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黎明時分,陣陣喧鬧聲打破了兩溪口鎮的寧靜。
街麵上人群攢動,坐著的、躺著的,還有晃晃悠悠走著的,大人、老人、小孩,一個個頭發淩亂,兩眼無神,都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兩溪口的居民們被驚醒了,披衣起床,剛打開門,很多手就伸了過來要吃的,嚇得連忙又關上門。一個嬰兒哭鬧起來,坐在街沿上打盹的母親撩開衣服,把奶頭塞進嬰兒的嘴裏。她似乎並不在意周圍的人,連身體都沒有挪動一下,將一半奶子暴露在外。人們似乎也不太在意,偶爾有目光落在奶子上,但隻停留一下,隨即移開。也許是她那奶子太過幹癟,耷拉著沒有一點美感,亦或者是人們根本沒有心思胡思亂想。
很多人湧到碼頭,央求船老大把他們帶出去。
沿黃忠河南下,近可以到高坡子、蒼河縣,遠可以到渝州,繼而出夔門到湖北討口生活。每當兩溪口發生災荒,祖祖輩輩都是沿著這樣的路線往外走。很多人就死在逃荒的路上,隻有少部分人能在饑荒過後輾轉回來,守著那一畝三分地繼續繁衍生息。
要在解放前,船老大們也樂意載著他們,多少也掙得幾個路費。其實很多船老大因此而發跡,常言雲,亂世的肚子,盛世的瓶子。荒年當然是活下來最重要,什麼古玩字畫、貂皮人參,都不值幾斤糧食。很多人沒錢,就拿家裏祖傳的東西當做船錢。可今年船老大們死活都不肯讓他們上船,一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到船上,任憑船老大怎麼趕、怎麼罵,都賴著不下船。
三三兩兩的人從不同的方向,還在朝兩溪口趕來。
幾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經過供銷社,不約而同地停下來,相互看看,彼此都明白在想什麼。一個人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砸開門,第一個衝了進去。其他人蜂擁而入,可是貨架上沒有吃的,零零散散擺放了一些紅紙、肥皂和收購來的草藥。一撥又一撥的人湧進湧出,不到一袋煙的功夫,供銷社被洗劫一空。
人們又把目光投向糧站,可糧站不像供銷社,圍牆很高,大門堅固,原來是兩溪口鎮一個大戶的房子。人們砸不開大門,隻好聚集在門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隻待一開門就衝進去。糧站像一塊吸鐵石,不一會兒,門口被擠得水泄不通。站在後麵的總想往前擠,這時候不講秩序,看誰力氣大,老人和女人承受不住這樣的擠壓,不得不一步一步退出來。尖叫、抱怨、叫罵和哭喊聲此起彼伏。
突然,幾個穿著公安製服的人,帶領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民兵跑了過來,帶隊的一個舉起鐵皮喇叭對人群高喊:“老鄉們,這是國家糧庫,裏麵是支援首都北京的糧食。你們不要被反革命分子蒙騙和利用,現在馬上回家,向隊社做出說明,我們將不追究責任。否則,我們將按反革命論處。”
人群一陣騷動,可都沒有散去的意思。
昨夜呂秉林、姚誌海和宋明遠一直呆在靈堂裏。
軍區來的那封緊急電報暫時救了宋明遠,縣公安局沒有抓捕他。原來,姚誌海確信楊豆花在百丈關救了老首長的孩子,呂秉林和他商議,由呂秉林給老首長發一封電報,而姚誌海則馬不停蹄地趕往高坡子接楊豆花。
楊豆花已病入膏肓,沒想到在彌留之際還能見到以前的老戰友,一激動便不省人事。這裏距離縣城更遠,所以姚誌海連忙把她抬到吉普車上,急急忙忙地趕回來。一路上姚誌海不停地呼喚著她的名字,不停用手指探探她的鼻息,偶爾她還睜開眼睛笑笑,後來便無聲無息,就像睡著了一般。姚誌海心裏掠過一絲不祥,隻好祈求上蒼保佑,希望奇跡出現。
姚誌海對宋明遠說,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確定楊豆花去世了。
開初有很多人,把設在醫院的靈堂擠得滿滿的。呂秉林叫大家回去休息,直到發火了,大家才慢慢散去。
呂秉林考慮到姚誌海奔波了一天,就安排李誌明給他在病房裏找一個床位休息。姚誌海鬧起來說,你呂秉林憑啥趕我走?羅大娘是你的救命恩人,那楊豆花還是我——不,是我們兩個——的救命恩人呢。
三人都不說話,默默的坐著,到了淩晨左右,姚誌海建議說大家輪流休息,軍區老首長要來,呂秉林先去休息。呂秉林沒有理他,宋明遠也依舊像雕塑一般定在那裏。
姚誌海討了個沒趣,過了一會兒又問宋明遠,你怎麼不問問我你二娘的情況?宋明遠說,有啥好問的?二娘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明天不死,後天也會死。姚誌海恨了他一眼說,你這不廢話嗎?老子告訴你,你二娘比你大不了幾歲?
宋明遠說:“她是被餓死的,她不該死,她是老紅軍啊。”
宋明遠的話像一把刀子紮在姚誌海和呂秉林的心髒上,沉默,靈堂裏又沉默起來。又過了好一陣子,姚誌海自言自語地說:“高坡子死了很多人,唉……”
宋明遠問:“死了多少?”
姚誌海說:“不知道,隻是聽你五爺說的。”
他不在追問關於老家高坡子的情況,定定地望著二娘的那張臉。
昨晚見到二娘的時候,她的臉腫得像饅頭,看上去容光煥發,富態飽滿,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病態。這個樣子,哪像營養不良?哪像因饑餓而死的人?
五爺,還有宋家其他人,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也許明天,或者後天,也會倒在山路上,再也爬不起來。他感到心髒被魚鉤勾著,有人在使勁地拉,“嘭”的一聲巨響,他的心髒被拉了出去,他頓時感覺胸膛空落落的,空曠得不著邊際。而他自己的身軀確實那麼小,越來越小,小得像一粒沙子,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這……這咋回事?”他思維混亂起來,遲鈍、木然。
他猛然感覺到一陣旋風將他吹起來,隨著風勢,他正跌落到自己那個已經空曠得無邊無際的胸膛裏去,他掙紮著大叫大喊,想抓著什麼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然而他絕望了,四周空空如也,手中也空空如也。突然,有一隻手伸了過來,他一把抓著,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著。
“你怎麼了?醒醒,醒醒……”
一個急促的聲音撞擊著耳鼓,那聲音那麼遙遠,就像遠在高坡子,但那聲音又那麼熟悉,還有一絲親切。“是她……”他喊了一聲,可連自己都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原來是楊雨荷,他雙手緊緊抓著她的手。原來,他倒在了地上,暈沉沉地睡著了,做惡夢,亂叫亂喊亂抓,就像一隻抽搐著的瘋狗。呂秉林連忙叫楊雨荷過來看看。
“啊?都快亮了!我睡著了?”宋明遠不好意思地說。
姚誌海打了他一拳,笑道:“睡得跟死豬一樣。”
李誌明來了,說孫成忠醒了。呂秉林馬上問楊雨荷,可以確定沒事了嗎?楊雨荷點點頭,可以確定已經渡過了危險期,估計要六天左右就能康複。呂秉林一直掛記著孫成忠,他的玉米育種技術可讓玉米提前一個月左右成熟,這關係到幾千人的能不能渡過春荒。
“走,去看看。”呂秉林說。
呂秉林剛出門,差點與吳道勇撞在一起,抬眼一看,周光林也緊緊跟在後麵。原來大批百姓聚集在碼頭,要坐船逃荒去,已經洗劫了供銷社,現在正圍攻糧站,縣公安局幹部和鎮政府的民兵力量不足,控製不了局麵,請求農場派武裝幹部支援。
“他們是百姓,我們派武裝幹部?你們想幹什麼?!”呂秉林眉頭緊鎖質問周光林。
周光林說:“書記,上級有規定,不準百姓逃荒,所以公社要他們回家,老百姓不肯回去,雙方就發生了衝突,打傷了民兵,公社報告說還搶了民兵的槍。”
呂秉林著時嚇了一跳,他深知這裏民風彪悍,搞不好真要出事,這幾千犯人要是有個風吹草動,那可不亞於一場暴亂。
他麵色一下子嚴峻起來:“命令:所有幹部進入戰備狀態,所有押犯大隊將犯人全部收監,武裝看押。”
這是戰場上的命令,所有人都愣了。
呂秉林很是生氣,不滿地看著吳道勇:“怎麼,安穩日子過慣了?廖居正,廖居正呢?!”
“是!我馬上去傳達命令!”吳道勇明白過來來,立正,敬禮,轉身就跑。
周光林還在追問:“政委,那公社那邊……”
四大隊大隊長何三福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報告說罪犯陳恒山、賈好祥跑了,幹部蘇濤也不見了。何三福還沒說完,就業大隊吳龍喜飛奔而來,也是氣喘籲籲的樣子。吳龍喜報告說,姚渠成昨晚9點左右,以尋找女兒為名,帶著十幾個老牌軍警憲特綁架了蒲國光,逃跑了。
宋明遠跳起來:“不可能!”
大家本已懸著的心愈加緊張,都轉身看著他。
宋明遠說:“昨晚我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山洞裏救出了姚雲湘。小姑娘被人糟蹋了……”
所有人心裏都一沉。
宋明遠接著說:“我帶著姚雲湘返回農場,路上又遇到有個黑衣人偷襲魏二姐,我趕跑了黑衣人,把雲湘交給她,讓她們到姚政委家裏去呆一晚,白天再下山。”說到這裏,宋明遠啊了一聲,問姚誌海,“嫂子和她們沒事吧?”
所有人心都咯噔了一下。
“姚政委,姚政委……”一個幹部醫生扶著一個人走過來。
姚誌海迎上去一看,原來是周章雲,渾身是傷。
“政委,昨晚……他們綁架了吳幹事和你們的女兒……”周章雲吃力地說。
“什麼?我的女兒?你說清楚。”姚誌海急了,一把揪住他。
宋明遠走了過來,說:“魏二寡婦,她說嫂子認她做幹女兒。”
“你說的他們,是誰?”呂秉林問。
宋明遠端了一把椅子來,姚誌海把周章雲扶著坐下:“說,快說!”
周章雲說:“我躲在水溝裏,沒看清楚,有好幾個人……對了,有一個有點像陳恒山……等他們走了,我想去報告值班幹部,可是值班幹部蘇濤正和陳恒山他們有說有笑的,我不敢去,就下山找姚政委,半路上跌下山坡……”
陳恒山和賈好祥越獄了,外麵的同夥綁架了吳桂芳和魏二寡婦。這很反常,一般越獄不會綁架人,他們目的是逃跑,那麼他們為什麼要綁架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呢?
蘇濤是不是也被綁架,現在不好判斷,那麼蘇濤在哪裏呢?
難道他們還有比越獄更大的陰謀?十幾個原國民黨軍警憲特人員逃跑,陳恒山和賈好祥越獄,如果他們之間有某種聯係的話,那事情就大了。
“不好!”宋明遠驚叫一聲。
大家沉甸甸的心又是一頓,就連呂秉林都有些慌亂,死死盯著他。
“政委,我擔心昨天搶糧與他們有關?”宋明遠緊鎖眉頭說。
“啊?!”幾乎所有人都驚叫起來。
“搶糧的老鄉是戰鬥大隊二隊的,原來那個隊長羅光文就是領頭的……”
周光林說:“哎,你的意思是說羅光文他們接應這些就業人員和犯人逃跑的?不對,羅光文的動機隻是搶糧,糧食本來就緊張,再增加十幾張嘴,沒道理呀?”
呂秉林也說:“對呀,我同意周隊長的分析。”
宋明遠說:“你們想想,傳單,憑羅光文他們是寫不出這樣有煽動性的傳單的,就算寫出來了,他們那裏來的油印機印製?傳單偏偏就灑在搶糧的現場……”
姚誌海搶過話頭說:“老宋分析有道理,至少有人想轉移我們的視線。”
呂秉林沉吟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做最壞的設想……”
姚誌海急了:“我的意見,馬上成立一個偵查小組,先到戰鬥大隊二隊去看看,隨便偵查一下姚渠成、陳恒山等人的蹤跡。另外,抽調精幹武裝幹部迅速布卡,將外圍口袋紮起來。”
吳道勇急匆匆跑來,說命令已下達,但是到處找不著廖居正。
呂秉林頭皮發麻,大聲說:“通知黨委委員,立刻召開緊急會議。”
姚誌海大叫:“先把小組派出去呀!我當組長,吳龍喜、宋明遠,外加楊雨荷,怎麼樣?你猶豫個啥呀?啊!那是你嫂子被綁架了,你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