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以致遠
聽樂記
作者:劉雪楓
在我知道的人中,名“安寧”的有幾位,但是鋼琴家安寧卻隻有一個。他對我來說,不遠也不近。說不遠,是因為六七年前在三聯書店引進出版音樂評論家焦元溥的鋼琴家訪談錄《遊藝黑白》一書,安寧是少數幾位被列其中的華裔鋼琴家,其師承及談吐風格予我印象深刻。隻是從我知道安寧至今,仍無緣領教他的音樂魅力,這倒使我與他的距離越來越“不近”了。
2014年12月一到,便有兩位朋友向我提起了安寧。一位是國家大劇院的工作人員,她對安寧音樂會的節目冊撰稿讚歎有加,於是便提到了焦元溥;一位是我的老朋友,他盛邀我去欣賞安寧的音樂會,他很看好安寧,希望知道我的客觀評價。
與我不遠亦不近的安寧突然成為我的期待,這種期待很有意思,我到底想在他的音樂會上聽到什麼呢?
入場時拿到了節目冊,好家夥!上半場的曲目真是“任性”。極少被演奏或錄音的貝多芬《C小調原始主題變奏曲》作曲家生前都不許出版,據說是不喜歡;貝爾格的《奏鳴曲》(Op.1)對聽眾和演奏者都構成考驗;拉赫瑪尼諾夫的《科萊裏主題變奏曲》倒是有足夠的可聽性,卻也同樣需要聽眾的耐心,安寧對此有所準備嗎?
高高瘦瘦的安寧很隨意地出場了,似乎也比較隨意地坐在鋼琴前,未等聽眾席安靜下來,貝多芬的八小節“恰空”式樂句便自然地流淌出來。在接下來十幾分鍾的時間裏,三十二個變奏如晶瑩的珠玉和溪流飛濺的浪花以極陌生的美感和久別重逢般的狂喜,毫無滯礙地擁抱了它仍處惶恐狀態的受眾。等一下!我有許多話想說,但是,它那麼快就結束了。好!更刺激的貝爾格來了。安寧在節目冊裏對焦元溥說他有八年沒彈它了。旋律、調性、和聲、結構,彙成玲瓏剔透的美妙琴音,一下子令人應接不暇。如果說,剛剛發生的貝多芬奇幻色彩尚罩以“亞光”的蔭翳,那麼,貝爾格原本恪守概念的工整早已被溢出邊界的豐富樂思所淹沒。安寧的演奏從容、內斂、純淨,觸鍵的雙手優美飄逸,潔淨的音符如出水芙蓉般在空氣中遊弋升騰,逍遙恣肆。實際上,安寧控製了每一種聲音的微妙,他如魔術師一樣用“魔音”把聽眾迷住,僅就這兩首作品所帶來的聲音豐富性和刺激性,已經超過古典與浪漫時代的任何一首奏鳴曲了。
下麵來聽一首充滿幸福感的歌謠。來自古代葡萄牙的歌調“弗利亞”經過無數巴洛克作曲家的改編,尤以意大利作曲家科萊裏的小提琴奏鳴曲最為流傳甚遠。拉赫瑪尼諾夫的《主題變奏曲》作於1931年,是他最後的鋼琴獨奏作品,與樂隊版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一起,堪稱拉赫瑪尼諾夫“晚期風格”雙璧。安寧有非同尋常的“肖邦底子”(雖然要到下半場才能領略),彈奏這首拉赫瑪尼諾夫向肖邦做最後致敬的“變奏曲”可謂集中釋放,揮灑自如。無論是力度變化和踏板運用,還是色彩鋪陳、明暗分配,都是極有分寸,精研考究,無一絲誇張和放縱。我隱約記得安寧曾經在與焦元溥的對談裏提到他的老師或者他老師的老師從來不彈拉赫瑪尼諾夫,理由是不會轉調。這首《科萊裏主題變奏曲》的二十個變奏幾乎都在D小調上,卻成為安寧的最愛之一。作曲家在這裏將自己對鋼琴的畢生體悟濃縮,安寧細膩而精致的刻畫讓聽者無不為音樂表現的登峰造極境界而歎為“聆”止。
安寧雖有“鋼琴詩人”之稱,我在上半場感受最多的卻是寫意加白描的散文意象,自得妙曼又濃淡相宜。詩一樣的肖邦在《夜曲》(Op.55 No.2)和《B小調奏鳴曲》中令人耳目一新,這是讓我大呼快意的下半場。當然,這種快意也有一個前提。照我從前的感受,《B小調奏鳴曲》的四個樂章之間如果總是受到任性的七零八落的掌聲幹擾,我一定認為這部作品被毀掉了。但是安寧不僅沒有受到絲毫幹擾,而且始終牢牢控製場麵,他的音樂結構精當,內在張力如暗流湧動,更可見他內心之沉靜,音樂塑造能力之大氣、唯美。他的肖邦格局在我看來是華人中最大的,所以他的《B小調奏鳴曲》既不乏史詩感,又道盡人世滄桑、情感波瀾。安寧的音樂氣象總是出人意表,卻無大逾矩。他對音樂充滿敬畏,可謂全心投入,殫精竭慮,而他又對聽眾充滿誠意,不做一絲妥協,亦沒有半點怠慢。
其實對於大多數現場聽眾來說,即便曲目相對偏門,但隻要音樂是真的好,就一定會不僅喜歡,而且著迷。高水準的聽眾隻能這樣產生,不是說教,不是灌輸,而是真正的音樂家,真正好的音樂,潛移默化地去影響。
因為安寧的音樂會,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對音樂家,對受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