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我就一不小心燦爛一把吧!
你能指望一個20歲都不到的年輕人能夠把持得住自己嗎?何況,1982年秋天的陽光也是一個勁兒地燦爛,它照到哪裏,哪裏就鶯歌燕舞,就像春天在這個年度第二次光臨了古老的揚·州城。
更何況,在北·京,正在召開那個重要的大會,讓全國人民都亢奮得什麼似的。全國人民都春光燦爛。
我們蒲塘裏人有一點非常好,他隻認你考上了,至於說你考了個什麼,是本科還是專科還是中專,他不管。至於你考上學校出來了做什麼,他也不管。你哪怕出了學校門做個掃垃圾的,蒲塘裏人還是羨慕你。好啊!有出息!這不就是跳農門了嗎?是國字號了!拿國家工資了,靠關餉過日子了,總比做農民強多了。說到底,蒲塘人就是要你改個戶口,把農村戶口變成國家戶口。蒲塘裏人就認這個。
蒲塘裏,我在很多作品裏都寫到了,她真實的名稱就是蒲塘。我上大學時,她差不多還應該被叫作蒲塘大隊吧?蒲塘大隊的上級行政管轄單位是唐劉公社。這個地方,我很快會提到。
這麼多年來,我總是沒來由地想起當年的走讀生活。那一年,我還在唐劉中學讀高中,走讀。有一天,放學走到中途,下雨了。那雨真叫大啊!兜頭潑下來似的,頃刻之間,全身就濕透了。可是,我既沒有穿雨衣也沒有打傘,就把個書包頂在頭上,一路小跑回到了家。跑到鄰居家門口時,老鐵匠克華一看落湯雞一樣的我,高聲地吆喝道:乖乖不得了,薑兆麟家老四中了狀元回來了……
我心裏原本對老克華一直有好感,這個中年男人,平常沉默寡言,對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打鐵為生。兩個缺點:打老婆,還有就是打牌。這個老鐵匠,永遠與“打”字糾結在一起。他有幾個固定的牌友,農閑時和整個冬天,就通宵打牌。老克華打牌的樣子非常持重,麵對手中的牌,一副處理軍國大事的模樣。
我看過克華打牌。有時候,我會去到鄰居薑克華家,看著他們幾個人打牌。你可別說,我們的少年時代,那麼漫長,那麼空落,經常會有些閑時做點別人看來可能是非常無聊的事。
有陣子我甚至覺得打牌是一件多麼體麵的事,隻有手白白淨淨的人,才有打牌的資格。我當然知道,打牌的人,都差不多是二流子。可是,鄉村裏的二流子,人家活得自在啊!用現在的話說,幸福指數極高。你說,有什麼不好的呢?
當然,如果不打牌,像我幹爸爸顧林桂那樣,做校長,暑假成天躺在涼椅上,一邊看著磚頭一樣厚的書,一邊喝著茶,花花綠綠的茶瓶排在牆根,一個茶杯裏,半杯茶葉,半天喝上一口。這樣的人,就更體麵了。
我非常搞不懂的是老鐵匠薑克華,一個打鐵的,怎麼會有那麼白白淨淨的雙手。而且,我實在也搞不明白,他一個鐵匠,就能那樣放肆地嘲笑任何一個人。
你就可以想見,我的父親與母親,在那個叫蒲塘裏的鄉村,生存是如何艱難!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拿我們家說事兒。可我們既不是地富反壞右,也不是落後農民。但我們也知道,父親早不是那個從外麵大地方回來的風風光光的轉業軍人了。父親現在什麼也不是,他連普通社員都比不上。
我們已經從大隊撥給我們住的老地主的大宅裏搬出來了,我們蜷縮在大隊最西北角野地裏的一個茅棚裏。我們全家,父親、母親、我們弟兄四人和我們的外婆,七個人,全都擠在一進茅棚裏。我們在茅屋西邊,用我母親的話說,又糊了一個更小的茅棚,做了我和我們的二哥、三哥睡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