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宴並不歡快,事實上誰也不敢在皇帝陛下的宴會上歡快起來。霍搖山幾乎沒怎麼動筷,但出於禮儀,還是略略嚐了幾口。
他暗道,幸好我是吃飽了來的。
臨走前,拓跋皇妃說道:“我聽說搖山身體不太好,這可不行,錦衣侯可是將來朝廷肱骨,等搖山長大了,天下還不知道有多少賊人要靠你去打平呢。我呀,在這裏借花獻佛,請陛下賜一道恩旨,讓這孩子去蓬萊島請蔡真人給瞧瞧。”
拓跋家與霍家同為開國功臣之後,開國功臣同氣連枝,兩家人又是鄰居,關係極好,拓跋皇妃也是把霍搖山看做了自己的子侄輩,故而叫一句搖山顯得親近,常人還得不到呼名喚字的待遇。
那梅花下形單影隻的太子殿下朱高陽亦是出聲道:“兒臣也懇請父皇賜下旨意,否則蔡真人未必肯見一個孩子。”
皇帝陛下點點頭,對他而言這隻是小事而已。拓跋皇妃見機,把手邊的繡帕遞上,皇帝從懷裏取出貼身帶著的私印,蓋了一個小四方。
有太監躬身把帕子接過,繞過外圍遞上,桂玉真千恩萬謝地收下,尚且喜不自勝。霍搖山懵懵懂懂不知蔡真人是誰,但桂玉真卻是知曉蔡真人的厲害,那可是蓬萊島桃花塢劍神家現如今的掌院,劍神一去,天下第一。
待離去時,那太子殿下朱高陽起身,笑著道:“我來送送這幾位。”
皇帝陛下點點頭:“也好。”
出宮的路上,太子殿下把自己那頂轎子送給霍青青與桂玉真坐,一路上對著窗說話,雖看上去是個有書卷氣的,但絲毫不見靦腆,反而說起話來連綿不絕,把這皇宮內外一路的風光景致曆史淵源說得逗趣。
霍青青淺淺笑,霍搖山蹙著眉,桂玉真又歡喜又惶恐,精明如她自然看得出太子殿下的心意,隻是太子不比尋常,這未必是件好事,如今她還拿捏不準。
三人各有所想,施施然出了宮禁,沿著皇城寬敞的道路,換了馬車回了霍府。
待回了霍府,三人去老太君房裏,春姑娘輕聲說道:“老太君看戲乏了,正在午睡。”
桂玉真答道:“既如此,就不要吵醒老太君,我們這就出門。”
未待走出門口,隻是到了老太君見客的堂屋,春姑娘便換了一件衣裳追了出來,“老太君吩咐了,等二奶奶大小姐二爺回來了,就領人去那房子裏安頓。”
霍搖山問道:“怎麼才出去半天的功夫,就連稱呼也變了。”
春姑娘半點緊張也沒有,利索答道:“是老太君的話,府裏不比外頭,互相稱呼要親近些,就按照輩分年紀定下了叫法,長房的大爺比二房的老爺生得晚一些,所以是二奶奶,霍家隻有一位小姐,所以是大小姐,小侯爺年紀小,排行老二,是二爺。”
她始終未提到那位霍環,其他幾人也未點破。大概從聖旨發出的那日,聰明人都有意無意地忽視原本這位地位並不低的庶子,畢竟他是帝都霍家唯一的兒子。
霍搖山沒見過霍環,聽說他在講武堂求學,已經有些月沒回來了。聞春姑娘言,隻是笑笑,他說道:“古有灌江口楊二爺,沒想到今天我也混上二爺了。”
幾人笑,桂玉真捏捏他的臉蛋。
三人跟著春姑娘往外走,這時從屋外又走出幾個丫鬟,“行李都已經放在那房子裏了,這些是老太君賞的丫鬟。”
這些丫鬟已經分派好了,很自覺地跟在桂玉真、霍青青、霍搖山三人的身後。霍搖山眼尖,卻是發現那跟在自家屁股後頭的丫鬟裏,有一個熟麵孔。
“你不是大範奶奶身邊的那個彩兒嗎?”
那彩兒傻愣愣在驢車上磕一個大包,倒摔進去的一幕,實在叫人難忘。直到現在,霍搖山都還記得她,說話時想起那光景,不自覺帶起幸災樂禍的微笑。
他覺得這樣未免有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嫌疑,心裏罵了自己一句,臉一肅,佯裝一派正經。
彩兒腳步一僵,春姑娘在前麵聽見了,忙解圍道:“老太君說她房裏的這些個丫鬟雖好,但年紀終究有些大了,不太適合二爺,在看戲時特地從大範奶奶那兒把彩兒討了來,給二爺做貼身丫鬟。”
“二爺別看彩兒有些憨,但她可是正經的秀才家裏出來的,讀書寫字都會的,做事情也上心,放在二爺身邊,指定把什麼事都給辦的妥帖。”
霍搖山念起那人摔熏爐好的一幕,點點頭,自覺是很難見到這樣認真的人。
前麵是一片小石牆,越過石牆開辟的圓拱小門,再往前拐進一片假山,待出了奇形怪狀的石頭陣,遠遠望去是一片栩栩如生的雕像林,那是照著唐代搗練圖的模樣雕刻的,清泉從那唐女手中木棒端口湧出,四散飛花,碎開濺野。
那從不知何處發源的溪流彙成一個小池子,池邊依山傍水處,亭亭玉立一座池邊小榭。這時,從那屋裏迎出來一些人,原來是落在後頭趕來帝都的長安霍家人。
領頭的是紅丫,有些羞答答不好意思,霍青青走進去,紅丫已經把行李都收拾妥當了。桂玉真本想在這裏逗留逗留,但霍搖山急著去看那神似巴黎聖母院的小教堂,兩人便又匆匆離開。
“二爺說的岔了,這座大屋不叫小教堂,妃兒小姐給起了個名字,叫做鏡堡。”
“至於為什麼叫鏡堡?二爺進去瞧一瞧,就知道了。”
待走進那向往已久的鏡堡,霍搖山與桂玉真不由得被這極具異國風情的擺設布局給驚住了,難怪叫鏡堡,從牆壁到擺設,裏裏外外隨處可見,無不星落盤布著大大小小的玻璃,有五彩的,有通透的,有磨砂的,有墨黑的。
色調偏暖,霍搖山暗忖原本的主人是拓跋妃兒,想必為了照顧女孩兒家的天性,故而多了溫馨與粉紅,大片大片的日光透過玻璃落在屋裏,塵埃在光柱中跌跌撞撞,空曠又靜謐,這在中原的建築裏是很難見到的。
到了二樓,霍搖山竟是發現有一間格外開闊的屋子,沒有隔牆,天花板上吊著許許多多別致的吊燈,貼著銀箔閃閃亮,屋子一角放著許多樂器,中原的、西洋的,玻璃牆的帷幕落著穗蘇。
“應該是舞廳吧,真可惜,估計很難用得上了,不過開個茶話會還是可以的。”
霍搖山忽然覺得,也許等將來朋友多了,不妨來開一次試一試,年輕人應該容易接受新鮮事物,聽說帝都裏西洋人並不少,或許我該找個機會認識認識。
粗略走了一遍,霍搖山歡喜的同時,隻感覺荒唐得很。白天時他已經從春姑娘嘴裏知道,這是欽天監的安得臣設計的,據說他是一位泰西遠來的傳教士。
“但願教皇不要知道這件事,這位安得臣呀,膽子真的是好肥碩,居然把上帝的居所造來給凡人住,真不怕火刑柱麽?”
霍搖山已是無話可說。
桂玉真不願住在鏡堡,按她的話,總感覺太空曠了,心裏慌兮兮的,叫人不自在。因而打發人把行李搬去池邊小榭,與霍搖山說了一會兒話,叮囑在這府裏要注意一些,不要像在長安那樣隨意。
待親眼看著霍搖山把熬的藥喝完,桂玉真便離開,她還是與女兒住。臨走前,她還想讓霍搖山幹脆一起去住,但畢竟帝都霍家不是長安老家了,規矩多,說閑話的人多,終究還是分開。
霍搖山累極了,又正好吃下藥湯,那藥湯裏的藥物還是皇帝送給霍老太君的貢品,霍老太君知道搖山這曾孫子的情況,故而特意吩咐拿來取用。
藥湯捕不愧用的是皇家之物,藥力足得厲害,霍搖山才喝下肚沒多久,便覺小腹暖洋洋的,像是大冬天裏圍著火爐烘烤似的舒服,整個人摔進那高床軟枕的泰西鐵架子床,片刻功夫微鼾可聞。
等醒了來,已經是黃昏,屋內角落裏靠牆的小床上坐著的彩兒正百無聊賴地數著頭發,看見霍搖山醒了坐起,忙奔去門口喊了一聲,“端盆熱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