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銘麟

弗洛伊德曾說過,任何五官健全的人必定知道他不能保存秘密。如果他的嘴唇緊閉,他的指尖會說話;甚至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會背叛他。

1.少女的眼睛

“請問,有沒有看到我的一隻眼睛?應該就落在這附近了……”

那些眼睛被包在防水紙袋裏,外麵還有一層防壓的塑料泡泡膜。這些東西和一張寫著製作方法的紙是隨快遞從日本寄來的。源於一個網名叫風鷹的日本網友。

眼球是用紙粘土做的,在瞳孔部分用了不知名的顏料,顯得非常生動。他在微博上上傳的圖片是把它們裝在杯子裏,俯視拍攝的,感覺非常新奇。於是我恬不知恥地向風鷹同學索要了兩包眼睛。藍色的和茶色的,每包50顆。算起來是50人份。

“謝謝,眼睛已收到。”我通過郵箱發出感謝。這個網友並非網蟲,比起經常在線的我來說,我隻能隔幾天才收到他的回複。

準確的說,給我的生活帶來變化的並不是這100顆眼睛,一切似乎都是巧合,忽然所有的事情都與眼睛扯上了關係。以至於現在我不得不捂著眼睛乘車趕往醫院。

那麼從那個周末的下午我正把眼睛們裝進玻璃容器說起吧。我跪在窗台前,把眼睛們放入玻璃容器。看起來美極了。我不知道人真正的眼睛有多大,隻感覺眼前這100顆規格一樣的眼睛有些小。心裏不免好奇真正的眼睛到底是多大的?到底是不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我透過窗子看到一個女生蹲在路邊,車子雖然不多但是都飛速地從她身邊擦過。她似乎在尋找什麼,在柏油路麵上摸索著。

就當我把裝滿眼睛的小罐子放進書櫃裏返回窗口之後,發現女生周圍已經圍上了一群人。那群人,像是圍觀落水之人一樣將那個女生圍在中心。而且那個中心還在隨著女生不斷移動的位置而移動。

終於,那個女孩暈倒了。暈倒前我聽到她尖叫道:“眼睛!”

是的,那個女孩的眼睛掉出來了,滾落在地上,被車子壓過後已經粘在了柏油路麵上,不仔細看已無法分辨它原來是人的眼睛。在下樓買零食的時候我特意在那裏駐足,和其他頑童們一起圍觀那隻被壓扁的眼睛。有的小孩甚至想用樹枝把貼在地麵上的眼睛摳出來,被看到的大人及時製止了。然後那個大人,把他們,連同我一起趕走了。

我需要買一袋媽媽囑托要的食鹽,外加晚上想吃的一些零食,聽到雜貨店老板和他的妻子正在與一些人聚在一起談論剛才的事件。因為想聽聽,所以便減慢了挑零食的速度,在貨架前一邊裝作猶豫一邊側耳傾聽。

“那女孩兒是旁邊洗車房老板的小女兒,昨天還來我這裏買東西呢。沒想到今天在家門口出事了。”雜貨店老板說。

“眼睛怎麼就突然掉出來了呢?”

“誰知道呢,我看到的時候還以為她趴在地上找什麼呢?因為是站在後麵,所以沒看到她眼睛的狀況。不過當她轉過來的時候真是嚇人啊!血都流了一邊臉了。”一個老太太拎著一筐雞蛋,心有餘悸地說著。

“我以為她瘋了,一個勁兒地喊眼睛,還好我報警了,也打電話給救護車了。”老板妻子似乎並不願再談這件事,退出了聊天的圈子向挑零食的我看了看,說:“你也知道了吧。以後可要注意安全啊。”

“注意什麼?”我抓起一袋奶糖走過去櫃台。似乎這個問題一下子難住了所有大人,他們一時間又不說話了。

“注意安全。”

老板娘的回答讓我很鬱悶,這根本不是答案,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答案。

的確,他們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女孩的眼睛為什麼會脫離眼眶。她沒有遭遇車禍,她沒有其它外傷,沒人知道是為什麼。

“那個女孩兒醒來的時候隻是一直在重複‘眼睛’。”餐桌上爸爸這樣說。媽媽則瞪了爸爸一眼,她討厭爸爸在餐桌上談醫院的事情。她喜歡在餐桌上聽我的考試成績和平時功課。

“那麼,她有沒有說是怎麼搞的?”

“警察問,那孩子也隻是說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突然左眼一黑,然後連帶右眼也看不到東西了,連耳朵都聽不到東西了。”

“是大腦突然間麻痹了吧,因為外傷的疼痛。”我夾了一塊胡蘿卜放進碗裏。

“總之,之後的一切行為她都不記得了。”

“大概是人受到傷害時的應激反應,非理智的。也就是說,換做另一個人,也可能下意識地去尋找自己的眼睛。明明知道自己的眼睛不見了,卻還找自己的眼睛,忘了疼痛和流血的危機,真是不可思議的舉動。”我為自己的分析感到得意。

爸爸隻是對我笑笑,他從不誇獎我,但是他不說,我就認定為這是默認。

“夠了!請安靜吃飯!”媽媽終於忍不住了,打斷了我繼續炫耀的話。

爸爸在離家很近的市三院做眼科醫生,我在離家很近的市十六中學讀九年義務教育的最後一年。媽媽在離家很近的商場開快餐分店。我們原本是很幸福的一家人,當時我卻沒有這種意識。

2.這一屆畢業生

次日上學路過前一天事故的那裏,粘在地上的眼睛已經不知去向,不知被誰清理走了。“無聊。”不經意地吐出這兩個字,然後繼續往學校走。

“你虐待小動物嗎?”

“不不,我隻是把死掉的它們做成標本。”

“真是奇怪,你是在體現自己更人道嗎?真能裝。”

以上是在我前麵一桌的兩個人的對話,前者是養魚愛好者趙星月,後者是標本狂人,方玶。趙星月的魚幾年都死不了一條,所以方玶沒有機會得到趙星月魚缸裏那些美麗珍貴的魚。雖然趙星月家的魚很多,但是印象最深的還是那條紅色的大金魚。它並不漂亮,或許恰恰是因為它的醜陋,當我隔著魚缸在好多條同樣的金魚中看到它的時候,我覺得這魚真是不可思議。一隻比它腦袋都大的應該鼓出來的眼睛卻凹了進去。

據說那條獨眼金魚已經活了3年了,現在還活著呢。

“哪天,把你那條金魚給我做個試驗吧。我也試試能不能移植眼睛給它。”我曾這麼對趙星月說過。

誰也別想覬覦她家的任何一條金魚,她說:“你肯定不行。要是連你都能辦到了,世界上就沒有瞎子了。”

其實她不知道,世界上不缺少醫生,缺少的是眼睛,或者說,是錢。隻有少數有錢人,才能付得起眼睛移植和購買眼睛的費用。

“王澍,聽說小學部有個女孩眼睛掉了,在三院,你有什麼消息沒?說來聽聽。”方玶回頭問我。

“住院呢唄。”明明自己想知道很多,卻不想與別人分享,我總是這樣。

“你告訴我那家夥的情況,我就告訴你怎麼回事。”他狡詐地等我跟他講些什麼。趙星月卻很掃興,直接說了他用來作為交換的條件:“監控錄像裏那時正好一輛拉著鋼筋的工程車輛從她身邊過去,大概是外露的鋼筋刮出了女孩兒的眼睛。不要欺負王澍不看新聞。”

“切。”方玶顯然不甘心這個處處與他作對的同桌,從書桌裏掏出一個小玻璃瓶,說:“看看這個。”

玻璃瓶裏是一片肮髒的東西,像是風幹的泥,卻不是泥的顏色和質地。

見我不明所以,他得意地把小瓶往我桌上一放,說:“這是那女孩兒的眼睛。怎麼樣?你不是很喜歡收集眼睛嗎?”

“你也可以當標本自己留著。”一提到眼睛確實會有點感興趣,但對這種已經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眼睛和方玶的得意,反而一點都不想要眼前這東西。

“你倆真惡心。”趙星月轉身回去不再參與我倆。

這時一隻大手握住了這隻瓶子。我心髒一緊,沒敢抬頭,於是聽見班主任的聲音:“你們兩個怎麼能拿這種東西來教室!”

方玶倒是機靈,說:“老師,我是鬧著玩兒的。這怎麼可能是眼睛呢。”

“現在人家家長和警方正在找那隻眼睛呢,你們都消停點,別又給我惹出什麼麻煩。上次你不就是把什麼蛇的標本拿學校來了嗎?結果還活著!同學家長都找來了,這賬我還沒跟你算呢。”他頓了頓,似乎又向我瞧過來,因為聲音忽然在我的方向感覺到了放大:“還有你,帶什麼眼睛模型來學校,上次校長巡查非常氣憤。”說完腳步聲和聲音就遠去了,但是他那張嘴似乎還在叨叨著什麼:“現在的學生怎麼都這個樣子,我以前上學的時候可……”

我真想問問他,以前的世界真的那麼平靜嗎?以前的學生不會像我們班的胖子一樣捉來青蛙活剝皮然後測試青蛙的跳躍神經嗎?以前的學生不會偶爾因為女同學或者踢球而打架嗎?以前的學生就不會路過陌生人家的時候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門上然後躲起來嗎?以前的學生就不會蓄意地在背後議論某某老師或者捉弄老師嗎?仿佛隻有我們這一屆被認為是一群不正常的學生、不良的學生。

我們的好奇心一方麵被各種媒體渲染,另一方麵被校方壓製。我們不斷地試探,所有舉動被認為是危險的。

“這眼睛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問方玶。

他抓起小玻璃瓶轉過身去,不再理我。

我們學校分為小學部和初中部,中間相隔的隻是一個體育場,來這裏上學的孩子都是住在附近的孩子,所以有時低年級的孩子是自己的鄰居這一點都不意外。那個女孩眼睛發生意外的事件很快就在附近傳開了,學校裏,孩子們聽到有這種事發生也都沒心沒肺的傷心或者歡呼。

隻要是大事件,他們就覺得值得這樣吧。

“為什麼你不敢看老師呢?”趙星月的短信發過來,明明就在前麵,卻發短信說,我很討厭這樣的交流,說實話,我討厭手機,卻又不得不用它。

“因為我害怕被注視。”

“你不是喜歡眼睛嗎?”

“眼睛是眼睛,人是人。一個部件和一個整體是不同的。就好像喜歡發動機不等於喜歡車。”

“好吧,你贏了。”

也許你覺得這都與我先前說的捂著眼睛去醫院毫不相關,我當時也是這麼覺得的,但是此時此刻我不得不忍受著疼痛把這些事情串聯起來。啊,真好,我還能感受到疼痛。我乘上了計程車趕往最近的醫院,沒錯,市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