通了。他在這種時候就深深感到痛苦。
他舉了一個例子。四川人有一個特別的字眼,活在人們的嘴裏——“踹”。人們常說:“看這個小旦在台上踹!”如果換上“扭扭捏捏”四個字,無論如何也傳不出原來的神氣,而且又是那麼囉唆。
沙汀又舉了“唐僧肉”這個詞,也是四川人常用的。那含意十分豐富而且極有風趣。如果換上普通話,幾十個字也寫不清楚,而且一定也抓不住原有的豐神。(這個詞應該是形容一個容易被欺,給人家占便宜的人的。就像《西遊記》裏所說唐僧的肉那麼好吃。)
至於談到四川話,特別是成為四川標準方言的成都話與普通話的距離問題,李劼老為記者做了一番有價值的敘述,倒是帶著相當濃鬱的學術氣息的。
李劼老說,自從明末兵燹以來,所謂真正的四川人,是已經很少,甚至已經幾乎沒有了的。四川的大城市,像成都、重慶……真正明朝以前的土著就幾乎沒有。可能在邊遠縣份或少數民族地區還存在著真正的古四川人的子孫。像現在樂山縣靠屏山山區的幾個鄉裏,他們說的話不但成都人不懂,就是樂山人聽起來也異常吃力。川南話裏,可能還保存著真正的四川古語。
現在的四川人,特別是成都等幾個大城裏的人,大抵是“客家”,也就是中原各省的移民,於是那語言就集合了各省方言的長處,綜合而成了新的方言。一般來說,四川話明快有力而又俏皮,這些優點可能就是經過一番綜合提煉以後的結果。王湘漪說過成都的風俗飲食,北多而南少的話,是極有根據的。兩部用北京話寫的著名小說,《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那裏麵就有很多方言是為成都人所共同使用的,那些名詞在成都也都存在。不同的隻有一點,在讀音上是有些轉變的。同樣,江浙方言、福建客家話、廣東方言裏的一些詞,也都流傳到四川來,不過讀的時候所用的是成都官話的讀法。這樣,這些話的細胞就又都在四川方言裏生根了。
李劼老說起他在二十多年前創造出來、現在都已經成為普通用語了的幾個字。像現在大家都在使用著的“搞”字,本來應該寫作“攪”字,但是變成“搞”字以後,那含義就變得更為豐富。“垮”字也是的。這些字都是四川的方言,可是簡單有力,含意豐富。一旦創造出來,遂即為人民所接受。這種由土語方言過渡到普通話的情況,往往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又有什麼不好呢?
關於文學語言會使普通話獲得滋養,豐富起來的看法,他們兩位是一致的。目前的情況,是文學語言過分貧乏,而不是怎樣過於豐富。因此現在的問題,就不是用“規範化”的刷子把文學語言刷得更蒼白;倒正相反,應該培養、愛護,使它逐漸更加豐富,從而使普通話變得更有活力。
在這個問題上,漢語規範化和文學語言的豐富是不但並不矛盾,而且還是互相起著幫助的作用的。可惜的是目前有些編輯同誌的看法太死了,體會政策的精神太片麵了,在文學語言的問題上,也生硬地“統”,於是就產生了種種惡果。
沙汀還指出普希金的著作在俄羅斯語言的豐富上所起的重大作用。目前中國不是有了過多的普希金,而是根本還沒有。
自然,這裏所指的方言是美麗、明快、有力的,不是那些晦澀、低級、有缺陷的東西。
寫四川人就難免說四川話,寫士大夫就難免說咬文嚼字的話。李劼老說他的兩本小說出版後曾經接到讀者來信,說有些人物滿口文縐縐不易看懂,希望改成白話。其實,老酸就不能不拽文,在一個作家來說,這真是無可如何的事。
李劼老說他寫《死水微瀾》時,頗花費了些心力的是人物的語言。因為是五六十年前的故事,所以人物的嘴裏就絕對不能出現清末民初的用語。他也接到過這樣的讀者來信,說有些人物嘴裏的新名詞用得不很得當。這樣的指摘,在我看來,倒應該算是對作者的讚譽。
成都話裏包含了非常豐富的“詞”,這些“詞”往往都帶著濃鬱的“時代色彩”、“階層色彩”。民國以前,一般語言的用法就和今天的不同。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用語,婦女也有她們自己的用語,袍哥說的江湖黑話,各行各業說的行話、歇後語、喻話,真是豐富極了。
聽一個作家深入地談這樣的語言問題,真使人激動。
李劼老說在“函海”裏曾經收過一部明人撰著的《蜀語》,他曾經拿來仔細地和現在的語言比勘過,發現有些詞依然存在,有不少卻已死亡了。三十多年前,有一個四川人編過一本《說籟》559,把四川土語中一個字起十幾字止的都集合起來,石印於世。這書實在是一部有用的書,可惜現在也變成孤本了。語言學者實在應該在這方麵多下些功夫,把各地的方言都做一番記錄、整理。這對作家說來,實在是功德無量的事。現在的作家,想寫一個吃飯的場麵就很困難。菜名都知道,可是這些隻活在人民的嘴上,要寫下來就困難。一部新的“雜字”書,是應該編輯出版的。自然不必像章太炎《新方言》那麼古雅。在成都飯館裏,經常可以聽到“臊子麵”的喊聲。這“臊子”,就是放在麵上的肉末,聽了不禁使人想起《水滸傳》魯達向鄭屠臉上像雨點似的灑過去的一陣臊子。據劼老說,這個字之古,還不僅可以推到元明之際的水滸時代,早在唐代編纂的字書《廣韻》裏就記載了這個字——“臚”了。
其實這種古老的民間使用的雜字書,今天也還並不曾絕跡。在成都的街上,還偶爾可以遇見這樣的老人,身穿長衫,腳踏草鞋,手裏拿著一個四根橫木釘起來的架子,架子正中有一根直豎著下麵鑲著鐵尖的木柄,隨時可以在地上插起。架子橫木上懸著一本本小小的木刻小書。這裏麵有川戲唱本,有洋琴詞,也有《小菜歌》(即菜名雜字)這一類的通俗書。
我就在這樣的流動攤上買到一冊木版小書,書名是《江湖滑稽笑話》,裏麵卻寫著“時派言子”。是辛巳年出版的。
小書的內容是一些四川方言歇後語的記錄,後麵還附有“菜蔬言子”、“賭博言子”、“曲牌言子”。摘錄幾條在這裏:
照像鏡內看人——倒起在
郵政局送片子——遠傳名
飛機上摘星宿——增差不多
觀音菩薩下河——滾慈悲
朱太祖的臉——翹麵
看這裏已經提到飛機、郵局、照相機,可見時代已不很古;而書係木刻,又並非近時之物。足證四川話新創“語彙”的時代感,是既敏銳又強烈的。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六日於成都
選自《海上亂彈》
李劼老與川劇《臥薪嚐膽》560
◎蔣維明561
一出川劇,曾獲得四川鄉土文學巨匠李劼老和沙汀老的關懷、扶助、獎譽。李劼老並將它推薦給來蓉的葉聖陶,葉老看戲後稱讚它獨辟蹊徑“迥不猶人”。
這出戲便是1960年10月1日由成都市川劇院為建國11周年隆重推出的新編大型川劇劇目《臥薪嚐膽》,在錦江劇場連演一個多月,場場滿座,現將此劇的醞釀、創作、演出、效果等方麵的情況,追述於此。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國遭遇嚴重的“三年困難”。境外敵對勢力又對我國虎視眈眈。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發憤圖強成了時代的最強音。時任省委統戰部部長、成都市市長的李宗林定下決心,要搞一出鼓舞人心,危而後濟的川劇,將越王勾踐的故事提了出來,讓創作人員討論落實。當時已是1960年7月,李市長建議就將此劇作為10月1日建國十一周年的獻禮劇目。時間緊、任務重,市川劇院院長羅淵組織創作組集體討論,集思廣益,為加快進度,遂指定徐文耀、王誌秋、吳伯祺、蔣維明四人負責此劇創作。
此前的1959年國慶十周年川劇晉京獻禮演出,重點劇目《鴛鴦譜》《拉郎配》修改時,李宗林為了提高劇本的文學性、影響力,曾經邀請川籍名家李劼人、沙汀參加《鴛鴦譜》和《拉郎配》的修改、加工,“動口又動筆”。劼老、沙老酷愛川劇,欣然命筆,使之增色。所以,這一次如何偏寫川劇《臥薪嚐膽》也要隨時向李劼人、沙汀彙報,共同拿脈。李市長還說:“已和沙汀聯係,向省文聯圖書館借出《吳越春秋》等古籍,供創作組閱讀。”
於是,華興正街錦江劇場會議室便定成了創作組的攻堅陣地,一麵找出傳統劇本中有關的一些資料,一麵去省文聯借史籍。
因為筆者(蔣維明)是學曆史專業的,奉命去布後街二號省文聯——曾經是四川督軍熊克武的公館。走了幾重院落,又經過由水池、假山、亭榭構成的花園。翻過一座木質天橋,下到新巷子那邊的一座庭院,我見到沙汀,他已從文聯圖書館將《吳越春秋》等古籍借出,放在書桌上,囑咐創作組多了解戰國的曆史背景、人物稱謂、風俗民情,寫曆史題材要營造曆史氛圍……
創作組一麵閱讀有關資料,一麵討論如何處理這一題材。當時形成兩種意見:其一,主要依據傳統川劇劇目中的《會稽山》《姑蘇台》《戰萬山》《托國入吳》《打令牌》以及西施的故事,可以聯綴起來,經過再加工,成一整體。如此,可寫成上、中、下三本連合戲。其二,另起爐灶,即整個舞台隻是正麵表現越國君民上下一心,奮發圖強的場麵,把吳越戰爭中吳國一方推往幕後,分為幾場,一個晚上(三小時以內)演完。
兩個方案都寫了詳細提綱,分別送與李市長、劼老、沙老審閱。很快,他們三人一致同意采用第二個方案,不寫吳王、伍子胥和西施美人計的故事,專寫臥薪嚐膽、抗防強敵的愛國精神。
為了爭取時間,創作組四位編劇根據統一的提綱,每人分寫兩場戲,再互相討論、修改、統一潤色。隨即連更宵夜交付專人刻臘板、油印、裝訂成冊“一條龍”,以最快速度交到導演、演員手中。
劇院安排了強大的導演、演員、舞台美術人員陣容。導演是經驗豐富的熊正堃老師,主要演員有:藍光臨、陳書舫、周企何、謝文新、薛紹林、蔣俊甫、田國忠……經過緊張排演,又經李市長、劼老、沙老和市文化局領導審核後,於1960年10月1日在錦江劇場公演,受到觀眾熱烈歡迎。
新編《臥薪嚐膽》的故事開篇是:越國臣民迎候國君歸來,勾踐青衣罪服,自吳國獲釋歸來,悲憤、羞愧,無地自容。跪拜太廟,請出皇冠、龍袍,又將祭祀太廟的牲畜剖開,分胙肉與臣民,自己獨取其膽,表示不回宮廷,要在山間茅屋居住,臥薪嚐膽,誓報國仇。
這是開頭,單折叫“越王回國”,借鑒了傳統川劇折戲《打令牌》,唱、做、念、打,表現勾踐跌宕起伏的情懷,感情極其複雜:悔恨當初耽於安樂,不防強敵入侵,越國大敗請降,自己被擄往吳國做罪囚,自己以“洗馬嚐糞”的偽裝恭順,服役三年,才得獲釋。歸途中,但見因吳王掠奪越國財富索取貢賦,使得百姓窮困,鶉衣百結,麵有菜色,饑寒交迫,使他痛心疾首。他要報仇雪恨,重興家邦,臥薪嚐膽,發憤圖強。
以下,劇本安排“議事決策”一場,越國君臣,商議國策,發展農桑,修好各國,“十年生聚,十年教養”忍辱負重。“采桑識民”一場寫君夫人與宮娥們,采桑織布,與民間婦女交流,了解民間疾苦。又寫越人工匠,以祖傳的秘方煉就鋒利的“鈍鈞劍”呈獻勾踐,希望他身佩寶劍,以刎吳王之頭……
劇本另一重點場次是“臥薪嚐膽”,寫勾踐在會稽山中草屋木榻上批閱本章,正自慰於軍民齊心,越國初見升平氣象,百姓能夠豐衣足食,人口增加,眾兒郎勤習武藝……誰知吳王夫差,又派武將來催繳貢賦,而且又提出增加索取女子玉帛。勾踐又一次經受強烈的痛苦煎熬。吳王欺人太甚,忍無可忍,自己欲與他再決一死戰,不惜魚死網破!不可,不可,現在敵強我弱,不能以卵擊石,還需強忍怒火、偽裝恭順、麻痹敵人。忍,“心字頭上一把刀”,苦呀!苦。於是勾踐將目光投向懸掛於棚屋中間的苦膽,他走向苦膽,他用舌頭舔向苦膽……悲涼、深沉地唱:“事到此,我還須忍、忍、忍,休得要衝冠一怒誤蒼生!”
皇天不負苦心人,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養”,越國強盛了,終於戰敗了吳國,逼使夫差兵敗身亡(戰爭場麵,幕後處理,舞台上隻表現越軍鬥誌昂揚,兵強馬壯,奮勇殺向沙場)。
李劼老、沙老十分關注這個戲。劼老還向來蓉度假的文壇名宿葉聖陶推薦此劇,葉聖陶觀看川劇《臥薪嚐膽》的演出後,盛讚它獨辟蹊徑、“迥不猶人”(詳見後文)。
為了進一步了解劇情,筆者憑記憶將《越王回國》的主要唱段記敘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