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各大隊情況陸續報上來,四大隊逃跑3人,其他大隊外宿犯逃跑5人,就業大隊就業人員逃跑14人,合計23人,全部是國民黨職業軍人和特工人員,其中原國民黨高級軍官1人,中下級軍官15人,特工7人。農場方麵,吳桂芳、蘇濤和蒲國光失蹤,生死未卜。萬幸的是,何三福他們在姚誌海屋裏床底下找到了姚渠成的女兒,不過這孩子受了驚嚇,神智不清,在住院治療。
呂秉林眉頭緊鎖起來,這些人都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每個人都是一顆定時炸彈,如果宋明遠判斷是正確的話,他們與戰鬥大隊那些老百姓合在一起,蠱惑他們對抗政府,那就麻煩了。
想到這裏,他頭皮發麻,背脊上嗖嗖冒涼風,額頭浸出汗珠。
“姚誌海,姚誌海呢?”他大叫。
廖居正就像木頭人一般,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李秀挺火了,拍著桌子叫:“廖居正!”
廖居正打了個冷顫,回過神來:“我我……支隊長……”
“姚政委呢?”
廖居正忙說:“他在醫院裏組織各大隊技術員聽孫成忠講玉米育苗技術。”
“去,把他叫來!”呂秉林氣惱地揮手,但是他馬上又叫住廖居正,“算了,還是我們去找他。”
這時,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在大叫:“老呂,老呂……”
呂秉林驚愕地望著門口,蒼河縣縣委書記李畢新徑直走了進來。
“老首長來了,快跟我走……”李畢新朝他招手,轉身就走。
呂秉林一驚,連忙跟了上去,走了幾步,回頭對廖居正說:“快,快去叫姚誌海過來。”
廖居正轉身就跑,跑了幾步,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叫姚政委到哪裏去見老首長?他不敢問,躲到一邊遠遠跟著,看見李畢新和呂秉林等人走進了那片青杠樹林,才一陣風地朝醫院跑去,沒想到迎麵看見姚誌海走了過來,連忙叫他到青杠樹林見老首長。
“你是?”老首長指著呂秉林,端詳著。
呂秉林立正,敬禮,大聲說:“報告老首長,我是小呂,呂秉林,就是那個夥頭兵。”
老首長就是曾在這裏肅反的團政委,他恍然若夢,想了半天還是記不起來。
“政委,他就是第三十個,你剛要殺他,敵人開始進攻了,一顆手榴彈把他炸暈了。”姚誌海從後麵走了進來。
“哦……”老首長痛苦地呻吟一聲,渾身顫栗,他撫摸著青杠樹,淚眼婆娑,喃喃地說,“二十九個,沒有死在敵人手裏,卻死在我手裏……”
突然,他大聲喊:“戰友們,我來來看你們了,我……我對不起你們……”
說著,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姚誌海沒想到老首長敢承認錯誤,心裏的敬意油然而生,他和呂秉林扶起他,然後對著樹林喊:“戰友們,我們的團政委來看你們了,當年,政委也是執行上級的命令,你們原諒他吧,啊!政委說,你們不是AB團的,是革命戰士,是烈士,你們安息吧。”
所有人都肅立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政委,我們為他們唱一支歌吧?”姚誌海說。
老首長含淚點點頭,帶頭唱起來:
“巴山青杠喲發嫩苔,砍下一根喲長滿岩,
一個紅軍倒下去,千萬個紅軍喲跟上來。”
眾人都跟著唱,一遍唱完,見老首長還在唱,於是又跟著一起唱。歌聲越來越雄壯,在這小片樹林回蕩。
“李畢新。”
“到!”李畢新立正。
老首長臉色異常嚴肅起來,說:“這是一首什麼歌?”
“這是一首歌頌我紅軍戰士寧死不屈的民謠。”
老首長又問:“老百姓喜歡唱這首歌嗎?”
“喜歡。”
“為什麼老百姓喜歡唱這首歌?”
“因為我們紅軍隊伍是窮苦人的隊伍,是百姓自己的隊伍。”
老首長突然提高了聲音:“你再說一遍。”
李畢新大聲說:“因為我們紅軍隊伍是窮苦人的隊伍,是百姓自己的隊伍。”
老首長哼了一聲,指著他生氣地說:“你還知道,我以為你忘記了呢。”
李畢新一愣,忙說:“我工作沒做好,請老首長批評。”
“我問你,你派那麼多公安、民兵幹什麼?抓老百姓?他們是什麼人?是蘇區的百姓,是我們紅軍的恩人!他們沒飯吃,怪誰?怪老天爺還是他們自己?還是我們?”老首長越說越氣,渾身又顫栗起來。
李畢新含淚點點頭,向他敬禮,然後扭頭就走。
老首長這才打量著姚誌海說:“姚瘋子,多少年沒見了?你小子也老了,咋這個脾氣還是沒改呢?”
姚誌海笑笑說:“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改不了了。”
大家一怔,想笑,卻又不敢笑。
“不改好,改了就不是你姚誌海了。”老首長邊走邊說。
一行人來到農場會議室坐下,老首長這才問:“我那個小子呢?在哪?”
大家心裏一沉,都不說話。
“怎麼了?說。”
呂秉林把那塊有個搶眼的銀元雙手奉上。
老首長拿起銀元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興奮地說:“對,就是這塊銀元。”
大家都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人呢?姚瘋子,你說。”
姚誌海說:“這塊銀元是宋明遠的二娘楊豆花的,我背著呂秉林撤離百丈關時遇見楊豆花,她腿上受了傷,走不了。在她的掩護下我們才得以活命。我們都以為她早就死了,到前幾天才知道她還活著,而且還救了個紅軍的孩子……”
“那孩子呢?”老首長急急地問。
“死了。”姚誌海低低地說。
“……”老首長嘴唇劇烈翕動了幾下,沒說出一個字來。
姚誌海接著說:“楊豆花抱著孩子輾轉回到她老家高坡子,昏倒在山神廟,被當地鹽販子宋安德所救。宋安德就是宋明遠的老子,是專門為紅軍販私鹽的。宋安德娶了楊豆花,給這孩子取名叫宋明義。1947年,宋明義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到1950年這裏解放前夕,在133師任連長……”
“就是劉湘那個133師,起義了又反水那個133師。”呂秉林插話解釋說。
老首長沒有說話,隻是沉著臉聽。
“對,就是這個133師。宋明遠奉命追擊圍殲,因殺俘虜而判刑;而宋明義也因參與策劃反水被判刑……”
“別婆婆媽媽的,就說怎麼死的。”老首長不耐煩地說。
“52年這裏鬧匪患,土匪進攻我們農場,宋明義在同土匪戰鬥中……”他本來想說“死了”,可宋明義是老首長的兒子,是紅軍後代,這個詞兒有點刺耳;可也不能用“犧牲”這個詞,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詞。
沉默,夾雜著沉悶和壓抑,也許他們這一生經曆了太多的生離死別,目睹過無數的悲歡離合,對於生與死早已看的很淡,所以都沒有過大的情緒波動,隻是沉默。
過來好一陣子,老首長才問:“楊豆花呢?我想見見。”
“死了,我昨天去接她,她……她已經不行了,她是餓死的……”姚誌海嗚咽著說,幾乎說不下去。
老首長發怒了,幾乎在咆哮:“你說什麼,大聲點!”
姚誌海起身立正,幾乎是在吼:“死了,都死了!一個在與土匪作戰中死了,至今還背著一定反革命的帽子;一個是在我們用鮮血建立的新中國裏餓死了,至今政府沒承認她是老紅軍!”
姚誌海吼完,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嚎哭。
姚誌海在紅軍時候就被稱為姚瘋子,那是名副其實的硬漢,當年他女兒丟了,他沒有哭,現在他老婆生死未卜,他沒掉過一滴眼淚。大家心裏都不是滋味,默默地擦淚。
姚誌海把臉一抹,說:“楊豆花過得那麼苦,從來沒跟當地人說她當過紅軍,知道為什麼嗎?她說,不能說,要是大夥看見她這樣子,誰還會去當兵?誰還會去保家衛國?老首長,多好的同誌啊!”
“吳龍喜回來了。”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緊接著,吳龍喜跑進來,一頭栽在地上。
宋明遠帶著雜毛上路了,雜毛邊走邊嗅。
其實,兩百多人在山野裏小路上行走,無論如何都會留下明顯的印痕,而且這些人中有老人、孩子和病人,就算趕路也不會太快,隻要順著追趕,晚上一定能趕上他們。然而,吳道勇和宋明遠擔憂的是,如果脫逃的囚犯、就業人員和老鄉們是一起行動的話,事情就會變得很複雜,必須盡快查明情況。而能擔當這個任務的人隻有他和宋明遠。他叫宋明遠把阻擊步槍留下,帶著他的五四式手槍。宋明遠不幹,說阻擊步槍的瞄準鏡看得遠,指不定能派上大用場。
大約走了四、五裏左右,山間小路消失在亂草叢中,山勢一下子陡峭起來,抬頭望去,山外有山。正前方的雜草明顯有踩踏的痕跡,可是雜毛卻朝東邊一條下山的小路而去。宋明遠連忙招呼它,雜毛跑了回來,又跑了過去,反複幾次,最後索性站在那條小路上不安地望著宋明遠。
“難道陳恒山他們押著嫂子和魏二寡婦走了這邊?”
宋明遠沉吟起來,他沒去過毛茨坪,隻知道毛茨坪的方向,很明顯,這些印痕是老鄉們留下來的,他們走的方向就是去毛茨坪。沿著印痕追趕還是跟著雜毛走下山小道,他舉棋不定。
雜毛似乎很不理解,猶豫了一會兒,轉頭就跑,一眨眼不見了蹤影。
宋明遠隻好追趕了過去,一路追一路小聲呼喚雜毛,半個小時過去了,始終沒見雜毛的影子。
“狗日的,老子就不是你主人?”宋明遠抱怨,不過轉念想想,雜毛本來就是狗日的,不由得笑起來。
他又走了一段,山道越來越寬,說明這條道經常有人走,沒了了雜毛,這樣追下去他實在心裏沒底,於是蹲下來細細察看。沒有任何痕跡,他幹脆跪在地上,像雜毛狗一樣前行,試圖發現蛛絲馬跡。
他失望了。
“該死的狗日的……”他咕嘟一句,仰麵躺在地上,擦擦額頭上的汗水。
突然,一個人影一閃,便消失了,他大吃一驚,翻身爬在草叢中觀望,可什麼都沒有。“難道眼光了……”他尋思,不過他馬上否認了自己的想法,迅速貓著腰跑到人影消失的地方,趴在地上觀察。果然,這裏有一條上山的小道,如果不留神很難看出來。他立即取下狙擊步槍,用瞄準鏡朝小道前方看。果然,有個人正往山上攀登,那人很眼熟。他想了想,始終想不起來,再埋頭觀看時,那人已經消失了。
他連忙順著這條小道追趕了過去,小道在半山腰蛇形蜿蜒,有幾段的僅僅可以落腳的小石坑幾乎在絕壁上開鑿出來的,下腳的地方僅僅能容納腳尖,如果沒有攀援物,一般人很難爬上去。就這樣追趕著,直到黃昏時分,他才發現了大片人走動留下的痕跡。他鬆了一口氣,原來這是陳恒山他們布下的疑陣。驚喜之餘,他心裏一緊,看樣子這幾個綁架嫂子和魏二寡婦的逃犯確實很羅光文他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