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感恩父親4(2 / 3)

“這類信我寫過幾百封。後來,我的回信越來越簡略了,隻說寫作是件艱苦的事情,如果可能,還是別卷進去的好,也許人們會這樣埋怨我:‘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狗娘養的,十之八九的我寫的東西他連看也沒看。他以為既然他會寫作,那麼寫作這件事就不是人人都幹得了的了。’

“主要的是,孩子,現在我能夠指導你了,因為看來可能不會白費工夫。我可以毫不狂妄地說,這個行當我是了如指掌的。

“我早就想少寫點東西了,現在對我來說寫作不像過去那麼容易了,但是我如果能對你有所幫助,這對我來說就像自己寫作一樣幸福。讓我們來慶祝一番吧。”

我記得,隻有一回爸爸對我也這麼滿意,那是有一次我在射擊比賽中同一個什麼人分享冠軍的時候。當我的短篇小說在學校的比賽中得到一等獎時,他深信,我們家裏又出了一個頭麵人物。

其實,應當獲得這份獎金的是屠格涅夫,這是他的短篇小說,我不過是抄了一遍,僅僅把情節發生的地點和人物的名字改了改。我記得,我是從一本爸爸沒來得及看完的書裏抄下來的,我說他沒看完是因為剩下好些書頁還沒有裁開……

他發現我的剽竊行為時,算我運氣好,我沒在他身旁,後來別人告訴我,有個人問他,你兒子格雷戈裏在寫作嗎?“是呀,”他馬上得意地回答說,並禁然一笑,這是他那種職業性的笑容,總是能使人入迷。“格雷戈裏算是開出了張支票,雖然他寫得不怎麼的。”不消說,大家對這件事嘲笑了一番。

爸爸常常講,他在動筆之前,總是能清楚地意識到句子是怎麼在他的頭腦中形成的。他總是試著用各種不同的方案來寫這句句子,再從中選出最好的方案。他指出,當他筆下的人物講話時,話就滔滔不絕地湧出來。有時,打字機都跟不上他們的講話。因此我不懂,爸爸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時為什麼要寫信給批評家說…··作家的勞動是一種“艱苦的行當”等諸如此類的話,指望用這些話來引起他們對他的憐憫。

現在我懂得了,爸爸是指他寫作起來已不如以前那麼輕鬆自如。過去是一口噴水井,而現在卻不得不用抽水機把水抽出來。他對語文的非凡的敏感並沒有背棄他。而且,不消說他更富有經驗,更明智了。然而他早先那種無所顧忌的態度卻已喪失殆盡。世界已不再像流過淨化器那樣流過他的頭腦,他如果在淨化器裏淨化一番的話,他就更加是個真正的、優秀的人了。他已不再是詩人……他變成了一個匠人,埋怨自己的命運,歎息他的打算成了泡影。

其中隻有一個不長的時期是例外,那時有一位出生豪門的意大利少婦來訪問爸爸在古巴的田莊,爸爸對她產生了柏拉圖式的傾慕之情,於是創作的閘門重又打開了。在此期間,爸爸寫完了《老人與海》,以及他未完成的作品《海流中的島嶼》的第一、三兩章,諾貝爾獎金基金委員會指出,他對人類的命運充滿憂慮,對人充滿同情,並認為這是“創作的發展”。這一切乃是他那種新的幻覺的結果。這種新的幻覺是:他意識到自己才氣已盡,不知該怎樣才能“在現實中”生活下去,因為他是知道其他許多幾乎不具備天才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總是竭力要贏,輸他是受不了的,他經常對我說:“孩子,成功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或者說:“你知道賭博的方法嗎?要一刻不停地行動。”也許,他在才氣已盡的情況下,懂得了賭博的方法,輸贏全憑命運。

他一生可謂應有盡有。年輕時他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經常被女人所包圍。她們那種崇拜他的樣子,非親眼目睹是決不會相信的。他天生極為敏感,身體非常強壯,精力充沛,為人又十分樂觀,這就可以使他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卻很快就能從肉體和精神的創傷中恢複過來。而這種創傷如果是意誌比較脆弱的人遭受到,就很可能把他們毀了。他是一個想象力非常豐富,同時又具有健全的思維能力,遇事能冷靜思考的人——像這麼些品質能兼備於一身是很罕見的。因此他的成功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事。遺傳方麵的有利條件使他在受到瀕臨死亡的重傷之後還能康複如初。

可是,像他這樣的人在《喪鍾為誰而鳴》問世後,發覺自己的才華每況愈下,就變得動輒發怒,無法自製,這是不是應當感到奇怪呢?如果一個人具有上述的種種品質,而且又善於把因為具備了這些品質才得以理解的東西描繪得栩栩如生,那是不可能表現出誇大狂的。但如果才氣耗盡後,卻完全有此可能。

後來,猶如小陽春一樣,他的天才又回來了,從而孕育出了一部傑作,規模雖然不大(因為短暫的小陽春天氣來不及產生大規模的作品),卻充滿了愛、洞察力和真理。但隨後就是——而且永遠是——漫長的秋天和嚴寒的冬天了。

要是你們在我爸爸年輕時就認識他的話,不會不愛他,不會不欽佩他,可是等他到了老年,你們就隻會難過地回憶起他的過去,或者隻會可憐他,因為你們記得他年輕的時候是多麼地美好!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找那種可以眼看自己日益衰老而無動於衷的職業的。但凡是具有他那樣的才華,具有他那樣的對生活的洞察力和深刻、豐富的想象力的人,恐怕也很難做到這一點的吧……最後一支舞

——裏克·奈爾斯

我小時候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幫忙撿薪柴。我愛這差事。通常都是我和父親到森林裏去劈砍薪柴,我們兩個男人完全不輸給健壯的伐木工人。我們分擔彼此的工作,使我們的家人獲得溫暖。沒錯,他教我要做個養家的人,那是種很美好的感覺!我們常打賭我能在五百斧內,把一大塊結節的老樹幹劈開,我使勁去砍,大多時候我贏了,但是我想那是因為他總是給我很多機會,因為他看到柴塊終於裂開時,最後那一斧(第499斧)強力的劈砍,我是多麼得意而快樂。然後,我們流著汗水,在嚴寒中將一雪車的木柴拉回家,走向有美食及溫暖舒服的爐火旁。

我一年級時,常在禮拜二晚上和父親一起看電視,常看的節目有:《韋艾特爾普》(WyattEarP)、《夏安族人》(Cheyenne)、《獨行者》(Marerick)、《糖塔》(SugarLoaf)。他讓我徹底相信過去曾經和某些劇中的演員騎過馬,因為他總是在事情發生前告訴我,使我深信不疑,他說他太了解他們,因而能預知他們的行動。我好得意,因為父親曾是個牛仔,而且還跟最好的牛仔騎過馬。我到學校向朋友炫耀,他們取笑我,認為我父親吹牛,我為了維護他的名譽,便常和他們打架。有一天我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父親看到我撕裂的褲子和破皮的嘴唇,就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怎麼回事。最後,他也隻好實話實說,我雖然覺得很難堪,但還是很愛他。

我十三歲時,父親開始打高爾夫球,我是他的球童,隻要我們遠離俱樂部,他會讓我揮幾杆,我也因此迷上了高爾夫球,而且打得很好。有一次父親帶兩個朋友一起去打球,我們還聯手打敗對方,我笑逐顏開,我們真是同心協力,合作無間。

父母的次愛是跳舞,(至愛是我們這群孩子)他們一起跳舞時真是一對璧人,舞廳裏的群眾戲稱父母是舞林裏最佳的M&M組合(父親名馬文(Marvin),母親名馬馨(Marxine)),跳舞使他們美夢成真,他們專心跳舞時春風滿麵,我和兩個姐姐南西和茱莉也都常跟著參加婚禮舞會,一家人都很狂熱。

每逢周日早晨禮拜後,父親和我便負責準備早餐,在煮燕麥片和葡萄幹時,我們就在母親剛打完蠟、潔淨無瑕的地板上練習踢踏舞,而她也從沒抱怨過。

隨著我年紀漸長,我們的關係也似乎愈來愈疏遠。進入高中時,課外活動就占去我很多時間,我的同黨也都是運動員和玩音樂的高手,我們常一起運動、在樂團裏玩樂器、追女孩。我記得父親開始上夜班,不再參加我的活動時,我覺得難過又寂寞,隻好沉浸在曲棍球和高爾夫球中,我當時氣忿的態度是:“等著瞧吧!沒有你在,我還是一樣能出類撥萃。”我還同時擔任曲棍球及高爾夫球球隊隊長,但他從沒來看過我比賽,他的漠不關心似乎讓我生命更失望、灰心,我需要他,難道他都不知道嗎?

喝酒也逐漸成為我社交的一環,父親不再像個英雄,充其量也隻是個不了解我的人,他根本不知道我正心煩意亂。有時我們兩個都喝了酒,酒酣耳熱之際,似乎也拉近我兩人的距離,隻是過去那種特別的感覺已不存在。從我十五歲到二十六歲,我們從沒對彼此說過我愛你,整整有十一年呢!

有一天早上,父親和我正準備去上班,他在刮胡子時,我注意喉頭隆起成塊,我問:“爸,你脖子上長什麼了?”

“我不知道,今天我要去看醫生才知道。”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