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軍刀六事·柳生(3 / 3)

蒼鳴留下了,低著頭。知道自己闖了禍。

“蒼鳴。這是第幾次了?”山本用枯瘦的手拍拍大腿,歎息。“我為了你,把士氣搞成這個樣子……我現在馬上去,挨個兒私下慰問。”

山本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站起來。即使從軍多年,以他的年紀,動作畢竟還是有點不利索。蒼鳴忙上前去搭把手。

山本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回頭,注視了蒼鳴一會兒,補充了一句。

“你們柳生家……我自忖還算對得起。”

他的將軍走後,蒼鳴沉默了很久。吸了很多煙。回去了,第一件事,仍是帶著惠四處走走。

的確,這幾天蒼鳴越來越囂張了。領著惠出入宅邸。我知道,一定是因為惠喜歡自由。

惠看著蒼鳴的表情有點擔憂。蒼鳴卻沒借故發脾氣。他領著惠穿過了好幾條空蕩的巷子,突然問。

“小惠,你是希望我贏,還是輸?”

惠停下腳步,表情複雜,握緊了手裏的帕子,苦笑。“我身子都用來侍候丘八老爺了,還管什麼輸贏麼。”

蒼鳴被激的啞口無言。張張嘴,最後還是沒說話。

到了晚上,惠才說,“我想中國人贏。但是我怕你死。”

“要是突襲失敗,我就去死。”

“柳生蒼鳴,我被你們抓了。可是,我不是還活著?”

夜色又一次安靜下來。

到了淩晨四點的時候,山本大佐死了,是暗殺。

我和蒼鳴趕到的時候,人已經聚齊了,山本將軍的瞳孔散大,身體僵硬,血從床榻上流淌下來,已經幹涸。

我突然覺得山本胸口的軍刀有些眼熟。軍醫戴上手套,慢慢把刀抽出來,血漿發出汨汨的響聲,滲出來一點。

血液從刀尖上緩緩滴落在屍體上,軍醫驚得手上一抖,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在場的人異口同聲,低低說出了一個簡短的名字。

“柳生。”

【Chapter7,叛徒】

惠失蹤了。

在我們突圍之前,敵軍發起了第一輪攻勢,一片混亂。倉促之下我們無力招架,死傷慘重。

大家都在忙著,蒼鳴被關在刑訊室裏,被拷打,逼他說出惠的下落。連我的人身自由都受到了限製。

蒼鳴笑得淒涼,我無力救他,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看見血液從他身上的鞭痕裏滲出來,他要緊牙關,一言不發。對他來說,被稱為叛徒的痛苦比不上將軍的死。

“東門失守!”

“南門失守!”

“糧庫被燒了!”

傳令兵站在門口,一臉焦急和絕望,但還沒等他說完,一柄刺刀的刀尖就從他胸口冒出來。

刀尖一抖,兵的屍體就像塵埃一樣撲倒在地上,一個冷酷的聲音響起。

“把槍放下,你們被俘虜了。”

很滑稽的景象。幾個人放下了自己手裏的鋼鞭,繩索,慢慢舉起手——不像刑訊兵,倒像綁匪。

幾個人中間,被折磨的渾身是傷的少年搖搖晃晃站起來,又癱坐在地上。

持刀人把刀尖對準他。“舉起手。”

蒼鳴嗆咳了一聲,眯起眼睛抬起頭。抹去嘴角的血跡,慢慢舉起手,握住鮮紅的刀刃,嘴角露出一抹惡劣的笑意。

“對不起,先生,這把柳生是我的。”

那人還沒來得及反應,蒼鳴斜握著刀刃把刀硬生生從那人手裏拽下來,側肘一頂把那人頂的退了幾步。對方反應很快,馬步穩住身形,壓低身體拽著蒼鳴的腳腕猛地往前一拉。

蒼鳴幾乎是整個人撲了上去,刀尖瞬間刺穿了對方的咽喉。

蒼鳴整整衣服,俯視,用滴血的柳生指著我們,迸出一個字。“滾。”

接著他像隻貓一樣躍上矮牆,隱沒不見。

我們都楞了。

緊接著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逃。我扔下他們自顧自逃了,和他們每一個人一樣。

我知道一個地方。

我脫下了軍裝,結果發現屋裏不是軍裝就是和服。我趕緊挑了一件肮髒的白襯衫,低頭匆匆走過街市,我知道有這麼一個枯井——

“你,站住。”

“我,兵老爺,我隻是個賣布的,生意人,買賣人。”我仗著自己中文說得好,趕緊點頭哈腰地遞上銀子。

敵人在我周身慢慢打量了一圈,拍拍我的衣兜,進行詳細的搜身。肩膀,褲腿,袖子,腰,我的冷汗一點點滲出後背——

“滾吧。”兵掂量一下手裏的銀子。

我低著頭陪著笑,倒著走了幾步,掩麵跑起來,匆匆繞過街角,穿過巷道,路上有一叢一叢的火,時不時有橫陳的屍體。四街道,終於到了。我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心驚膽戰地看看四周,無人,用腳尖挪開了那個下水井蓋,露出了枯澀的井口。

我眼睛一閉,跳了下去。

都來不及帶火把。我憑著記憶在黑暗的隧道裏走了很久,時不時看到一點光亮,像星星。這是蒼鳴告訴過我的地方,說這地方是一個被廢棄的地道,隻要走下去,撥開那塊大石頭,就可以走到一個山洞——

“你果然在這兒。”

我在山洞裏,聽見了蒼鳴的聲音。

霍,我啞然失笑,這下人全了。惠,蒼鳴,以及我,都在這個時候,想到了這個藏身之所。山洞裏幽幽點著火把,惠靠著岩石蜷縮在地上,青灰色的長衫被扯短,大概是為了行動方便。頭發還是一絲不亂的。她抬起頭,滿臉淚痕,幽怨地看著蒼鳴。蒼鳴隔了很遠,低頭看著她,柳生掛在腰間,刀鞘上還滴著血。

“將軍……是你殺的,用我的刀。”蒼鳴的嘴唇微微顫抖,拎起刀,在虎口上慢慢劃拉著,臉色蒼白如紙。

“他罪有應得。他殺了我的全家,柳生蒼鳴。”

“可是他放了你。還允許我把你帶在身邊。”

惠用手掩住額頭,沉吟了一會兒。這是她很愛作的,一個挺男性化的動作。她慢慢把視線從手掌裏掙脫出來,對上蒼鳴的眼睛。“我隻能說,這是他犯的唯一一個錯誤。我不是弱女子。我要複仇。他傷害我們的,不能白白就這麼算了。”

“你跟在我身邊就是為了這個?!”

“柳生蒼鳴。”惠盯著蒼鳴布滿血絲的,暴怒的眼睛,用她慣有的,施虐的語調慢慢回答,“我並沒有讓你救我,這是你自願的,柳生蒼鳴。”

蒼鳴楞了一會兒。把柳生甩在地上,用青筋暴起的手,直接拎起惠的領子,把她拉起來,一個耳光貫在她臉上。

“婊子。”他永遠沒有惠那麼伶牙俐齒,在他最愛她和最恨她的時候,都隻會說這一個詞。“婊子,你怎麼不去死。”

此時洞口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拉動槍栓的聲音,有人低語。“找到了沒有?”

惠被甩到了地上,捂著臉,驚恐地緊緊閉上嘴。蒼鳴很快就反應過來,拉著惠躲到洞口的一塊岩石後麵。

“奶奶的,那小婊子跑哪兒去了。”

“我說,小惠畢竟是邵將軍的女兒……”

“就是這麼個女兒,去鬼子的寨子裏陪睡。你說說,要不是我們攻陷了寨子,她跑不跑的出來,她這是見風使舵啊,東哥。”

“嘖嘖,你給老子小聲點,別打草驚了蛇。”

“唉我還不信了我偏說。我說她也沒準睡的很樂,知道我們勝利了。才跑出來通風報信……女人,信不得,到底是女人!……”

腳步聲慢慢走遠,惠早就淚流滿麵。蒼鳴緊緊捂住她的嘴,她哭的渾身一抖一抖的。

“我怎麼不去死……我早都想好了,殺了山本我就去死。邵家的女人不是給你們玩兒的,血債血償……”

“那你去死啊。”蒼鳴神色平靜地望著她。

“我去死啊!”惠捂著嘴,發出了一聲歇斯底裏的嘶吼。山洞外一陣持續的爆炸聲把她的吼叫渲染的很遠很遠。她憤恨地用後腦撞擊著堅硬冰冷的石壁——

“我懷孕了。”

【尾聲,柳生】

山洞還是被發現了。發現我們的是中國兵。蒼鳴讓我帶惠躲回密道,自己出去廝殺。我聽見外頭喊叫嘈雜,心想,蒼鳴凶多吉少。

我知道我們的軍隊已經投降,不肯服輸的都已經剖腹了,更多的是做了俘虜。軍中唯一還在戰鬥的,隻有唯一的一個叛徒,蒼鳴。我拍拍惠的肩膀,疲憊地告訴這個女人,“蒼鳴的父親很早就死了,蒼鳴背著背叛者兒子的帽子活了這麼多年。山本,是蒼鳴唯一的養父。”

“可是山本殺了我的父親,我的兄弟,我們那麼多人……”

“滾吧。”我突然間無比疲憊。“活下來,活著滾出這個地方。”

我目送惠跑遠。

我一步一步走出了山洞。

“我們去投降。停手吧,蒼鳴。”

蒼鳴沒放下手裏的刀,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來的其實僅僅隻有四五個人,他們隻是想找個地方避難。我上去的時候,蒼鳴已經把他們都殺了。

“你要我投降?我怎麼可以背叛天皇……”蒼鳴終於拿不住手裏的刀,刀當啷一聲掉到地上。蒼鳴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所措地重複,盯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

“你不是說,你不懂什麼叫天皇,你眼裏,將軍就是國家……麼。我放惠走了。將軍沒有子息,柳生家,不也隻有你這唯一的一個兒子。”

蒼鳴跌坐在地上,不說話。

“老伍,”蒼鳴終於怔怔地開口,盯著遠方的硝煙。“我聽說了。我們輸了戰爭。”

我們躲進了地下攻勢,地下攻勢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他說不想說話,躲進了將軍的辦公室,地上還有將軍的血。

我想讓他平靜一會兒,就拍拍他,去了另一個房間,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3個小時以後他給我打電話,叫我來給他做介錯。

我趕過去的時候,他的胸口已經被自己劃開——是那種刀法,在胸口上劃一個十字,十字的中心,就開在你的心髒深處,血淋淋的。和服的衣襟已經被浸滿,他臉色蒼白,喘息沉重,為了不失禮,仍舊緊緊並攏雙腿,怕內髒不小心滑落出來,失去了一個武士的尊嚴。我看見他的樣子,就沒出息地哭了。

“你怎麼能……惠怎麼辦?”

“如果我活……惠還能怎麼辦?”

是啊,還能怎麼辦,做一個戰犯的女人?我甚至不知道惠會怎麼處置蒼鳴,我甚至不知道他們,他們會怎麼處置惠。

“戰爭輸了,老伍。我們柳生家的人……不做戰俘。嘶……你快點吧,疼。”

我望著他,擦擦我的刀,把細沙鋪在地上,撫摸了一下他濃密的睫毛,告訴他,閉上眼睛吧。

他閉上眼睛,抬起頭,年輕的喉結隨著話語隱隱滾動。

他最後問我,“老伍,我是叛徒嗎。”

我想了想,回答他,“到底什麼算背叛?要死,就別再糾結這種事兒,我們每個人,都是叛徒。”

我砍去了他年輕的頭顱。

“……我做了俘虜。再後來,我留在了中國,還是愛刀。我不知道我這是在贖罪,還是在……你說,我算不算叛徒,年輕人。”二十年後的這家古董店裏,老人終於講完了他的故事。擦擦柳生的刀鞘,慢慢把刀拔出來。寒光如故。刀刃有淡淡的紅色,是經年的老血。

年輕人沉默,沒搭腔。

“……這刀,你還要嗎?”

年輕人抱起軍刀,愛惜地用虎口摩挲刀背,“我娘討厭刀。——喏,老爺子,來幫我包一下。”

老人眯起眼睛,下午的光線慢慢稀薄,黃昏金色的光線快要漫上來了。這時是春末,對麵的山上是舊了的戰場,野花盛開。

透過木格窗子,店裏彌漫起金紅色的光線,逆著光你能看見戰爭殘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一個老人,一個年輕男孩。

以及一把叫柳生的刀,一把總是叫柳生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