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軍刀六事·柳生(1 / 3)

【引子】

青年在古董店裏遇見了軍刀。

他猛然收住了腳步。

掌櫃的老者把渾濁的眼睛望向青年,發現青年的表情是諱莫如深的,於是覺得頗為欣賞。老者轉過微駝的背,顫顫巍巍把刀從架上拿起來,放在案上。

“你還真是識貨,這是……柳生啊。”老者聲音沙啞,類似窗外午後的蟬鳴。陽光從木格窗子裏斜斜刺進來。

青年嘴唇微抿,有一絲不符合年齡的嚴肅。他試探著用指尖碰觸刀鞘上經年的老血,試圖把刀拿起來,很沉。他慢慢挑起眼睛,問。

“……賣麼?”

老人發笑,昏暗的眼底露出揶揄的精光。“買來做什麼?小子……咳咳,呦,咳咳……我真是老了。”

青年皺起眉頭,勉強維持著禮貌。“喜歡,想拿回去收藏——先生不會不賣吧?既然擺在這裏——”

“我的刀可不是買來收藏的。我的刀,都是見過人血的。”老人吐出字句,緩慢而嚴厲。“你想說什麼?和平年代,你現在總不能上街去殺一個人?——你瞧,你們年輕人總是這樣,說你兩句,臉,就是綠的。不是不能賣給你……”老人負手,度著步子,在櫃台後麵走來走去,終於好像想起來自己要說什麼似的,用枯瘦的手拍拍腦門兒,樂。“這把刀不是誰都能拿的,凡是拿了這把刀的人,都是叛徒。”

“叛徒?這不是日本武士效忠——”青年忍不住拍了下桌子,麵紅耳赤地爭辯。他看過很多書,書上不是這麼寫的。

“你看。人學的越多,就越是膽怯暴躁。對知識敬畏,就膽怯,覺得別人說的都不對,就暴躁……咳咳,小夥子,你愛刀?知道嗎,武士愛軍刀,是要以性命去效忠的。”

“先生……”青年察覺自己失態,略顯尷尬。“我喜歡軍刀很多年了,收藏了很多,比如美國的mod trident、數珠丸恒次、菊一文字……”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名字,微微喘息著停下來,“這把柳生兵衛,晚輩向往已久,望先生成全!”

“你想做叛徒?”老者微微挑起了眼睛。

青年愕然。“為什麼?”

“這把刀裏,住著一個叛徒的靈魂。”

【Chapter1】

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參加過二戰,還當過介錯。介錯,你知道嗎?就是幫剖腹的武士,把頭顱砍下來,減少他們的痛苦。武士很光榮,我不知道我們介錯是不是也一樣,能沾染光榮,哈,誰知道呢。

這把刀,就是一個剖腹的武士送給我的。那天是1945年8月15號,我記得很清楚,他打電話給我,叫我給他做介錯。我說不可能,我要你好好活著。可是他的聲音開始微弱。我趕過去的時候,他的胸口已經被自己劃開——是那種刀法,在胸口上劃一個十字,十字的中心,就開在你的心髒深處,血淋淋的。和服的衣襟已經被浸滿,他臉色蒼白,喘息沉重,為了不失禮,仍舊緊緊並攏雙腿,怕內髒不小心滑落出來,失去了一個武士的尊嚴。我看見他的樣子,就沒出息地哭了。

他叫廣內蒼鳴,是我最好的戰友,是個真正的武士,可惜……也是個叛徒。

其實他最初得到這把刀的時候,好多人就勸他不要接受,說柳生不祥,會讓主人叛國。這話不假,刀是他家祖傳的,他的父親,就是因為叛國,剖腹謝罪。他被父親的將軍養大。

將軍的名字叫山本,對他而言,山本就是父親,就是信仰。從小將軍告訴他,要效忠天皇,效忠祖國,可是他當時太小,不知道什麼是天皇和祖國,對他來說,山本就是祖國。等束發禮的時候,他改了姓氏,叫山本蒼鳴,以示效忠。山本將軍告訴他說,刀,還是繼承吧。這是你父親的東西,兒子繼承父親的東西,沒什麼丟臉的。

於是蒼鳴手裏就有了這把叫柳生的刀。

蒼鳴非常勇猛。不論是得到柳生之前,還是之後。大概是因為沒有父親的孩子從小就沒有安全感吧,這孩子的破壞欲非常的強,不論是戰鬥還是打架,都有不要命的架勢。“妖刀”柳生,配上這不要命的孩子,很快就在京都闖出了名號。人們都知道他是“山本家的持刀人”,還知道,他一直管山本叫將軍。

提到將軍——其實在那個時代,真正意義上的將軍早已不複存在,按軍銜講,我們該叫這位將軍“山本大佐”。不過,從古代開始,柳生家就一直在做山本家的武士。到了這一代,家主又重新參軍,做了軍銜很高的大佐,於是“將軍”的稱呼,至少是在蒼鳴這裏,保留了下來。

蒼鳴是那種少年老成的孩子。他狂暴,他殺人如麻,柳生跟了他以後,吸收了不計其數的,背叛者的血。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蒼鳴,對將軍永遠沒有半點失禮,每次都要等目送將軍遠去,才會放下正襟危坐的姿勢。

對他而言,“將軍”這個稱呼是不一樣的,他自認武士,武士就是要為將軍貢獻一切。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1938年入侵中國的時候,他入了選。作為少尉,被將軍帶到了前線。

在當時的日本人眼中,他們的行為不是侵略,是“神聖的戰爭”。而蒼鳴沒想那麼多,他眼裏,將軍認為對,那就一定沒錯,他是武士,他要效忠將軍。

我和蒼鳴是戰友。嚴格來講,他是我的上級。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年輕極了,我都可以叫他一聲弟弟。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真是不公平,有大佐的庇佑,這孩子就升的很快。

可是他笑起來的樣子讓所有人不寒而栗,讓人不得不相信,他不是徒有虛名。他的笑容就像他手裏的柳生一樣鋒利,冷冽森然。

蒼鳴不愛說話。我們對他敬畏,都不敢叫他的名字,隻叫山本少尉。後來我做了他身邊的副官,才慢慢和他熟悉起來。即便我們熟悉了,他還是對我沉默的很。他愛看櫻花,愛盯著柳生發呆,可他就是不愛說話。

許多年後我還能想起來,他穿著帶血的軍服在櫻花底下佇立,一身軍服把他的身形勾勒的修長鋒利,真是漂亮。他這樣的男人女孩子沒法兒不喜歡。他時常光顧的窯子裏,總有女人為他爭風吃醋,互相扯下一把一把的頭發。我自然覺得這不值,這孩子是個隻會殺人的凶殘木偶,他看不見山本以外的東西。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他可以從窯子裏出來,扣上腰帶就麵無表情地下達殺光戰俘的命令。可戰俘裏明明沒有兵,兵都喊著新中國萬歲就義,後殺的那些都是老百姓。我勸過,他不聽,因為山本將軍討厭支那人。

所以說,蒼鳴就是這樣一個人,忠誠,冷血,勇猛,殘暴,年輕且事業蓬勃,愛做些對他而言算不上沾花惹草的事兒。畢竟他隻逛窯子,從來不欺負好人家的女孩,這對他來講,或許就算道德。

【Chapter2】

可惜他的道德並沒有維持多久。讓他身敗名裂的還是個支那女人。

人真是有趣的動物,你若一直奸淫擄掠,沒人會說你什麼,可如果你一直對自己清規戒律的,破戒一次,你就成了眾矢之的。

蒼鳴更冤,要是真是強了那姑娘,倒也夠本,問題在於,他戀愛了。

這就是真正的十惡不赦了。

許多年後,我還是會想,當時的蒼鳴知不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做。或許他無所畏懼,或許他什麼都沒想——即使是跟在他身邊的我,也不清楚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那女人後來我見過幾次次,那是在蒼鳴把她帶在軍營裏的時候。居然是個學生的樣子,白白靜靜的,短頭發,穿著灰色的長衫,很傲,不大愛搭理人。我們通常都管她叫蒼鳴的女人,她真正的名字好像叫什麼什麼惠。好吧,為了方便我們就叫她惠好了。

蒼鳴遇見她,是在她剛剛被殺了全家的時候,山本先生親自下的命令。山本為什麼要生那麼大的氣,以至於嚇的軍中人人自危,這麼多年以來一直是個謎。

有人說,惠的姐姐原來是個間諜,色誘了山本,被山本發現了。也有的說,山本本來就和惠的一家有大仇,公報私仇罷了,可是中國和日本隔得那麼遠,哪兒來的世仇呢?這我解釋不了。話又說回來,中國和日本隔的那麼遠,日本為什麼又千裏迢迢來打中國?你可以拿很多原因來跟我解釋,反正我隻知道一件事,某些事兒放在一個人身上不可理喻,放在兩個國之間就一下子能明白。

那麼一群人類聚在一起,到底是變得更聰明了,還是更蠢了?

當然,蒼鳴遇見惠的時候,肯定沒去想什麼人類不人類。

惠的被捕是個新聞。傳言彌漫了整個帳子,說得這個惠姑娘如神如魔。有說她槍法厲害,一槍打死了三個兄弟,有說她是絕世美女,驚若天人,說她其實是支那供奉的聖女“活菩薩”,殺了她是要遭報應的。大夥兒想方設法去湊熱鬧,我也不例外,踮腳站在柵欄外頭想看看這姑娘的樣子,“一親芳澤”隻能是想想,看過一眼回去意淫,總還是可以的。

審訊惠的就是蒼鳴。那天的人真是太多了,我沒看清。我隻是聽說了一個傳聞,事後也得到了蒼鳴自己的默認。

蒼鳴的話一直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卻多了一句嘴。那是在刑訊兵把惠捆起來,又拿繩子勒她的嘴,怕她咬舌自盡的時候。蒼鳴走過去,突然用生澀的中國話對她說,“你愛你的國,我有我自己的信仰,對不住。”

本來下一個鏡頭就是柳生出鞘,直接抹了女人的脖子。按蒼鳴本來的意思,是要女人死的有尊嚴。

結果女人直接一口唾沫啐在蒼鳴臉上。“你信的東西,天理不容。你們是侵略者,你們是全人類的叛徒!”

蒼鳴的中文說的蹩腳,卻聽得懂叛徒這個詞,事後他告訴我說,自己一下子懵了。

人群一下子就靜下來了,翻譯官唯恐天下不亂地又翻譯了一遍,軍隊一下子炸起來,各種聲音混雜著日文、中文、英文,混亂地罵,叫這個女人去死。

蒼鳴就在這人聲鼎沸之中沉默,和惠對著站了很久。

最後他慢慢拭去臉上的唾沫,壓抑著憤怒,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他說,不殺你。你們把她押下去吧,我要讓她知道,亂說話的後果。

又是一片嘩然。

當時我站在黑壓壓的人群外頭,什麼都看不見,傳言什麼的都有,有的甚至說蒼鳴當場強暴了惠。可是我知道蒼鳴不會,即使他脫那些婊子的褲子的時候,從來就沒猶豫過。

我隻知道是夜蒼鳴回來的很晚。在中國式瓦房頂上,我們喝了一會兒酒。月光底下他顯得格外沉默格外脆弱,這才符合他的年紀——明明還不到20歲。他一口一口地喝光香甜的清酒,最後他終於開口問我,“老伍,我對天皇忠誠嗎?”

我脫口而出,“那還用問!”話一出口我突然遲疑了,愣在當場,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將軍對蒼鳴沒公開處死阿惠這件事,很是不滿。我清楚看見,好幾次將軍狠狠剜了蒼鳴一眼。我好歹算個兵油子,知道惠被吹的神乎其神,山本自己殺了她,怕受詬病。所以才把惠交代給親信蒼鳴,並叫他“自己看著辦”,言下之意就是叫蒼鳴代他砍了這一刀。蒼鳴沒非但沒殺死惠,反而在軍中留給人琢磨不透的印象,給自己樹了威,這讓山本暗暗惱火,冷落了蒼鳴很長一段時間,期間反倒對我很好,總是借故把我調到別的中尉那裏,還多給了我不少好處。

我怕的很,每次發了東西,都請蒼鳴出來喝酒。自然也暗示他,他我行我素,已經招致同僚不滿。我不清楚蒼鳴聽進去沒有,很有可能沒有。他隻是在戰場上,更加的不要命。

更讓我頭疼的是,他開始三天兩頭地往監獄跑,我們都清楚,最深處不見天日的牢房裏,關著一個惠。

每次回來之後,蒼鳴都變得更為沉默。反常的焦躁。

我慢慢發現,蒼鳴是在急於求證著什麼。他好像急著反駁惠,想讓惠承認他是對的,惠自己是錯的。

後來蒼鳴叫我陪著他去看一次惠,我當即放了心,覺得蒼鳴畢竟還是沒把我當外人。去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傳說中的女神,被折磨的如此——如此——不像個人到樣子。骨瘦如柴,傷口化膿,睡在肮髒潮濕的地上,不怕人的蟑螂滿地亂爬,濁氣臭的叫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