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感恩親人1(1 / 3)

第三部分感恩親人1

祝趙母王太夫人的壽

——鬱達夫

剛從天台雁蕩旅行了回來,勉強寫成了萬把字的遊記;這中間又有林語堂的來杭,哥哥嫂嫂的來杭,陪他們玩玩自然也費去了我不少的時日,現在偶爾將日曆一翻,十二月竟已過去了三分之一了。日子過去的快,原是一件可驚的事實,而尤其可驚的,是我在這些日子中間,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竟忘記得幹幹淨淨;若今天不翻日曆的話,不看見日曆上記在那裏的必做事件的項目的話,怕這一篇文字,也不會寫成的。

所謂重要的事情,就是今年夏天,於去青島之前,答應為祖姑嶽母做的一篇壽序,當時的計劃,以為從青島回來,天氣總也涼爽了,十一月中無論如何總可以把這篇壽序做好的,所以在日曆十一月末日的空白備忘事項中,記入了這一條要件。

我對於平時杭州人家的那一種做壽做親的鋪張耗費,一向是不讚成的,尤其是那一種隻重儀式不重實際的惡習慣;但這一次的事情,可有點兒不同。趙母王太夫人,是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的三妹妹,今年八十,二南先生的姐妹中間,僅存而健在的,隻有她老人家了;另外的一位四妹妹哩,在雖則還在,但雙目失明,龍鍾老熟,看過去隻像是一個影子。二南先生的對於我,是如何的一位知己,我在學問上,人格上,處世上受了他多少的影響,這一盤賬,恐怕就是用了二十檔的算盤來算,也有點兒不大算得清楚,而這一位三姑母奶奶哩,卻是他生前最親信痛愛的一位同胞的女弟。

三姑母奶奶的聲音相貌,豐度言談,存心才幹,簡直和二南先生是一個樣子(王二南先生的傳,我也隻作成了一半,擱起在這裏),而最使我羨慕得了不得的,是她的那一種健康的福德。雖然是八十歲了,頭發自然是銀絲樣的白,但眼睛還能不戴眼鏡而在燈下讀同文石印本《全唐詩》,牙齒能咬昌化小核桃,腰胸挺直,打起五千文的麻將來,竟經得起兩個通宵;我年未四十,而盤牙掉盡,眼睛亂視,近來且感到了時時的腰痛,本來是不大直的背脊,現在更駝得像督脈傷了的人,這樣來一比較,我想誰也要對我們的這位老壽星發生驚異的吧?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所有,除了長生之外,更還有什麼?就說錢吧,有了幾萬萬,而無人或無力來用它們,那有什麼意思呢?再說權勢吧,名譽吧,你本身的生命若不堅固,那這些附著物將於何處去生根?我對於平常的喜慶鋪張,不大讚成,大半也不去登門拜賀,而這一回卻非去喝它一天酒不可的最大原因,就在這裏。

三姑母奶奶的德性如何,大約另外總有人在那裏之乎者也的讚頌,我可不願意隻用了些形容詞或典故來做空文章。據我所曉得的說出來,卻有底下的幾件細事,是我所佩服的。一,我們的那位祖姑嶽丈,早就去世了;迄今二十餘年,三姑母奶奶非但把舊產守得好好,並且還娶媳婦,嫁女兒,周濟親族,用得很有餘裕的樣子;不久之後,並且孫子也就要娶孫媳婦了。二,三姑母奶奶門前的車夫,攤販,以及那一段的乞丐們,一看見三姑母奶奶立在門口,都會得擠攏來向她去訴苦訴難,拱手作揖的,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三,他們家裏的傭人,個個都是勤工在三十年以上的人;我們初搬來杭州,傭人還用不落的時候,向她去借了一個來用用,這女傭人日日在催我們趕快雇定一個,好讓她回去侍候老太太,仿佛老太太就是她自己的母親。四,前幾年我來杭州,在汪莊的琴室外遇見一位本地的老鄉紳,他於一陣閑談之後,就問起這位三姑母奶奶來,說:“她老人家近來彈琴彈不彈了?杭州的女子,能把《瀟湘夜雨》彈得那麼幽咽的,恐怕隻有她了。”這是對於古琴很有研究的那位老先生的批評。五,她老人家空下來很喜歡念詩;三年前,我自上海來看她,她留我吃飯,飯後也打了四圈牌;在打牌的雜談聲中,她念了四句詩給我聽:

行年七十七,軟硬都會吃,

日日遊竹林,神仙中之一。

這豈不比“煮豆燃豆萁”更真而有意思麼?而她自家還在客氣說:“我是不懂詩的,但像寒山子似的山歌,倒也會唱兩句。”

她膝下還有一位老萊子鶴年娘舅,日日在那裏事母教子,過他的最舒適的生活。今年已經有五十多歲了,而性情的恬淡,說話的樸素,酒興的飛揚,行事的無邪,簡直還像比我年紀要輕,這真是名副其實的老萊子,當然也是三姑母奶奶的老年的福氣。這一回祝壽稱觴,這一回的一定要我寫一篇壽序,本來也就是這一位老萊子的發起。我本想請孫廑才先生去做一篇古文寫一堂屏幅送去的,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自己本也想學學唐荊川歸熙甫的老調,或翻翻類書,做兩句四六出來,使她老人家笑笑的;可是荒疏了二三十年的文言文,向班門去弄起斧來總覺得有點兒不入調。因此就匆匆寫下了這一篇變相的祝壽文,想使這位看不慣白話文的老壽星,好笑得更厲害一點。當然壽對是一定要寫一副的,對句是:

柔比剛堅,如來雲液,

冬行春令,王母蟠桃。

如來的生日是在舊曆的十一月十日。傷雙栝老人

——徐誌摩

看來你的死是無可致疑的了,宗孟先生,雖則你的家人們到今天還沒法尋回你的殘骸。最初消息來時,我隻是不信,那其實是太奇特,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經幾回夢見你生還,敘述你曆險的始末,多活現的夢境!但如今在括樹凋盡了青枝的庭院,再不聞“老人”的馨亥欠;真的沒了,四壁的白聯仿佛在微中中歎息。這三四十天來,哭你有你的內著,姊妹,親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與國內無數愛君才調的士夫。誌摩是你的一個忘年的小友。我不來敷陳你的事功,不來曆敘你的言行;我也不來再加一份涕淚吊你最後的慘變。魂兮歸來!此時在一個風滿天的深夜握筆就隻兩件事閃閃的在我心頭:一是你諧趣天成的風懷,一是髫年失估的諸弟妹,他們,你在時,哪一息不是你的關切,便如今,料想你彷徨的陰魂也常在他們的身畔飄逗。平時相見,我傾倒你的妙語,往往含笑靜聽,不叫我的笨澀羼雜你的瑩徹,但此後,可恨這生死間無情的阻隔,我再沒有那樣的清福了!隻當你是在我跟前,隻當是消磨長夜的閑談,我此時對你說些瑣碎,想來你不至厭煩罷。

先說說你的弟妹。你知道我與小孩子們說得來,每回我到你家去,他們一群四五個,連著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擁上我的身來,牽住我的手,攀住我的頭,問這樣,問那樣;我要走時他們就著了忙,搶帽子的,瑣門的,嗄著聲音苦求的——你也曾見過我的狼狽。自從你的噩耗到後,可憐的孩子們,從不滿四歲到十一歲,哪懂得生死的意義,但看了大人們嚴肅的神情,他們都發了呆,一個個木雞似的在人前愣著。有一天聽說他們私下在商量,想組織一隊童子軍,衝出山海關去替爸爸報仇!

“栝安”那虛報到的一個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間一陣天翻地覆似的鬧聲從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擁著一位手拿電紙的大聲歡呼著,衝鋒似的擁進了上房。果然是大勝利,該得慶祝的:“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裏平安電馬上發了去,省她急。福州電也發了去,省他們跋涉。但這歡喜的風景運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著來的消息給完全煞盡!

當初送你同去的諸君回來,證實了你的死訊。那晚,你的骨肉一個個走進你的臥房,各自默惻惻的坐下,啊,那一陣子最難堪的噤寂,千萬種痛心的思潮在各個人的心頭,在這沉默的暗慘中,激蕩,洶湧,起伏。可憐的孩子們也都淚汪汪的攢聚在一處,相互的偎著。半懂得情景的嚴重。霎時間,衝破這沉默,發動了放聲的號啕,骨肉間至性的悲哀——你聽著吧,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輪黃月斜覘著北海白塔的淒涼?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時見小四小五在靈幃前翻著筋鬥,正如你在時他們常在你的跟前獻技。“你爹呢”?我拉住他們問。“爹死了,”他們嘻嘻的回答,小五摟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滾做一堆!他們將來的養育是你身後惟一的問題——說到這裏,我不由的想起了你離京前最後幾回的談話,政治生活,你說你不但嚐夠而且厭煩了。這五十年算是一個結束,明年起你準備謝絕俗緣,親自教課膝前的子女;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書法,你自學你腕下的精力,老來是健進,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藝術的天才;文章你本來不弱,但你想望的卻不是什麼等身的著述,你隻求瀝一生的心得,淘成三兩篇不易衰朽的純晶。這在你是一種覺悟;早年在國外初識麵時,你每每自負你政治的異稟。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時你還以為前途不少有為的希望,直到最近政態詭變,你才內省厭倦,認真想回複你書生逸士的生涯。我從最初驚訝你清奇的相貌,驚訝你更清奇的談吐,我便不阿附你從政的熱心,曾經有多少次我諷勸你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現文藝的新土。即如前年泰戈爾來時,你那興會正不讓我們年輕人;你這半百翁登台演戲,不論勞倦的精神正不知給了我們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們後生中間的一個。

在你的精神裏,我們看不見蒼蒼的鬢發,看不見五十年光陰的痕跡;你依舊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裏的“逸”的風情——“萬種風情無地著”,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誰料這下文竟命定是“遼原白雪葬華顛!”

誰說你不是君房的後身?可惜當時不曾記你搖曳多姿的吐屬,蓓蕾似的滿綴著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隻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再也認不分明。你常常自稱厭世人,果然,這世界,這人情,那禁得起人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你厭惡的是虛偽,是矯情,是頑老,是鄉願的麵目,哪還是不該的?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你的鋒芒,即使露,也訣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應用,你何嚐放過你自己?對己一如對人,你絲豪不存姑息,不存隱諱,這就夠難能,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的無“執”

無“我”精神。

最可憐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對我說,是你惟一的知己;你,她也會對我說,是她惟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會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徽,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隻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著這萬裏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著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

十五年二月二日新月社祖父和燈火管製

——冰心

一九一一年秋,我們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還鄉的路上,母親和父親一再地囑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裏,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對長輩們不能沒大沒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裏住了下來,我覺得我在歸途中的擔心是多餘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沒有把我當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親昵平等,並沒有什麼“規矩”。我還覺得我們這個大家庭是幾個小家庭的很鬆散的組合。每個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親戚和朋友,比如說,我們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這一年,也許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電燈公司。我們這所大房子裏也安上電燈,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鮮事,我們這班孩子跟著安裝的工人們滿房子跑,非常地興奮歡喜!我記得這電燈是從房頂上吊下來的,每間屋子都有一盞,廳堂上和客室裏的是五十支光,臥房裏的光小一些,廚房裏的就更小了。我們這所大房子裏至少也有五六十盞燈,第一夜亮起來時,真是燈火輝煌,我們孩子們都拍手歡呼!

但是總電門是安在祖父的屋裏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點鍾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電閘關上,於是整個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們剛回老家,父母親和他們的兄弟妯娌都有許多別情要敘,我們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勁,都很少在晚九點以前睡的。為了防備這驟然的黑暗,於是每晚在九點以前,每個小家庭都在一兩間屋裏,點上一盞撚得很暗的煤油燈。一到九點,電燈一下子都滅了,這幾盞煤油燈便都撚亮了,大家相視而笑,又都在燈下談笑玩耍。

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我們這個大家庭是一個整體,而祖父是一家之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過去”的人生

——梁遇春

來信中很含著“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意思。這差不多是失戀人的口號,也是失戀人心中最苦痛的觀念。我很反對這種論調,我反對,並不是因為我想打破你的煩惱同愁怨。一個人的情調應當任它自然地發展,旁人更不當來用話去壓製它的生長,使他墮到一種莫明其妙的煩悶網子裏去。真真同情於朋友憂愁的人,絕不會殘忍地去撲滅他朋友懷在心中的幽情。他一定用他的情感的共鳴使他朋友得點真同情的好處,我總覺“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句話對“過去”未免太藐視了。我是個戀著“過去”的骸骨同化石的人,我深切感到“過去”在人生的意義,盡管你講什麼“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同Letbygonesbebygones;“從前”是不會死的。就算形質上看不見,它的精神卻還是一樣地存在。“過去”也不至於煙消火滅般過去了;它總留了深刻的足跡。理想主義者看宇宙一切過程都是向一個目的走去的,換句話就是世界上物事都是發展一個基本的意義的。他們把“過去”包在“現在”中間一齊望“將來”的路上走,所以Emerson講“隻要我們能夠得到‘現在’,把‘過去’拿去給狗子罷了”。這可算是詩人的幻覺。這麼漂亮的肥皂泡子不是人人都會吹的。我們老愛一部一部地觀察人生,好像舍不得這樣豬八戒吃人參果般用一個大抽象概念解釋過去。所以我相信要深深地領略人生的味的人們,非把“過去”當做有它獨立的價值不可,千萬不要隻看做“現在”的工具。由我們生來不帶樂觀性的人看來,“將來”總未免太渺芒了,“現在”不過一刹那,好像一個沒有存在的東西似的,所以隻有“過去”是這不斷時間之流中站得住的岩石。我們隻好緊緊抱著它,才免得受漂流無依的苦痛。“過去”是個美術化的東西,因為它同我們隔遠看不見了,它另外有一種縹緲不實之美。她像一塊風景近看瞧不出好來,到遠處一看,就成個美不勝收的好景了。為的是已經物質上不存在,隻在我們心境中憧憬著,所以“過去”又帶了神秘的色彩。對於我們含有Melancholy性質的人們“過去”更是個無價之寶。Howthorne在他《古屋之苔》書中說:“我以我往事的記憶,一個也不能丟了。就是錯誤同煩惱,我也愛把它們記著。一切的回憶同樣地都是我精神的食料。現在把它們都忘丟,就是同我沒有活在世間過一樣。”不過“過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去的。而一般失戀的苦惱都是由忘記“過去”,太重“現在”的結果。實在講起來失戀人所丟失的隻是一小部分現在的愛情。他們從前已經過去的愛情是存在“時間”的寶庫中,絕對不會失丟的。在這短促的人生,我們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愛,過去的愛同現在的愛是一樣重要的。因為現在的愛丟了就把從前之愛看得一個錢也不值,這就有點近視眼了。隻要從前你們曾經真摯的地互愛過,這個記憶已很值得好好保存起來,作這千災百難人生的慰藉,所以我意思是,“今日”是“今日”,“當初”依然是“當初”,不要因為有了今日的結果,把“當初”一切看做都是鏡花水月白費了心思的。愛人的目的是愛情,為了目前的小波浪忽然舍得將幾年來兩人辛辛苦苦織好的愛情之網用剪子鉸得粉碎,這未免是不知道怎樣去多領略點人生之味的人們的態度了。我勸你將這網子仔細保護著,當你感到寂寞或孤棲的時候,把這網子慢慢張開在你心眼的前麵,深深地去享受它的美麗,好像吃過青果後回甘一般,那也不枉你們從前的一場要好了。祖父死了的時候

——蕭紅

祖父總是有點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校來了開學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像祖父已經離開了我死去似的,一麵哭著一麵抬頭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紮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後,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客氣就是越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後,在我的頭上撞地一下,“喂!你看這是什麼?”一個黃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就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麼?”

“怕什麼?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麵看著我。

冬天,祖父已經睡下,赤著腳,開著鈕扣跟我到外麵茅廁去。

學校開學,我遲到了四天。三月裏,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麵叫門,裏麵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遠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麵孔和胡子閃現在玻璃窗裏。我跳著笑著跑進屋去。但不是高興,隻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裏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唇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