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為乾隆所深諳的是,“禊”自古就有潔身修祀、除邪去疾而祈福寧壽的意義,也就是所謂“禊,祭也。”“祈介祉也。”後來曲水流觴的禊賞活動,也仍然承襲了禊事這寧壽的本誼。
晚年的乾隆,雖曾躊躇滿誌地以“古希天子”、“十全老人”自詡,然而麵對壽終正寢這個不可抗拒的人生終途,祈福寧壽,也不能不成為他的一大心願。
在寧壽宮和寧壽宮花園的經營構思中,通過用典,以“禊”隱喻祈壽,來寄托和表達他的心願,就很典型地反映了這一點。
乾隆禦製的《寧壽宮銘》中說:
朔吉修祀,寧壽斯踵。
其實就明確表達了這個意思。另外,如禦製的《養和精舍》中說“潔治寧壽宮”,句中的“潔”也正是“禊”的本誼,即“禊者,潔也。”
更進一層,正如乾隆題寫寧壽宮樂壽堂“與和氣遊”的匾額、“亭台總是長生境”的楹聯等所彰明的,在他看來,像曆代文人高士那樣曠達,逸情於園林之樂,則是頤養心性而求得長生的現實途徑之一,這也正是由“禊賞”而“寧壽”的寓意所在。
“賞”,其實就是審美觀照,極凝練的一字,契入心目,使“禊”由原始修祀意義而升華為審美的“禊賞”,更水到渠成,把花園的品味引向淵涵曾點氣象和蘭亭故事的崇高審美境地,也就是身心渾融在和諧而生機充盈的天地勝境中,在“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的人生愉悅中,去求得“寧壽”。
不言而喻,乾隆的這種文人士大夫的理性精神,同曆史上不少皇帝求仙拜佛,甚至冒險服食丹藥以圖長生的舉措相比較起來,畢竟高明多了。
禊賞亭用典“禊賞”的精巧,還在以它來彰示“遂初”,即彰明乾隆踐行《老子》“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的退隱“素誌”高尚,同全園中心的遂初堂的立意直接而又有機地關聯起來。而如後文所述,這實際也是寧壽宮花園整體立意的關鍵所在。
所謂“遂初”,直義就是實現退隱的初衷,這同“遂隱”、“遂誌”及“初服”等意義,也都相近或相通。最早,西漢劉歆曾作賦《遂初》,表達他避世隱遁的意願。東晉時蘭亭禊觴的名士,王羲之的好友孫綽,自築園林而賦《遂初》,則以隱逸標舉清高,如劉宋時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藻》引述:
時複托懷玄勝,遠詠老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經懷,自謂此心無所與讓也。
孫綽遊放林泉十餘年,融玄理於山水,以其稱冠當時士人的才筆,作《遊天台山賦》等詩,運氣自如,情景交融,對後世影響很大,被譽為“南朝山水詩的先河”。
而和蘭亭故事相輝映,孫綽的遂初之誌,尤為後世文人士大夫仰慕,遂初也由此成為觀照和標榜隱逸生活方式的一個重要典故。
在《宋史·尤袤傳》中記載,尤袤因皇帝寵信,曆仕三朝而官居顯要,至死不得去職,歸隱誌趣彌深,於是:
取孫綽《遂初賦》以自號,光宗書匾賜之。
他自稱“遂初居士”,居室名“遂初堂”,連其文集也題為“遂初小槁”。元明時,文人高士也紛紛效仿於此,如歸有光《遂初堂記》,還就遂初談到了古今君子的“隱、處之思”,指出:遂初,實際就是君子“高世遐舉之誌”。
乾隆精於士文化,深受文人士大夫隱逸觀念影響,當然也深諳這遂初的典故。他曾反複強調,寧壽宮花園遂初堂命名初衷,就正是祈願臨禦60年而歸政退隱。
而這座建築之所以布置在“耄期致勤倦,頤養謝塵喧”的花園中心,並援名遂初,其實也宣揚著這花園按乾隆所自豪並樂於炫耀的大隱而立意的取向。其《遂初堂詩》就得意地申明:
周書稱初服,勤政要始終。楚騷稱初服,謝政適其躬。二語胥宜味,放卷用不同。
其中,他既以《尚書·召誥》“王乃初服”喻其勤政,又用《離騷》“退將複修吾初服”喻其歸隱,用“初服”典故的雙重意義,來標舉他遂初之誌的隱處兼達。
在乾隆看來,他的放與卷,即初服勤政和初服歸隱,既各有所用,也能如願以償,捭闔縱橫,各得其所,成功踐行聖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人生追求,取得自認為是亙古鮮有的圓滿功德,這樣一種曠世的遂初、初服的“高世遐舉之誌”,當然是一般文人士大夫的廊廟山林之誌不可同日而語,也隻能為之膺服並無限崇拜的。
正是出自這種心態,著眼於完滿展示其大隱的意象,他在寧壽宮旁,在遂初堂前,通過禊賞亭用典所深蘊的曆史和文化涵義,在園林空間層次的組織程序中,便十分自然、也淋漓盡致地投下了由禊賞等高世遐舉的心跡。
後園的萃賞樓、符望閣、倦勤齋等建築和景物,包括在遂初堂後的第三、第四進院落中以大量疊石所經營的峰巒丘壑和洞穴,為這心跡導引,也就在遂初朝隱這個主題上,逐步展現為更臻豐富和深永的境界。
在這個審美觀照的曆程中,禊賞亭的經營位置和用典,巧妙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堪稱意匠傑作。
應當指出的是,在遂初堂後,嶙峋的疊石假山,崖壑深邃,崗巒崢嶸,充堙了兩進院落,除了崎嶇的山道,聯係前後院落的小徑,曲折迷離,隱沒在幽深的洞穴中,洞內還有兩小一大的窟室。
疊山的空間意象,渾厚凝重,甚至令人感到神秘或壓抑,和前兩院及後院的空間氛圍判若天淵。對此,曾有非議說,這樣的疊山,過分擁塞沉悶,是整個花園空間藝術處理中的不足之處。
然而,為經營全園重心性質的這處龐大假山,乾隆專門在西苑挑選拆運了大量太湖石,特別是瓊島所遺金代從宋汴京艮嶽輦致的南太湖石,就有近400塊之多,足見其重視異乎尋常。
乾隆所格外注重的這處疊石假山,和他所格外鍾情的禊觴曲水一樣,正是其所援用遂初典故的更具體、也更忠實的直觀藝術再現。
這就如遂初堂內懸聯所強調的:
屏山鏡水皆真縡;
蘿月鬆風合靜觀。
遂初堂的“屏山”,就是其後疊石假山。遂初堂的“鏡水”,就是其前禊賞亭的流觴曲水。
不言而喻,以涵義深永的山水前呼後應,從而使遂初堂,使整個寧壽宮花園觀照統隱逸思想的大隱立意,能具有更豐富更深刻也更完滿的藝術感染力,形象真切而鮮明生動地展現出來,引人入勝,達到崇高的審美境界,也正是乾隆所刻意追求的。
[旁注]
隱逸 以簡單樸素及內心平和為追求目標,不尋求認同為“隱”,自得其樂為“逸”。隱居不仕,遁匿山林,也指隱居的人。在封建社會裏,有些人不願意跟統治者同流合汙,隱居避世。
花甲 指60歲。花甲即一甲子。由天幹、地支組合,每一幹支代表一年,60年為一循環。因幹支名號錯綜參互,故稱花甲子。後稱年滿60為花甲,花甲也指年月、時代、年紀和年歲。
典故 原指舊製、舊例,也是漢代掌管禮樂製度等史實者的官名。後來一種常見的意義是指關於曆史人物、典章製度等的故事或傳說。典故這個名稱,由來已久。最早可追溯到漢朝,《後漢書.東平憲王蒼傳》:“親屈至尊,降禮下臣,每賜宴見,輒興席改容,中宮親拜,事過典故。”
邵雍 (1011年~1077年),北宋哲學家、易學家,有內聖外王之譽。字堯夫,諡號康節,自號安樂先生、伊川翁,後人稱百源先生。少有誌,讀書蘇門山百源上。仁宗嘉祐及神宗熙寧中,先後被召授官,皆不赴。創“先天學”,以為萬物皆由“太極”演化而成。著有《觀物篇》、《先天圖》、《伊川擊壤集》和《皇極經世》等。
流觴曲水 出至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是舊時上巳節的一種飲宴風俗,其大致方式是眾人圍坐在回環彎曲的水渠邊,將特製的酒杯置於上遊,任其順著曲折的水流緩緩漂浮,酒杯漂到誰的跟前,誰就取杯飲酒。如此循環往複,直到盡興為止。
禊事 禊祭之事,指三月上巳臨水洗濯、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動。《晉書·王羲之傳》:“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
十全老人 乾隆曾自我總結一生有“十全武功”,十全武功指兩次平定準噶爾之役,平定大小和卓之亂,兩次金川之役,鎮壓台灣林爽文起義,緬甸之役,安南之役及兩次抗擊廓爾喀之役,乾隆帝並因此自稱“十全老人”。
《老子》 也稱《道德經》、《道德真經》、《五千言》、《老子五千文》,是我國古代先秦諸子分家前的一部著作,為其時諸子所共仰,傳說是春秋時期的老子所撰寫,是道家哲學思想的重要來源。道德經分上下兩篇,是我國曆史上首部完整的哲學著作。
孫綽 (314年~371年),字興公,中都人。少以文才稱,溫、王、郤、庾諸君之薨,必須綽為碑文,然後刊石。尤工書法,張懷瓘書估列入第四等。曾任臨海章安令,在任時寫過著名的《天台山賦》。其善書博學,是參加王羲之蘭亭修禊的詩人和書法家。
尤袤 南宋詩人,字延之,小字季長,號遂初居士,晚年號樂溪、木石老逸民,祖父尤申,父尤時享,治史擅詩。尤袤與楊萬裏、範成大和陸遊並稱為“南宋四大詩人”。
《離騷》 戰國時期著名詩人屈原的代表作,是我國古代詩歌史上最長的一首浪漫主義的政治抒情詩。詩人從自敘身世、品德、理想寫起,抒發了自己遭讒言被害的苦悶與矛盾,斥責了楚王昏庸、群小猖獗與朝政日非,表現了詩人堅持“美政”理想,抨擊黑暗現實,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汙的鬥爭精神和至死不渝的愛國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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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壽宮裏麵有許多珍寶,讓人過目難忘。金甌永固杯就是其中的一件,金甌永固杯高12.5厘米,口徑8厘米,足高5厘米,用八成金製成。杯為圓形口,口邊刻有回紋。杯口邊鑄有“金甌永固”和“乾隆年製”篆書。
“金甌永固杯”寓意大清的疆土、政權永固。“金甌永固杯”是清代皇帝每年元旦舉行開筆儀式時專用的。
每當元旦淩晨子時,清帝在養心殿明窗,把“金甌永固杯”放在紫檀長案上,把屠蘇酒注入杯內,親燃蠟燭,提起毛筆,書寫祈求江山社稷平安永固的吉語,所以“金甌永固 杯”被清代皇帝視為珍貴的祖傳器物。