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惠,她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她是一個有靈魂的女人,她的靈魂,都快要把蒼鳴逼瘋了。
牆壁上用粉筆寫著淩亂的詩歌,肮髒的頭發給細致地編成了鞭子,她的眼睛永遠灼灼發亮,亮的像柳生的刀刃。
蒼鳴說了些很殘忍的話,告訴她今天占領了一座城,殺了多少支那人,我們日本人才最優良。還告訴她白區的戰俘被優待——這當然是假的,惠隻反駁這句話。
蒼鳴的漢語越說越好,我知道這是個很可笑的事實。
最後惠不慌不忙地張口,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發梢,她說,“柳生蒼鳴,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緣木求魚,你勝利越多,你離人道就越遠,你越是強悍,你就越是背叛。你可以關了我,但是你關不了真理和自由。”她邊說,居然邊微笑起來,笑容微微扭曲,好像自己才是個嗜血的少尉,她看著蒼鳴的神色一下子委頓下來,滿臉得逞的快意。
這女人真是個施虐狂。
【Chapter3】
山本對蒼鳴畢竟是好的,沒把他派去凶險的地方,他也再沒打過任何一場敗仗。
隻有一次,蒼鳴主動請命,說要攻打一個名叫邵家寨的地方。
這個地方易守難攻,別的少尉中尉唯恐避之不及,見蒼鳴在會議上公開提出,將軍雖然猶豫,卻不得不答應了。
蒼鳴對此進行了周密的安排,親自精心挑選了兵將。他不讓我去,所以,我堅持的很,一定,必須,要跟我年輕的少尉一起出生入死。
進了寨子,我發現蒼鳴的功課真的做的很足,每一個細節都做的十分到位。之前的埋伏和突入進行的非常順利。然而此時,突然殺進來一支不知名的隊伍,甚至沒穿國民黨的軍服,他們手持長槍,簡直像從天上降下來一樣。好多人致死都不清楚,那些長槍是怎麼穿過自己的心髒,或者咽喉。噗的一聲。
隊伍裏的兄弟死去了五分之四。蒼鳴屏住呼吸,把自己埋在戰友的死人堆裏,等有人走近,就猝不及防把柳生插出去,斜穿敵人的心肺。我當時已經沒了力氣,斜躺在地上看柳生通體鮮紅,血光衝天。蒼鳴殺紅了眼睛,軍服都被血液浸透了一半,他喘息著抹了一把臉,卻抹上了一把深紅。
我們敗的很慘。援軍姍姍來遲。
當他們看見滿身血紅的蒼鳴,一個個驚愕地長大了嘴巴。蒼鳴柱著柳生,透過血色,對他們慢慢露出一個類似野獸的微笑。
蒼鳴“不死刀神”的綽號,就是從這天開始叫起來的。
蒼鳴一直沒有昏過去,也拒絕別人給他換藥。我不知道他倒底傷成了什麼樣子,想起來我都後怕。他回去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牢房,我知道他是去炫耀,你看,我今天殺了這麼多支那人,哈哈哈哈。
他撐著柳生一步一步挪到刑訊室的門口,看見了惠被一群人暴的樣子。
他去的時候事情已經將近結束了。
惠明明臉上那麼髒了,身體還是很白,我木木地想。惠白皙的身體上布滿瘀痕,發出低低地哀鳴,胸口劇烈地起伏,麻花辮子散亂,她聽到金屬的腳步聲,微微睜開眼睛,看見撐著刀站在這裏,渾身滿是鮮血的蒼鳴。
我把臉側過去,不想看。
那幾個人正提著褲子,若無其事地對蒼鳴打了招呼,走出去。
蒼鳴撐在原地,發了很久的呆,咧嘴笑了。
之後砰然倒地。
刑訊室裏穿過寂靜的回響。
【Chapter4,逆】
軍醫手忙腳亂地把蒼鳴抬走,我鬼使神差地沒跟上去。
我走過去,蹲在惠的身邊,扯過毯子給她蓋一下。
惠閉著眼睛,似乎也把呼吸閉上了。我心底一涼,我還以為她死了。
沒有。
惠半天才長長出了一口氣,緩緩說,“殺了我。”一邊說一邊把毯子攏到胸口,露出一點腳腕。
半晌,她微微睜開眼睛,搖搖頭,好像想起了什麼似地,接著聲音微弱地說,“不,不,還是活吧。”
我盡了身為副官那點微小的權力,至少讓惠好好洗了個澡,躺在一張舒服點的床上。把她安頓好之後,我再也不敢離開她半步了。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就在剛才,我突然覺得惠很像我家村口的撫子,我們大家都偷偷喜歡的那個撫子。
惠總算能睡個安穩覺,她居然真的睡著了。真是個奇怪的女子,內心強韌的像個武士。
就在這時候我又聽見了外頭的消息,說山本蒼鳴少尉,在山本大佐門前跪了整整一天。不用想,自然是用軍姿。軍隊裏傳言沸反盈天。
我暗暗擔心,鬼知道他傷成什麼樣子。
不能去看他,我不敢離開惠。
到了黃昏時候,蒼鳴又暈過去一次。
這時候惠醒了。她看著我,問,怎麼了。
我想了想,想說,這應該怪你。最終還是憋回去。
到了晚上六點,大佐終於開了門。消息一下子炸開了,幾乎是在六點零一秒的時候,就已經傳到了我的耳朵裏,我又驚又喜,站了起來。
果然很快,我們的這支部接到了命令,讓我們秘密押解惠去蒼鳴少尉的私牢。
我們比知道戰爭結束還要高興。蒼鳴雖然與同僚的關係一般,在我們這裏卻有很高的聲望,我們壓抑著臉上的喜氣忙上忙下,低聲商量著各種事兒。其實惠根本毫無行李,隻是我們為了給她收拾房間,開門,清掃,搬床,收拾鋪蓋,忙得汗水順著臉淌下來。
終於安頓好了惠,我們拉開啤酒席地而坐,彈冠相慶,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雖然我們累的都快癱了,可是還是忍不住興奮地想說話。
我當兵許多年,聽過無數命令,但是這一個,仍是我聽到過的,最好的一個。
在這喜悅的氣氛當中,隻有惠,顯得有點格格不入。盡管她也微笑著。我們胡侃的時候,我抽空看了一眼惠,發現她眼睛裏有深深的迷惘。
幾天以後,蒼鳴回來了。
【Chapter5,還是女人】
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大家就都紛紛默認了一件事,好像事情本來就是這樣,莊稼會從泥土裏長出來一樣自然。
就像惠是蒼鳴的女人一樣自然。
多麼奇妙的自然。
許多人更關心的是這兩個人的私房情事,這比國仇家恨都更有吸引力。我由於是副官,住的很近,所以多少知道一點。
我還以為,蒼鳴會對惠謹慎又羞澀,結果卻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蒼鳴他簡直像個禽獸。
每晚我都能聽見床嘎吱嘎吱地響,還能聽見他罵惠,罵惠是婊子,要X爛了她。惠總是激烈地反抗,哭喊,自然不會有人來救她。
我清楚記得麵對真正的婊子,蒼鳴根本不是這個樣子,好像還紳士得多。
蒼鳴臉上總是有幾道抓痕,可是氣色卻好得多。他有好幾次精神煥發地從房間裏走出來,跟我嘲笑惠,把惠說的很不堪,很淫蕩,笑的像個征服者。
可是有一次山上留下幾朵沒被戰爭摧毀的野花,蒼鳴看見了,硬拽著我走了好幾道很危險的山,挑了幾朵白色和粉色的,扯下來弄成一束,有點羞赧地站在惠的房間門口,躊躇了一會兒。我趕緊接過來說,我給她送過去吧。
惠剪短了頭發,一副女學生的打扮,胖了,鵝蛋型的臉圓潤了不少,她接過那束有點蔫的小野花,啼笑皆非,還是拿了水養起來。
我忍不住問惠。“蒼鳴對你還是很重視的。”
“他?”惠依然那麼伶牙俐齒,露出了一個有殺傷力的利落笑容。一副得逞的笑容。這表情我知道,當一個女人覺得對她的男人了如指掌的時候,就會這樣,覺得自己技藝超群,有恃無恐。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蒼鳴那麼喜歡她。
可是她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都知道,蒼鳴很喜歡她,很喜歡。
但惠在蒼鳴這裏,早就成了公開的秘密。軍中除了寫在摩爾斯碼上的事情以外,沒有什麼機密可言。漸漸有了關於蒼鳴的流言,說他身上流著一半中國人的血,說他父親是叛國者,說他是中國的間諜,所以才這麼包庇惠。
這絕對不是玩笑。山本為此私下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間裏,吩咐我如果蒼鳴有什麼異狀,就殺了惠。
我終於找到機會問山本,“為什麼你會答應蒼鳴?”
這話很傻,我也知道很危險,但是還是忍不住問了。
山本笑笑,臉上的皺紋一波一波蕩漾開。我這是第一次覺得我敬畏無比的山本,隻是一個孤獨的老人。
他說,“終有一天,我的命令,會不可理喻到有人來問我為什麼。”
我驚恐無比,馬上俯身哈腰,久久不敢抬起頭,他的聲音就在我頭上響起。“蒼鳴……究竟還是會長大的,也知道談戀愛了。當年他爸爸死的時候,他隻有這麼,這麼一小點。”他微笑著,一邊用手比劃,“我看見他的時候,穿著白色喪服,明明小臉上哭的花花的,但還是倔強地咬著嘴唇兒,看著我不說話。我就拉著他髒兮兮的小手,回了家。”
山本的表情慈祥的像個父親,很難讓人想起,就是這樣一個慈祥的老者,下令屠戮了三座村子的平民,也曾活生生地割下戰俘的乳房。對於蒼鳴,他終究是不一樣的。他講到最後,突然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柳生家的人,到底是柳生家的人。”
記憶裏,那是山本罕見的一次仁慈。
就像我剛才說過的,一個總是對自己清規戒律的人,犯了一次錯,就成了罪人。
同樣的,一個老謀深算,殺人如麻的人,偶爾仁慈一次,就付出了代價。
【Chapter6,將軍之死】
平靜的生活沒開始幾天,戰勢就惡化了。
我們堅守的城市被圍困,漸漸斷了糧草,我陪著蒼鳴,連夜開了多次中層會議,設法突圍。蒼鳴憂愁地看著鏡子,揉揉自己的黑眼圈兒。“那娘兒又該笑話我了。”
“少尉,請馬上到會議室,緊急會議。”
我們彼此看了一眼,長歎一聲,厭煩地坐回去,突然意識到事情好像有點不妙。山本大佐嚴肅地像結了冰,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句子。
“廣島和長崎被美國炸了。用的是新式武器,整整兩個市,幾乎所有的人都死了。”
死一般的寂靜。
“現在我軍的狀況非常危急,我們必須搞一個全麵的突圍。否則……我們大家不是死在支那的土地上,就是死在美國的原子彈底下!”山本站起來,猛地拍了桌子。所有人都嚇的一抖。蒼鳴皺皺眉頭,轉身去給山本倒了杯水。
“將軍,注意身體。”他的站姿依然那麼筆直,我呆呆地想,他的腿可真長,不像個日本人。山本顯然很吃這一套,慢慢坐下,繼續部署突圍的事宜。幾個同僚皺了眉頭。
“……這樣,進攻開始的時間是淩晨四點。新田,你帶領一隊從城牆突圍。三井,把守彈藥庫。井野,負責城門。蒼……山本少尉。”
“在。”
“你負責守衛後方。”
“請讓我戰鬥,將軍。”
“這是命令。”
“請讓我戰鬥,將軍。”
“大佐先生,我鬥膽,”新田整理了一下衣領,清清嗓子。“山本蒼鳴少尉不適合後方。最近的一些傳言,對他很不利。”
“山本少尉,您對戰俘邵小惠的處理態度,讓我們難以信任。”三井嘴唇顫抖,看起來怕的很。蒼鳴一眼看過去,刺的三井縮小了一半。
“我認為三井中尉的話有道理。如果山本少尉想重獲信任,就請以戰功證明。”
“大佐先生,請原諒,我的堅持……”
蒼鳴環視左右,抿緊嘴唇看著七嘴八舌的中尉少尉,眼神清亮。山本的表情越來越難看,猛地拍了桌子。“莫非,你們認為,老朽的判斷是錯的?突圍在即,你們首先開始彼此爭鬥!”
立馬清淨了。
“已經決定了,不再改了。還有八小時,你們盡早準備。散會。”
每個人的步履都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