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想看到你健康地活著呀——
我要是不健康誰還健康呢,你的身體才是我們關心的對象嘞。你看看,一掉眼淚鼻涕就流個沒完。
這麼多年以來,母親隻要一想起之嫌來,還會在我耳邊叨叨著,之嫌沒了,你四大爺從咱們家拉走了一大車木板子,就打一個小棺材兒,用得了那麼多木料嗎?
在我的印象當中,堂妹是不會生氣的一個孩子,而在她活著的時候,也正值我的家庭如日中天之時,我的脾氣很臭,沒有好好待她。可活到今天,在我的生命字典裏麵,似乎早沒有了什麼性格可言。母親說我四媽和四大爺對孩子不好,沒有認真照顧她,才致使她早夭的。我老早也是這樣認為的。
對我四媽就不想多說了,一個舊式的婦女,沒有什麼文化,用鄰居們的白話來說,那是一個很有肚轉兒的娘兒們,比我母親有心。可她不耍嘴,表麵很“耿直”,尤其是不讓我奶奶喜歡。當然,她對我奶奶也不孝順,否則也不是那種婆媳的局麵。除了攢錢,她便沒有了別的愛好。
堂妹本來行二,在她前麵有一個哥哥存在過的,應該是比我大吧。在兩歲多的時候,家大人喂藥,那孩子被藥片子給噎死了。從小我就知道這件事,可一直沒敢跟母親扒根兒究底,一個嬰兒,是怎麼吃藥片兒的?四媽當時在幹什麼呢,沒有管嗎?我兒時吃大的苦藥片兒,大人都要給掰開兩半吃的。即便是我的孩子這麼大了,大劑量的藥片兒也要一分為二的。
堂妹下麵還有一個小妹妹,老早就送給她老姨了,那個女人據說不能生養,可是在有了這個外甥女之後,自己又不知為什麼居然生了一個,當然這個被抱走的孩子沒有再給送回來,仍歸那一家。在小三的後麵還有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也算後繼有人了。而那個小四,四媽家管她叫小二兒,並且一直是這麼叫。哪怕到今天我見了四媽打招呼,順口問問,也要管她叫小二兒的。這麼多年,改不了的習慣。因為她的名字和我初一的英語老師是同名同姓,我叫不出口,別人不知道怎麼回事,但自己覺得那是在叫老師呢。
這幾個孩子的父親是不可不提的,早年陪著我爸爸在北京討生活,完全是一對公子哥兒的酒肉兄弟。他和我父親一樣,都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現在我手裏還有他一本老版的字帖呢。
四大爺學了一手好技藝的木匠活兒,無人可擋的。我討厭這個人,他老不正經,生活上很荒唐,而且對四媽非常不好,兩口子從來都湊合著過日子,無非是為了維持一個表麵的平靜而已。
快七十歲了,四大爺欠了一屁股債,並且常常被法院傳喚。年輕時都沒有好過,頭發白了還會好嗎?四媽老早就跟他分開了,各吃個的,誰也不管誰。越是到後來,他的身體越是壞得不行了,連飯都吃不上,冬天沒有火,夏天沒有菜。他總是跑到我家來蹭這蹭那,母親等人一走,就開罵了,自己造的孽,今個兒才嚐到苦果,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你爸爸將來恐怕也是這個結果的。
那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個女人有一天不管我爸了,我爸會不會餓死呀?我肯定不能為這個跟母親針鋒相對地談論的。我不想讓她傷心。
四大爺每回在我家吃完飯,都要哭個不停,嘩嘩地流著青黃的鼻涕和渾濁的眼淚,他身上的破衣服也不知穿幾個月了,味兒可大了。吃完了,母親還要讓他帶走一袋子。他現在還嘮嘮呢,老先生欠著我的錢喲……捉不到老先生人哪——我母親裝沒聽見,根本不接話茬兒。他說他的,就當是放屁。我媽在背後是這樣罵的,我又沒有朝你借錢,一分錢掰八半,我不該你一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