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1年10月,在聽好友科諾(Julius Knorr)彈了波蘭人肖邦的《莫紮特“唐璜”主題變奏曲》(Op.2)後,我激動萬分,當晚就寫下了一篇以“大衛同盟”成員們的討論為形式的情景樂評——《作品第2號》,向依然沉醉在羅西尼歌劇中的德國音樂界宣布:“脫帽,向天才致敬!”我把這篇文章投給了《大眾音樂報》(Allgemeine Musikalische Zeitung),刊登於1831年12月7日。總編把我的這篇文章和另一篇對這首變奏曲唱反調的樂評放在一期,該作者鼓吹肖邦的這首作品隻是“姣好地反映了老式風格”,充斥著“炫技和華彩”。多麼短見,多麼迂腐!為什麼我們對年輕人閃光的才華如此漠然?!其實,我在《大眾音樂報》已經投稿無數,卻鮮有登載,說明我的思想和文風,或是說我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本身,和那裝腔作勢、附庸風雅的主流根本就是格格不入,很難在這個被權威壟斷的刊物發出自己的聲音。於是,我和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們決定創建一本自己的刊物,來挑戰這全民癡迷於空洞炫技而看不到音樂之靈魂的歪風邪氣,重現莫紮特、貝多芬和舒伯特時期的輝煌!
1834年4月,在恩師維克和親如兄弟的舒恩克(Ludwig Schuncke)的協助下,我的《新音樂雜誌》(Die neue Zeitschrift für Musik)創刊了。從此,我用理想之師“大衛同盟”,慷慨讚揚那些敢於創新的天才如肖邦和柏遼茲,對那些平庸空洞的炫技、為製造崇高和喧囂而無所不盡其極、用音樂嘩眾取寵的所謂創新之舉,則發出質疑之聲。雜誌上的每一篇文章幾乎都是我這個主編親自執筆的,常用的筆名就是“大衛同盟”的核心人物:弗洛倫斯坦和尤瑟比烏斯。其中有少數幾篇是我英年早逝的好兄弟、鋼琴家舒恩克用筆名喬納丹(Jonathan)寫的。舒恩克和我同歲,在創刊當年的聖誕節患肺結核去世了,還沒等到自己的二十四歲生日。一年前,當我得知哥哥和姐夫都死於霍亂時,曾經消極厭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是舒恩克日夜陪伴我,用他的關懷幫助我挺過了危機。我把他的遺像掛在我的鋼琴上,以紀念這位甘苦與共的好兄弟。
同年,我在維克老師的家裏遇見了他的女學生愛斯坦(Ernestine von Fricken)。她是波西米亞貴族弗列肯(Fricken)男爵的養女。我們很快墮入情網,並秘密地訂婚。愛斯坦的養父弗列肯男爵接受了我們的訂婚,也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原來愛斯坦是男爵姐姐的私生女,雖然被他領養,卻沒有資格繼承他的財產。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打擊——妻子無法繼承財產,意味著婚後為了賺錢養家,我可能要回到法律行業去賺薪水!我被這個可怕的前景嚇壞了,愛情輸給了現實。懷著愧疚,我向男爵提出反悔,取消訂婚。出乎我的意料,他們父女居然接受了,完全沒有指責和刁難。多年後,當嶽父維克不惜運用法律手段阻止女兒克拉拉和我的婚姻,請求男爵出具對我不利的證詞時,被他正直地拒絕了。無論在情在理,我對他們父女都是虧欠的。1837年,我取了男爵先生所作的一段旋律進行變奏,寫成一部得意之作——《交響練習曲》(Op.13),這是後話。
這一年,我寫了一部比《蝴蝶》更加成熟的套曲《狂歡節》(Carnaval,Op.9),用愛斯坦的出生地、波西米亞的小鎮阿什(ASCH)的四個字母,效仿巴赫的B-AC-H樂旨,寫了二十一首小曲,每首小曲代表一個人物,他們戴著麵具穿梭在狂歡節的化裝舞會上。其中有和市儈、狹隘的腓利斯人作鬥爭的大衛同盟、同盟的核心戰士弗洛倫斯坦和尤瑟比烏斯、肖邦和帕格尼尼、以帥氣的克拉拉為原型的賈琳娜(Chiarina)和我美麗戀人愛斯坦的化身愛斯黛拉(Estr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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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克拉拉點燃愛火是在1835年茨維考的一場音樂會。當年九歲的小女孩現在已經出落成十六歲的花季少女,她的台風、演奏、身姿和容顏都散發出一種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女性魅力。在我們朝夕相處的日子裏,曾經有那麼多愉快的回憶——她讀我的文章,彈我的作品,用無比清澈的眼睛望著侃侃而談的我。那時,我並沒有在意一個孩子對我的崇拜,而現在,經曆世事的我越來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我要一個能夠理解我的才華,慰藉我孤傲靈魂的伴侶,而克拉拉就是上帝為我而造的夏娃。於是,我們開始瞞著她爸爸,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樣在夜晚幽會。但不久,我們的戀情就被維克老師發現了。他暴跳如雷,逼著我們燒毀了寫給彼此的情書,把我趕出家門,不再讓我們相見。
不相見,更相思。通過可信的朋友們,我們開始通信,談論音樂、文學、生活中的瑣事和對彼此無限的思念。每當維克老師帶著克拉拉到遠方進行幾個月的巡回演出,隻要聽到她在某一城市演出的消息,我就會到音樂廳邊上的咖啡館癡癡等候,隻為在音樂會前後望一望她匆匆而行的身影,或者幸運的話,能夠被她發現,悄悄走到我麵前,交換一下深情的目光,或是說上寥寥數語;當我們共處萊比錫時,咫尺天涯的煎熬就更加難耐。我沉浸在漫長的等待中,甜蜜中帶著辛酸,樂思被漫漫的思念所撩撥,腦海裏閃現著無盡的旋律。我來不及捕捉,常常耗盡長夜,記錄下這轉瞬而逝的美麗。
1836年6月,在對克拉拉痛苦的思念中,我寫了《C大調幻想曲》(Op.17)。為了響應在波恩為貝多芬樹立紀念碑的號召,我先後把這部三個樂章的作品投給著名的出版商Kirstner和Haslinger,但都被他們拒絕了,理由是技巧太難,不可演奏。於是,我把這常人覺得不可演奏的曲子題獻給炫技大師李斯特,在他的推動下,布賴特科普夫與哈特爾出版社終於在1839出版了這部力作。當李斯特在1837年到我家彈奏此曲時,心力交瘁的我告訴他,兩年裏我隻聽過克拉拉兩次演奏,最近已經長久沒有收到她的來信,看來這苦戀可能難以維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